許清納悶，“沒有啊，郎主覺得哪里不對？”

    謝景明看向安然。

    安然也搖頭。

    或許是他多心了，謝景明揉揉眉心，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夜晚如此靜謐，總覺得，太安靜了些。

    同樣的月光，靜靜灑在灤州大地上，顧春和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心里不安寧。

    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里走走，累了就能睡著。

    到處靜悄悄的，沒有蟲鳴，沒有犬吠，沒有夜鳥，靜得讓人心驚rou跳。

    顧春和繞著院子走了幾圈，夜色更濃了，抬頭一看，月亮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黑咕隆咚的，她有點害怕，剛要回去，但聽一聲山崩地裂般的響動，遠(yuǎn)處一陣通天紅光，緊接著，大地開始顫抖，房屋、樹木，一切的一切，都瘋狂地亂跳起來。

    地動！

    顧春和大驚，與此同時，萱草和許遠(yuǎn)也雙雙從房間里跳出來，許遠(yuǎn)一手抱著她，一手拉著萱草，三跳兩跳就跑到了空闊的大谷場上。

    寧靜的管營村頓時嘩然大亂，人們倉惶地沖出來，因是夏天，大多只穿著貼身小衣，有幾個干脆裹著床單往外跑。呼爹喊娘聲，孩子的哭喊聲，找媳婦找漢子的，慌亂得一鍋粥似的。

    約莫半刻鐘后，大地才漸漸平靜下來。

    好在只有剛開始那幾下厲害，大家跑得快，只有兩三個腿腳不方便的砸傷了，大多數(shù)人沒事。

    顧春和要去兩院大牢，地保忙攔她，“等天亮再去，咱們這里房子沒塌幾處，他們那邊建得更結(jié)實，不會有事?！?/br>
    “我爹在那里，我得去！”顧春和態(tài)度很堅決。

    管營村住的大多是兩院大牢官吏的家眷，聞言也紛紛要去——不瞅一眼，誰的心也安定不下來。

    于是幾十號人結(jié)伴，浩浩蕩蕩來到兩院大牢。

    地保說得沒錯，這里受到的波及不大，只院墻倒了一半，也沒傷著人。饒是如此，每個人臉上都是惶惶然的，看著都沒了主意。

    顧春和松了口氣，一路問著人，尋到了爹爹。

    他正在和司獄使交涉，“地動非同小可，趕緊派人去州縣看看，如果災(zāi)情嚴(yán)重，我們就進(jìn)去救人吶！”

    司獄使知道他與攝政王關(guān)系匪淺，縱然不愿多管閑事，還是派人去各處查看情況，當(dāng)然，他也暗示差人——意思意思就得了，畢竟我們主要責(zé)任是看押犯人。

    然而差人是哭著回來的，“太慘了，太慘了，縣城災(zāi)情比這里嚴(yán)重一百倍，大人……快去救人吧。”

    司獄使還是不想管，“賑災(zāi)向來是當(dāng)?shù)毓俑氖?，我貿(mào)然插手說不過去，再者，我的兵都去救人，萬一犯人們逃了，這責(zé)任誰來承擔(dān)？”

    第88章

    顧庭云還想再爭取一下, 不妨女兒沖他擺了擺手，因見司獄使面上帶了不耐煩，料想再說下去也沒什么進(jìn)展, 暗嘆一聲，拱手告辭了。

    “人家的顧慮也有道理, ”顧春和低聲說，“與其在這里跟他磨牙浪費功夫，還不如咱們自己去呢！”

    顧庭云嘆道：“到底不如官府組織更得力, 偏巧又趕上個三不管的司獄使……許遠(yuǎn)，勞你跑一趟, 盡快把這里的消息傳出去。”

    許遠(yuǎn)是王府的侍衛(wèi)，走邊防軍快信, 比驛站更快。

    他又問女兒，“外頭這些人是你帶來的？”

    他說的是管營村的村民。

    “也不是，大家伙惦記親人，自發(fā)來的?！?/br>
    “那差人說縣里頭情況很糟糕，去的話肯定有風(fēng)險，也不知道他們愿意不愿意?！鳖櫷ピ朴謬@了口氣，把身上帶的錢全都掏出來, “你還有錢沒有？”

    顧春和出來得急, 地動前都要睡了，釵環(huán)什么的早已卸去，除了一副耳珰, 和素不離身的手鏈外, 通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樣值錢的東西。

    “我去借錢?！鳖櫷ピ妻D(zhuǎn)身進(jìn)了衙門, 再出來時, 手里已多了一大包銀錢, 叮囑女兒幾句，“你和萱草趕緊買點糧食藥材，尤其是糧食，怎么也要五百石?！?/br>
    茫茫夜色淹沒了父親瘦削的身影，顧春和揉揉發(fā)酸的眼睛，來不及感傷，她帶著萱草許遠(yuǎn)尋到附近的商鋪。

    已過卯時，夏天日頭出的早，往常這時候天色已然大亮，可今日天空陰沉沉的，厚厚的云層沉重地壓在頭頂，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誰都知道大災(zāi)面前，糧食藥草比任何東西都珍貴，小商家捂著不賣，大商家拼命加價，平時百文一斗的米，短短幾個時辰竟翻了五倍！

    饒是這樣，米鋪前也排得人山人海的。

    萱草的意思是直接抄家伙打進(jìn)去，“發(fā)國難財?shù)膉ian商都該死！”

    顧春和聽了直搖頭，“有人帶頭，剩下的肯定一窩蜂跟著搶米，太容易生亂子了，還是讓官府出面穩(wěn)妥。也就這一天半天的，等衙門緩過神來，肯定出手平抑物價?！?/br>
    如此費了好大勁，才弄到五六石糧，不用問爹爹也知道，根本不夠！

    顧春和一時犯了難。

    “干脆找他們東家買。”萱草指著店鋪上的“石”字招牌說。

    一下子提醒了顧春和。

    石家是附近最大的富戶，幾乎所有米鋪都是他家的買賣，宅邸也建得相當(dāng)恢弘，在這次地動中沒受到多大影響。

    她立刻登門造訪。

    石員外一聽是管營村的人，根本不想見——那個村子不是外來戶就是小官吏家眷，他乃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鄉(xiāng)紳，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管家卻勸他見一面，“看那二人不似普通人，婢女進(jìn)退有度，看著像是大家子出來的。尤其是那個年紀(jì)小的女子，生得極美，穿著一般，可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子風(fēng)流，說不定有些來歷?！?/br>
    石員外一聽貌美，心思先活動了幾分，待人進(jìn)來一瞧，果真是個極為標(biāo)志的美人，他后院所有的侍妾加起來也抵不過小娘子的一根頭發(fā)絲兒！

    然而旁邊兩道陰森森的目光射過來，配著那種白慘慘的死人臉，登時嚇得他什么想法也沒了。

    顧春和簡短說明來意，懇切道：“石員外是咱們這里有名的大善人，誼敦宗族，周濟(jì)鄉(xiāng)鄰，誰提起您不翹起拇指說聲好？現(xiàn)今鄉(xiāng)親們突遭大難，還請您伸伸手，拉他們一把?！?/br>
    石員外看看那包銀錢，眼睛又在她耳邊轉(zhuǎn)轉(zhuǎn)，慢吞吞道：“外頭看著我家風(fēng)光，可上下百十口人，我也是勒緊褲腰帶吃飯吶?！?/br>
    顧春和把一雙耳珰摘下來，輕輕放在桌上，“來得匆忙，未曾準(zhǔn)備表禮，這對耳珰送給府上的女娃娃玩吧。”

    那金耳珰鑲著一圈米粒大小的紅寶，紅寶石不大，金子分量也不重，制作手藝非常精巧，說不上多貴重，但絕不是便宜貨。

    石員外笑笑，“顧娘子一個外地人都如此為灤州災(zāi)民著想，我是大為欽佩啊，勉為其難，一斗八百文，就轉(zhuǎn)讓幾石給你好了?！?/br>
    “八百文？！”萱草拳頭捏得嘎巴嘎巴響，“外面米鋪才五百文！”

    石員外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千文了，不信你出去問問。我這還是看顧娘子年紀(jì)輕輕就拋頭露面的難處上，換個人來，多少錢我也不賣。”

    饒是顧春和脾氣再溫軟，此刻也有點惱火了，“翻十倍？員外，這是哄抬市價了，您不怕事后官府追查嗎？”

    石員外輕蔑一笑，“官府？縣衙門早塌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街上可見一個官吏出來主事？若不是我們幾個鄉(xiāng)紳盡力維持著，只怕那些災(zāi)民早鬧起來嘍。”

    這話說得顧春和心猛地一沉，她突然想起先前蘭mama對她說的一段話：

    “自古皇權(quán)不下縣，就說朝廷派遣的官兒只到縣級，從縣衙門到百姓家門口這段距離，是那些鄉(xiāng)紳大戶的勢力地盤，處置了他們，誰來幫衙門管束老百姓？”

    顧春和暗暗嘆息一聲，“好，就按你說的價錢，我現(xiàn)在就要?！?/br>
    石員外示意賬房算賬。

    顧春和帶來的錢，滿打滿算，也只能買三百石，距離父親的期望還少二百石。

    “能不能，先賒我二百石？”鬢邊碎發(fā)落了下來，她抬手抿了抿，衣袖順勢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手鏈。

    石員外搖頭，“本店概不賒賬，顧娘子，請跟賬房去糧庫提貨?！?/br>
    “等等！”屏風(fēng)后頭轉(zhuǎn)出一個貌美姑娘來，正是石員外的女兒。

    她聽說來了個十分標(biāo)致的女子，自恃姿色出眾，有心要和來人比比，便悄悄躲在暗處偷看。

    模樣是比她好些，可穿的戴的比她差遠(yuǎn)了——除了那串手鏈。

    她一眼就瞧上了！

    “爹爹也真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賒人家二百石救急又怎么了！”石娘子笑吟吟說，“一時手頭緊也沒關(guān)系，拿別的東西抵押也成啦?！?/br>
    那姑娘眼睛直盯著手鏈看，顧春和豈能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別的尚且好說，唯獨這個，她舍不得，“這手鏈?zhǔn)侵匾娜私o我的，我家里還有幾件首飾，回頭當(dāng)了，必定能湊齊這筆錢?！?/br>
    “不行，我就要這鏈子，否則不賣！反正我家糧食不愁賣。”石娘子瞬間翻臉，“實話告訴你，你在石家鋪子里買不到，去別的地方也買不到。”

    各個行業(yè)都有商會，米鋪也不例外，只要石家放出話去，她真有可能一粒米買不到。

    顧春和真想扭頭就走。

    然她不能，多少人等著這點子糧食藥草救命，她不能任性一走了之。

    重重透了口氣，顧春和解下手鏈，“先說好，是抵押，不是給你，好好保存著，過兩天我一定會贖回來，不能有一丁點的磕碰！”

    “好，大不了立個字據(jù)給你。”石娘子刷刷幾筆寫好，扔給顧春和，“這下你總放心了吧？”

    萱草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如果我說……這是攝政王送給我家姑娘的，你還敢拿嗎？”

    石家父女同時一怔，猛地迸發(fā)出一陣狂笑，石娘子又拍桌子又拍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哎呦我的天，這人是做夢昏了頭，還是地動嚇傻了，攝政王？你咋不說是官家送的呢！”

    顧春和拉住萱草，低聲道：“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不必和他們爭一時的長短。”

    她們趕到灤州縣城時，已是午后了，此時仍不見一絲陽光，散亂的陰云布滿天空，雨點落下來，人們一片寂然。

    從差吏嘴里聽說是一個感受，當(dāng)縣城的慘狀迎面沖過來時，顧春和都有些站立不住了。

    這里地處北部山麓腳下，昔日山青水繞的縣城被泥石蓋住了一半，另一半房屋樹木莊稼已是蕩然無存，觸目所及，全是廢墟，一點都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空氣中繚繞著一層煙塵，所有的一切都是灰撲撲的，人們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雙手鮮血淋漓，不知疼痛似地在瓦礫堆里挖著，哭聲那樣的凄慘，叫人心里發(fā)酸。

    管營村的村民，兩院大牢自愿前來的差吏衙役，還有附近幸存的百姓，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抹一把眼淚，用鐵鍬，用木棍，甚至是用手搬開石磚碎木，啞著嗓子不停呼喚：“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臨死搭建的窩棚里，一個個傷者被抬了進(jìn)來，顧春和與幾個婦人前前后后忙活著，生火燒水，煮飯熬藥，幫著郎中照顧傷者。

    一天下來，顧春和累得腰也直不起來了，更不要提在廢墟中救人的人，一個個幾近虛脫。

    雨越下越大，人們也越來越沉默。

    顧庭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不停地喘氣，顯見是累狠了。

    顧春和忙端過去碗粥，卻被父親推開了，“我不餓，還有多少米？”

    一天都沒吃東西，怎會不餓？無非是想著省一口是一口罷了。顧春和低頭悄悄拭淚，“還有很多，您吃吧?！?/br>
    “來之前我再三請司獄使籌錢籌糧，也不知進(jìn)展如何了?！鳖櫷ピ瞥烈髌蹋安荒芨傻戎?，我得去附近幾個州縣借糧?！?/br>
    顧春和急急道：“您現(xiàn)在是戴罪之身，他們怎會買您的帳？沒有朝廷的令，他們哪個敢動藩庫的銀糧？衙門沒主事的，那些大戶也不肯做出頭鳥先捐糧，去也白去，何苦再受一頓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