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謝景明登基的第三個月。

    北地的冬天比京城來得早，剛進臘月門，河?xùn)|路便飄起了雪花，天空蒙著一層厚重的云，風(fēng)細(xì)細(xì)的，帶著尖銳的寒意撲到臉上。

    曹柔練槍回來，臉紅通通的，張口就是一陣哈氣，“哥哥在不在？”

    曹國斌如今任河?xùn)|安撫使，全盤管理河?xùn)|軍政，忙得是不可開交，往往數(shù)日無法歸家，曹柔差不多半個月沒見到他人了。

    小丫鬟回道：“郎主去巡視大營了，要晚上才回來?！?/br>
    曹柔一陣氣悶，沖雪窩飛起一腳，順手抄起鞭子，發(fā)狠地抽打廊下的冬青“今天是我生辰，早說了給我熱熱鬧鬧辦一場。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過什么生辰，干脆我死了得了！”

    小丫鬟見她惱了，也不敢答話，是束手站在一旁賠笑。

    “哎呦，姑娘仔細(xì)手?！币粋€婦人急忙沖上前，“今兒是姑娘的好日子，可不興發(fā)脾氣。”

    曹柔見她面生，便問她是誰。

    那婦人笑道：“我姓石，原是作乳母招進來的，誰成想小公子不愛吃我的奶水，婦人見我怪可憐的，就讓我?guī)椭鳇c灑掃的活?！?/br>
    曹柔“哦”了聲，把鞭子一扔，悶悶不樂進了屋子。

    結(jié)果石氏跟著她進來了！

    曹柔正煩著，語氣很沖，“你有事？現(xiàn)在什么阿貓阿狗也能進我的屋子了，趕明兒告訴嫂子，先把你打發(fā)出去?！?/br>
    石氏非但不退，反而湊到跟前，“聽說官家要立后了，姑娘，您說官家大婚之日，會不會大赦天下，萬民封賞?。俊?/br>
    “立后與你我有什么相干？真是咸吃蘿卜淡cao心，掃你的院子去?！?/br>
    “這不是盼著官家高興，少收我們一點田賦嘛！姑娘生哪門子氣？話說回來，皇后又了，接下來就該封妃了吧？姑娘是曹將軍的妹子，曹將軍又是官家麾下第一員猛將，依我看，一個貴妃是跑不了的。”

    曹柔心頭一熱，馬上又泄氣，“不可能的，官家眼里根本看不到別人?！?/br>
    石氏笑道：“那姑娘讓官家看見不就得了？”

    說得輕巧，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并州，怎么可能看得見！

    “阿柔，阿柔！”窗外傳來曹夫人的聲音，曹柔賭氣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是不言語。

    石氏見狀嘴角下撇偷笑了下，隨即低眉順眼地下去了。

    “大白天睡什么覺？”曹夫人推門而入，笑著推推曹柔，“快起來，嫂子做了你最愛的火鍋子，還有一壇子好酒，今天兒子也不要了，豁出去陪你大醉一場！”

    曹柔翻身坐起，“哥哥為什么不回來？他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meimei，我都十七了，還在家里做一輩子老姑娘不成？”

    原來是想嫁人了，曹夫人溫聲哄她，“你哥哥正給你相看人家，我們就你一個妹子，定會給你挑個如意郎君?！?/br>
    “我不嫁人，我要進宮，做官家的女人！”

    “你瘋了？”曹夫人驚得嘴唇都白了，“官家對顧娘子如何，對你又如何，明知是火坑，還要往里跳？”

    曹柔扭頭不看她，“我樂意，就是一輩子得不到官家的寵愛，老死在宮里我也愿意！”

    見她一意孤行，曹夫人徹底陰了臉，“你甭想，你哥不會同意的?！?/br>
    “我進宮是給曹家爭光，他憑什么不答應(yīng)？”曹柔抽抽搭搭哭起來，“你們真為我好，就該如我的心愿。哥哥是官家的心腹大將，為官家出生入死無數(shù)次，只要哥哥肯替我出頭，官家絕不會不給哥哥的面子?！?/br>
    曹夫人默然片刻，深覺再阻攔下去，只怕自己要和小姑子生嫌隙了，暗嘆一聲，“晚上你自己和他說，如果你哥哥同意，我再無二話。”

    曹柔登時來了精神，哥哥最疼自己，大不了多求求他，自己肯定能如意！

    耐不住，她早早去大門口等著去了。

    一等就到了傍晚，沒等來哥哥，卻等來了遼人搶掠村落的消息。

    “不知道哪里來的遼人，突然就出現(xiàn)了，連搶了三個村子，甭提多慘了。”傳信的兵吏恨得直跺腳，“等我們的人追過去，那伙人已經(jīng)跑到北遼境內(nèi)，真是干瞪眼沒辦法?！?/br>
    曹柔氣得臉通紅，“沒用的東西，為什么不殺過去？”

    兵吏道：“沒有上峰的命令，我們不敢越境，而且我們校尉也覺得奇怪，兩國早簽訂了邊境協(xié)議，緣何遼人突然來襲，還選在最不合適打仗的冬天？”

    “等你們搞清楚，黃花菜都涼了?！辈苋崤ど磉M院，再出來時已是全副披掛，手里握著謝景明送給她哥的那柄棹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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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曹柔帶兵殺去北遼邊境了！

    曹夫人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哆嗦著嘴唇質(zhì)問傳信的兵吏，“你們校尉昏頭了？她手里有兵符嗎就聽她號令！”

    兵吏也是愁眉苦臉，“我們校尉本要請示曹大人, 可曹姑娘不依，若我們不去, 她就單槍匹馬殺去北遼。她手里又拿著御賜的棹刀，我們攔都不敢攔，逼得校尉不得不跟她走。”

    誰都知道曹將軍多寶貝這妹子, 若是讓她一人走，萬一出點差錯, 曹將軍豈能不恨他們？這輩子的仕途也完了。

    曹夫人自然能想通這層道理，暗暗罵了聲, 立刻指揮府里的侍衛(wèi)，“快把她給我追回來，所有人都去！”

    眾人急急翻身上馬，可他們心里都清楚，即便他們能追上，能不能勸回這位暴脾氣的姑娘還兩說。

    稍晚些，曹國斌也收到府里的報信, 匆匆交代幾句, 就要領(lǐng)兵找meimei去。

    幕僚忙攔住他，“東翁且慢，您是朝廷命官, 若出兵北遼, 就相當(dāng)于向遼人宣戰(zhàn), 無令而行, 萬萬不可啊?！?/br>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曹國斌氣哼哼道, “況且是遼人先來大周的底盤挑釁，這口鳥氣我可咽不下?！?/br>
    幕僚勸道：“此事尚有疑點，那伙賊人若尚在大周境內(nèi)，將軍怎么做都不為過?？伤麄円呀?jīng)跑到北遼，這就牽扯到兩國外交，還是上報朝廷，等旨意下來后再做打算不遲?！?/br>
    曹國斌著實擔(dān)心meimei的安危，看看越來越暗的天色，一時什么也顧不得了，胡亂應(yīng)道：“我心里有數(shù)，只悄悄把她找回來，不和遼人動武。”

    夜幕開始慢慢下降，帶著殘雪的草地上刮起一陣勁風(fēng)，部落的宿地上傳來急促的犬吠，伴著幾聲嬌叱，犬吠聲戛然而止。

    熊熊的火把將夜色襯托得更加黑暗，一兩點寒星微睨著人間，冰冷且沉默。

    百十來號遼人被圍在中間，有老人，有孩子，手里都拿著兵器，連七八歲的孩子也有一把匕首。

    小女孩哭著要抱自己的狗，被母親一把拉回，緊緊護在懷里。

    雙方拔刀相向，刀尖映著火光，活像染了血。

    曹柔一腳將黃狗的尸體踢開，高聲道：“早早投降，饒你們不死。”

    部落頭領(lǐng)強忍著怒氣，學(xué)著中原人的禮儀一拱手，用生硬的漢話說：“兩國友好，不打仗，我們沒有藏匿，你們沒道理?！?/br>
    “我一路打聽過來的，那伙賊人就是往這個方向跑的，方圓數(shù)十里，只有你們這個部落。”曹柔連連冷笑，“你們遼人最是jian詐陰狠，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糧，還敢不認(rèn)？”

    頭領(lǐng)使勁搖頭，“沒有，沒有！”

    “沒有？這是什么？”曹柔一指地上的銅鎏金小手爐，“分明是大周的東西，還想抵賴？”

    “買買……買的。”頭領(lǐng)結(jié)結(jié)巴巴，臉都憋紅了，

    和談簽訂之前，大周的百姓沒少遭遼人搶掠，曹柔從記事起，就隨哥哥在邊境駐防，見多了遼人的暴行，實在對遼人沒什么好感。

    或者說，天生的恨意。

    曹柔棹刀一揮，“信你的鬼話！”

    刀鋒帶著森森寒意掠過，那頭領(lǐng)以為要殺他，下意識拔刀回?fù)暨^去。

    氣氛已是高度緊張，這一下，瞬間燒盡了雙方僅存的冷靜。

    殺！殺！

    殺了他們！只要殺了他們才能活！

    殺了他們！給死去的鄉(xiāng)親們報仇！

    嗓音嘶啞了，眼睛殺紅了，臉上的血冰冷，身體的血沸騰，夜空抖動著廝殺聲。

    待曹國斌尋到這里的時候，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清晨從夜色中漸漸顯現(xiàn)，滿地的血揉和在淡青色的曦光中，草原的清晨依舊寧靜，只能聽到火焰嗶嗶剝剝跳動的聲音，還有將士們粗重而疲乏的喘息聲。

    他們個個都是飽經(jīng)沙場的老兵，殺敵無數(shù)，可這場戰(zhàn)斗，讓他們有種說不出的疲憊感。

    曹國斌看著滿地的尸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說：“都?xì)⒘耍啃『⒆右矚⒘?？?/br>
    曹柔眼神飄忽，明顯有點心虛，“他們殺我們的孩子，我們也能殺他們的孩子！再說了北遼人人皆兵，會騎馬就會握刀，小孩子也不可忽視——這可是官家說的原話?！?/br>
    似乎突然來了底氣，曹柔一挺小胸脯，大聲道：“官家當(dāng)年屠城，管你是誰，可沒有放過一個人。”

    曹國斌眉棱骨跳跳，竟無話可講，頹然吐出口濁氣，“咱們死傷多少？”

    “報將軍，遼人彪悍，我們死了十三個弟兄，傷了二十一個……”校尉說著說著，竟落了淚，總覺得不值，但他不敢說出來。

    曹國斌拍拍他的肩膀，想說什么，喉嚨卻哽住了。

    “共殲滅一百四十七遼人！”曹柔一擊掌，“這回不給大家伙請功可說不過去?！?/br>
    曹國斌勉強笑笑，“那是自然。”

    “必須加上我，還得把我寫在第一個?！辈苋釢M眼期盼地看著哥哥。

    “好好?！辈車蠓笱艿攸c點頭。

    曹柔心里樂開了花，立了這么大的功勞，官家肯定能看見她。

    她雖沒顧春和長得好，可顧春和嬌嬌弱弱的，哪有她身手好？留在宮里，既能侍寢，還能護駕，多好呀！

    不過她就笑了一下：剛失去同伴，大家伙心情低落，可不是表現(xiàn)心情好的時候。

    因是在北遼境內(nèi)，耽擱時間長了恐怕生變，隊伍經(jīng)過短暫的修整后，迅速開拔回營。

    饒是這般，眼看要到大周境內(nèi)時，北遼的人馬追上來了。

    帶兵的是北遼王子宗元，上前就破口大罵，“賊娘的忘八羔子，嘴上說著仁義道德，扭臉就殺我北遼無辜，比蛇還毒，比老鼠還臟，我北遼大好男兒，被你們這些臭蟲騙啦！”

    他用力拋出一個血淋淋的包袱，“你們的公主，還給你們！”

    包袱骨碌碌落在地上，散開了，是一顆血污的人頭。

    草原冰冷的陽光從云端傾瀉而下，悲憫地照在蔡嫻芷那雙睜得大大的，凝聚著死前無限恐懼的眼睛上。

    斬殺和親公主，意味著撕毀和親盟約。

    曹國斌不由生出一點小慶幸，宗元王子若就事論事和他爭辯，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