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們悔不當(dāng)初 第20節(jié)
中正樓里有一座高樓,是司馬節(jié)建來摘星用的,頂上四方亭里可放瓜果酒水,也有帷幕能擋風(fēng),四周看臺有兩丈余寬,寬敞空闊,極目望去,上京城盡收眼底。 遠(yuǎn)處飛來一抹黑,原是只灰白色的信鴿,因著要夜里送信,才抹成了漆黑色,它對自己一抹黑的形象格外不滿意,待腿上的信筒解了,便咕咕叫著飛到池子里,煽動翅膀洗浴,洗完飛到大老虎背上,老虎齜牙,就地一滾,那白鴿絲毫不懼,一鳥一虎便打鬧起來,撲成一團(tuán)。 信只薄薄的一條,元呺的親筆信。 陵華道,已成。 崔漾指尖微動,極薄的信紙裂成齏粉,散在了風(fēng)里。 崔漾沉吟,詔守在樓下的申興許晨上來,賜與二人軍節(jié),吩咐道,“申興你帶幾個人出宮,去城門口迎接麒麟軍,迎進(jìn)城后暫不回營,直接圍住高、鄭、劉、李、宴五府,如若有異動,按謀逆罪論處,滿門抄斬,就地處決,去罷?!?/br> 崔漾給許晨遞了一封密信,“過兩日便會有前線大軍的軍報陸續(xù)送回,你親自去給秦將軍送信,帶著一列斥候,自長安城到晉陽,沿途埋下釘子,暗中監(jiān)視各郡縣過卡的情況,每兩日一次信報送回京,事關(guān)北地軍需輸送,務(wù)必小心。” 一則需叫秦牧知曉京中形勢,安穩(wěn)軍心,二則二月一過,改朝換代的消息便能到達(dá)諸侯各地。 濱海蕭寒,荊楚吳越,沒有一個不是有野心的,倘若揮兵直指京城,她順勢謀劃,吞掉晉陽吳順后,便可與其一戰(zhàn)。 今年中秋,如若能用蕭寒、荊楚的城池做二十六歲壽辰禮,便是可開懷一笑的樂事。 申、許二人接了符節(jié),應(yīng)聲稱是,這便去了。 崔漾負(fù)手立在欄桿旁,漫不經(jīng)心看星河月夜之下,上京城燈火通亮,淡紅色廊燈掩映屋檐房舍,層疊綿延,至遠(yuǎn)山巍峨,仿佛一幅靜謐悠遠(yuǎn)的天宮畫卷。 樓臺上一虎一鳥撲成一團(tuán),藍(lán)開知曉那猛虎極有靈性,只要不做傷陛下的事,便不會發(fā)難,是以也不害怕,提著袍角上樓,見禮請安,“陛下,再有一個時辰,禪位大典便要開始了,正服龍袍已經(jīng)送來,該沐浴更衣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咕咕呼寶寶,橋邊的油紙傘寶寶、晴兒雨兒毛兒寶寶、虎了吧唧的斑鳩寶寶、35699141、君耳寶寶灌溉的營養(yǎng)液,感謝辭瑾@寶寶投喂的手榴彈,感謝寶寶們的留言…… ps,對不起寶寶們,折騰了一通,以后還是早上九點(diǎn)更新,作者菌以后會努力碼字加更的! 第19章 、眼瞼下似有水光 崔漾掃了眼小宦從, 問道,“我看闔宮上下,倒是你最從容, 先前不見慌亂,也不逃跑, 眼下也還是一般心態(tài)?!?/br> 自叛軍壓境,百官罷朝請名起,宮中宮女宦從逃跑了一大半, 為造就她逼不得已捉襟見肘的情形,便也沒攔, 也不想攔。 藍(lán)開聽出這是夸贊了,頓時笑成了一朵小雛菊, “前頭的陛下內(nèi)苑不愛用宦從,頂頭的宦從最多傳個筆墨,小的從小就是宦人,在浣衣處洗衣服長大,陛下挑中小人,小人怎么也竭盡全力為陛下效忠,咱也認(rèn)真做事了, 當(dāng)真是死了, 那便是命了,不過陛下您乃真龍?zhí)熳咏凳?,小人是要跟著陛下享福了?!?/br> 崔漾倒是被他逗笑了, “放心, 死不了, 因為反抗朕的人, 死了。” 藍(lán)開小眼睛亮晶晶的, 小碎步跟在后頭,中正樓寢殿門大開著,宮燈次第,禁衛(wèi)層疊,血腥氣肅殺。 崔漾進(jìn)去時,司馬庚正站在輿圖前。 那五丈長的江山輿圖繡在厚實的絹布上,與傳國玉璽一樣,是太/祖時留下的瑰寶。 輿圖原先一應(yīng)是墨色,司馬庚繼位前,大成實際能掌握的京畿區(qū)只有上京城以及上京城城郊三十里,最糟糕時,除了崔家軍,皇帝名下可用的兵丁數(shù)目百人不到,甚至于養(yǎng)崔家軍,以及這樣三百兵士,還需得司馬庚節(jié)省開支,從內(nèi)府出軍糧。 十二年的時間,京畿區(qū)自上京城往外延伸,東至吳楚,北至?xí)x陽,南及廣漢,西至臨兆。 有些是靠兵力平叛,有些則是小國臣服。 司馬庚從國庫空虛,無兵無糧,手無寸鐵走到這一步,如若給他一點(diǎn)氣運(yùn),不是關(guān)中糧倉五年大旱,或是手里多有兩名能用的戰(zhàn)將,或者上一任皇帝司馬節(jié)但凡給他留下一點(diǎn)口糧,大成非但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甚至早晚一日能在他手中恢復(fù)太/祖時天下一統(tǒng)的榮光。 大成掌控區(qū)外被描成赤紅的地界,是濱海蕭寒,漠北麒麟軍,吳王吳順,南王呂儀,荊楚李合才。 丹砂色刺目,似乎時刻提醒著帝王,那是尚未完成的霸業(yè)。 司馬庚目光落到被圈起來的陵華道上,問崔漾,“你鑿垮了通濟(jì)渠臨水壩,水淹陵華道?水渠兩旁的農(nóng)田,你——” 崔漾踱步進(jìn)殿里,“年前你不是和王錚商量過,改通濟(jì)渠接濟(jì)水,灌溉面更廣?廢物利用罷了,總要有所犧牲?!?/br> 他本是事先做了安排,待農(nóng)人們的糧食秋收后,再行改道。 可崔九要水淹府兵,為不打草驚蛇,如何會顧惜民力……… 且她如何能確保府兵一定會走陵華道,并且會在陵華道暫時落營歇息? 劉句并非紙上談兵之人,是參加過實戰(zhàn)的將軍,不可能不知曉,軍隊落營需得四面開闊,以免遭了埋伏。 除非前有誘敵之軍,后有圍追堵截,迫不得才自官道一路往東撤,撤進(jìn)陵華道山谷…… 司馬庚身體晃了晃,面色煞白,白如透紙,“七千麒麟兵沒有北上,你竟沒救災(zāi)?你置濮陽兩地數(shù)十萬百姓于何地?你既已下了這樣的圣旨,何必非要在此時動兵戈。” 崔漾示意宮女上前與她更衣,“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安睡,我相信你比別人更懂得這個道理?!敝劣谶@些府兵,司馬庚一直未動,是因為無論是府兵還是世家,基本上都效忠于他,他無需動,暫時也不需要動。 她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論之。 數(shù)十萬百姓……… 江山落到這樣一個人手里,司馬庚幾乎站不住。 崔漾見他面色蒼白,眸中帶有怒痛之色,唇角甚至已溢出鮮血,倒也不意外,雖然奇怪,但從司馬庚歷年來的所作所為上看,他是極其愛惜百姓民力的,大成近三分之一的糧食來自關(guān)中沃野,五年大旱赤地千里,去年那般困難的情形,他也未棄這些兩地百姓于不顧。 換做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現(xiàn)在約莫是覺著江山落在她這個妖人掌中,百姓水深火熱,怒痛自責(zé),一時哽住了呼吸,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栽去,已是出氣多進(jìn)氣少了。 崔漾移步上前,能動的右臂接住人,蹙眉看他頹然怒痛,一時倒無言,這樣一個從泥澡中走出來的人,竟是立了志要做明君的。 實在是奇怪之極。 崔漾視線落在他蒼冷如紙的面容上,看了一會兒,掌心運(yùn)力,震出他一口心頭淤血,到他脈息恢復(fù)了些,方才道,“救災(zāi)糧自會從北地秋家的糧倉調(diào)配,不日便有消息了,假使這條路出了差錯,也會從九原轉(zhuǎn)運(yùn),不至于比從國庫調(diào)運(yùn)還慢。” 司馬庚幽幽轉(zhuǎn)醒,發(fā)覺自己被對方斜攬著,那一雙鳳眸離得極近,不由嗆咳起來,自己扶著屏風(fēng)站直了。 秋家雖比不上李家,但也是漠北第一富庶人家,布、糧、鹽、鉄皆有營生,平素不顯山不露水循規(guī)蹈矩,竟是早已和崔九勾結(jié)到了一起。 但救災(zāi)了就好。 見宮女捧著衣物躬身進(jìn)來,便背過身去,自己扶著屏風(fēng)站好。 竟是連龍袍都改了。 原先大成服水德,制式一應(yīng)取的玄黑色,眼下那托盤里都是帶著銀光的明黃色,改朝換代的野心昭然若揭。 外頭月落霜色,寅時將至,再過一會兒便是禪位大典了。 此一役已然敗了,再難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司馬庚闔目,又很快收斂神思,緩緩道,“司空氏留下的寶藏并不在宮中,當(dāng)年拿到藏寶圖,我熟記于心后,便將寶圖毀了,天下只我一人知曉司空氏留存的寶藏在何處,陛下若肯信罪臣,臣愿出海,替陛下尋求仙山寶藏,略表寸心。” 崔漾聽了笑,掃了眼只留個背影的人,知曉這人依舊是不肯放棄,你看他做了皇帝,吃便吃那二兩飯,睡睡一張舊床,屋頂漏了也沒有修繕的欲望,后宮荒蕪長草。 看不出一丁點(diǎn)世俗欲望,但與幼時一樣,為了留著性命復(fù)起,坑蒙拐騙能屈能伸,可謂無所不及其用。 只要有一丁點(diǎn)希望,也絕不放棄。 崔漾換上龍袍,立于階前,理了理衣袖,吩咐云錦,“讓衣尚以后把衣服都做成收袖?!?/br> 云錦輕聲應(yīng)了,偷瞥一眼,心臟砰砰跳,需得竭盡全力,才能不去看陛下,倘若看了,那便如墜夢中,不知東南西北了。 司馬庚不見崔九回話,又問了一遍,“陛下難道不相信寶藏的傳說么?” 崔漾唔了一聲,走至他面前,展了展衣袖,“好看么?” 一身明黃壓住白色交疊的襟領(lǐng),銀繡蟠龍鳳凰,祥云船履,她生得極白,握著折扇的手指如羊脂珠玉,脖頸修長,墨發(fā)上束著白玉簪紫金冠,未帶冕旒,傾世的面容上,五官眉眼無一處不精致,似蘊(yùn)納天地日月之華,清正灑然,一雙鳳目里含著些笑意,詩書文華,盛世風(fēng)流。 再貴氣的衣物,再貴氣的龍袍,著到她身上,都只是衣物,壓不住她氣度,珠玉生輝,神清骨秀。 “咳——” 司馬庚往后兩步,幾乎靠在屏風(fēng)上。 崔漾比不得司馬庚高,但立于兩個臺階上,司馬庚矮她一拳,手臂撐在他耳側(cè)的江山輿圖上,倒像是籠住一只困獸。 崔漾懶洋洋又問了一遍,“好看么?” 兩人呼吸極近,司馬庚偏頭咳嗽,到那雙鳳目又近了一寸,方才平心靜氣道,“金玉其表,敗絮其中?!?/br> 那便是好看了,崔漾哈哈大笑,心情愉悅,見他脖頸里一抹緋紅,似白中透粉的暖玉,探手握住,見這抹紅似浸泡了丹朱色一般,自脖頸卷上面頰,頃刻緋紅透頂,越發(fā)開懷,“哈哈,你這不能與人接觸的毛病可真不小,有一日莫不是能把自己煮熟,內(nèi)體自爆不成?!?/br> 司馬庚切齒,匕首自袖間滑落掌中,眸光里皆是冰寒,“聽聞祭臺兩丈高,陛下便不怕我一躍而下,血濺當(dāng)場,讓陛下難堪么?” 那耳垂紅得似最上等的鴿血石,晶瑩剔透,崔漾指腹碰了碰,見桎梏間的人身體一顫又是一僵,不由眉眼含笑,“海未清,河未宴,天下未承平,民未富,兵未強(qiáng),凌云之未酬,你會自戕么?” 河清海晏,天下承平,民富兵強(qiáng),凌云之志,凌云之志…… 司馬庚一時心潮起伏,后背貼著屏風(fēng),幾乎站立不穩(wěn),語帶嘲諷,“笑話,似我這等爛泥里的人,豈會有這等閑心,不過為茍且偷生罷了。” 他神情寡淡,無波無緒,聲音里卻裹著些許潮意,正如一雙寒眸里,燈火映襯下薄冰似乎輕敲易碎,波光粼粼,潮水氤氳。 這是崔漾第二次自他口里聽聞爛泥兩字了。 也許是因為,幼時曾被臣子家的小孩踹進(jìn)馬圈里,臭水溝里,那時從溝里爬出來的小孩只樂呵呵地拍手笑說好玩好玩,惹得其它貴公子哈哈大笑,如若他自幼便不傻,定是污垢和著血沫一齊往肚子里吞了。 她自江中爬上岸,靠著樹干時只剩了一口氣,一身泥污,看那千丈崖壁,滿目皆是兄長橫尸階前的血色,胸中那股抑制不得發(fā)的火苗燒得骨頭也疼,大抵便是如此。 天下權(quán)勢紛爭,你拿捏我,我拿捏你,廣廈傾覆也不過一瞬間,只有立于頂峰,才能主掌自由,將自己的命運(yùn)握在自己掌中,為此她不惜代價。 司馬庚該也是如此罷。 “倒也不必如此自謙,且看那淤泥里,不也開出了芙蕖芍菡?!?/br> 司馬庚胸膛霎時起伏得劇烈,緊閉了雙眼,神情淡漠,眼瞼卻顫動得厲害。 崔漾指尖自他耳垂上滑落,復(fù)又握住他頸側(cè),似大貓暴躁時摩挲大貓的脖頸,懶洋洋道,“至少你生得俊美,才學(xué)斐然,性情堅韌,當(dāng)?shù)闷痼@才絕艷四字,你是朕的戰(zhàn)利品,若無所長,朕也懶得浪費(fèi)大米養(yǎng)你這幾日?!?/br> 被擋在屏風(fēng)前的人不斷后仰,力道大得差點(diǎn)弄倒了屏風(fēng),崔漾伸手將人攬住,往后倒的人收不住勢頭,撞進(jìn)她懷里,兩人都是一僵。 “寅時已到,陛下該去祭臺了——” 耳側(cè),腦子里都是轟隆聲,一時什么念頭也無了,司馬庚面如死灰,又霎時歸寂為無,閉上眼睛,面上什么情緒也沒有了。 崔漾抓了他手臂起來,那深黑的衣袖下,藏著一方匕首,匕首上沾滿血跡,臂上一條血痕,血跡還沒凝固。 崔漾蹙眉,“無事你往臂上劃傷做什么——” 再見他坐于階上,身體僵顫,脊背繃得筆直,卻又面色蒼冷,似已絕了斗志的死灰色,一時啞然,“成王敗寇,現(xiàn)在你是我的奴隸,我這樣對你,不算過分罷,你在跟我演戲?” 語罷,倒見他睫羽顫動得厲害,微垂著的眼瞼下似有水光,雖未凝結(jié)成珠落下,轉(zhuǎn)瞬堙滅,那股灰心意敗的自厭卻著實震驚到了崔漾。 想是確實禁欲,心中抵觸,于戲耍間起了欲望,便自厭自棄。 崔漾慣常不屑于此道上拿捏折辱人,無意間屠龍人變成惡龍,心間頗有煩躁,展了折扇,搖動出的風(fēng)響煽動垂落的發(fā)絲,踱步片刻,問道,“你是在撒嬌嗎,大貓只有想吃魚又吃不到的時候,才會垂頭喪氣嚶嚶嚶嗚嗚嗚?!?/br> 司馬庚僵硬了面色,下頜線緊繃著,目射寒光。 藍(lán)開一直守在殿門邊,聽謁者稟了消息,看了看時辰,往殿中偷眼張望兩下,小碎步跑進(jìn)去行禮回稟,“陛下,寅時快到了,安平王殿下也該準(zhǔn)備了,楊大人,元大人在殿外候著。” 晨光微曦,自窗棱照進(jìn)殿內(nèi),落于他切金斷玉的面頰上,越顯蒼冷,崔漾吩咐藍(lán)開,“伺候他更衣?!?/br> 藍(lán)開應(yīng)是,隨崔漾到殿門前,叮囑了一句,“安平王不喜人觸碰,也不喜與人玩樂,言談舉止注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