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末予慢慢抓住沈岱的手：“這不是我想聽的。”

    “我……”

    “你想要對付尤興海的那招是有效的，你也有足夠充分的理由收拾他，這件事的關(guān)鍵是……”瞿末予苦笑一聲，“你不信任我，如果你把這個計劃告訴我，我就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不會讓瞿承塵乘虛而入。”

    沈岱沉默了。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信任我，覺得我不可靠，出了事必須且只有自己去解決，哪怕你面對的敵人比你強大太多，你都不會向我求助，是因為我在你這里耗光了所有的信用，對嗎?！?/br>
    沈岱低下了頭：“但你這次救了我們?！?/br>
    “所以我的分數(shù)漲回來一點了嗎。”瞿末予殷殷看著沈岱，“還是負的嗎。”

    沈岱只與瞿末予對視了半秒，眼神就不自覺地避開了：“不管怎么樣，謝謝你救了我們。”

    “我救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孩子，不是應(yīng)該的嗎?！?/br>
    “……”

    “你知道嗎，當我意識到，瞿承塵想傷我的腺體的時候，我雖然也緊張，但我那時候冒出了另外一個念頭?！?/br>
    沈岱感覺到瞿末予抓著他的手在收緊，原本他以為瞿末予沒什么力氣了，但現(xiàn)在好像又被縛住了。

    “我想，你不打麻藥洗標記時候的痛，我應(yīng)該嘗嘗?！?/br>
    沈岱渾身一震，驚訝地看著瞿末予。

    “我媽告訴我了?！?/br>
    沈岱的呼吸有幾分急促，那是他最不愿意碰觸的回憶，是他從未愈合的傷口，每次揭開這道疤，下面還是血淋淋的。

    “真的很疼，我這輩子都沒這么疼過。”瞿末予的眼睛泛起了紅，“你那時候該有多疼啊?！?/br>
    沈岱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他低聲道：“為了丘丘，我不后悔。我也沒想過要你這樣償還?！?/br>
    “算我活該吧。”瞿末予深深凝望著沈岱，“阿岱，就算我的腺體功能無法恢復，甚至變成了beta，我也同樣不后悔。”

    沈岱的眸光閃動著，他看著瞿末予的眼睛，想要從其中分辨出幾分虛實，看到的卻只有不見底的深情。

    瞿末予的這番話給予沈岱極大的震撼。s級alpha這個基因標簽對于瞿末予來說有多么重要，無需贅言，那是他畢生的驕傲，是力量的來源，是天驕的象征，是通往巔峰之路的通行證，任何一個s級alpha都將此作為一生最大的榮耀，倘若失去這與生俱來的強大能量，恐怕比死還痛苦。

    可瞿末予卻說他不后悔，不后悔差一點點就失去了自己的腺體。而且他不是說說而已，一個頂級alpha輕易就可以躲開一個普通alpha的攻擊，他的腺體之所以會受傷，是因為他沒躲，他違抗自我防御機制的本能，選擇承受損害、甚至失去腺體的代價，只為了……

    為了救自己。

    沈岱這兩天渾渾噩噩，都無法從瞿末予為救他而腺體受傷這件事里清醒過來，他的記憶、他的經(jīng)歷、他的認知、他的判斷都一再地告訴他，瞿末予沒有感情，這個頂級alpha的所作所為都是利己的，在利己的前提下對他的示好和示弱都是目的為導向的手段?？墒泅哪┯璧男袨橥黄屏怂械念A設(shè)，他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值得瞿末予甘冒失去腺體的風險，偏偏瞿末予這么做了，為了他。

    這好像不是他認識的瞿末予，他已經(jīng)習慣了面對那個利益優(yōu)先的、充滿掠奪性的頂級alpha，而不是這個做了連他都覺得不劃算的“交易”的人，他突然間就慌了。如同他當初找不到瞿末予需要他的驅(qū)動力，現(xiàn)在他也找不到瞿末予這么做的驅(qū)動力，除非，除非是那個最顯而易見m的、最淺顯易懂的、瞿末予說過很多次但他并不敢相信的理由。

    他不敢相信，瞿末予也許真的喜歡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咣咣”兩下敲門聲，醫(yī)生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探視時間差不多了，病人剛醒，需要充分的休息?！?/br>
    沈岱暗自松了口氣，他無法繼續(xù)面對瞿末予坦蕩又深情的眼神，那令他手足無措。

    這時，梁芮抱著丘丘走了進來，跟醫(yī)生商量道：“等等，再給我們幾分鐘吧，他想看看孩子。”

    醫(yī)生點頭默許了。

    “保姆剛把丘丘送過來。”梁芮走到床邊，看著瞿末予就重重嘆了口氣。

    瞿末予安撫道：“媽，我沒事?！?/br>
    丘丘伸出小手，隔空向瞿末予抓去，發(fā)出“咿咿”的聲音。

    “寶貝。”瞿末予也伸出手，讓丘丘握住他的食指，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笑。

    丘丘興奮地蹬著兩條腿。

    梁芮紅著眼睛笑了：“你一身都是碘伏的味道，腺體又受傷了，我還怕他認不出你?！?/br>
    “他能?！宾哪┯璧溃八胍冶?。”

    沈岱拍了拍丘丘的屁股：“你已經(jīng)睡飽了，不要耍賴了，乖。”

    丘丘用力攥著瞿末予的手指不放，喉嚨里發(fā)出不配合的哼哼唧唧。

    “沒事，你把他放我身上?！宾哪┯杩戳艘谎垡锨白柚沟尼t(yī)生，“就一會兒，碰不到傷口。”

    沈岱猶豫地看著他。

    “真的沒事?！宾哪┯璧氖种笌е鹎鸬男∈只瘟嘶危熬退阄椰F(xiàn)在釋放不了信息素，他也知道我是誰，他想要爸爸抱抱他。”

    瞿末予看丘丘的眼神過于寵溺溫柔，父子之間那化于無形之間的羈絆令沈岱的心綿軟了一片，他和梁芮對視了一眼，倆人一起托著丘丘，小心翼翼地讓孩子趴在了瞿末予的胸膛上。

    沈岱撫摸著丘丘的背，柔聲說：“你千萬不要亂動?！?/br>
    丘丘好像聽懂了，臉貼著瞿末予的心臟，眨巴著眼睛，嘴角不時地往上撇，短小的四肢各安其處，乖巧得像一只睡午覺的小狗。瞿末予身上的消毒水和藥味兒當然是不好聞的，受傷的腺體也釋放不出黑檀木的香，可丘丘的神情看上去卻十分安然，好像他本來就屬于這里，而他需要的也并不是信息素，而是抱著他的這個人。

    瞿末予的大手覆在丘丘的背上，輕輕拍著。換做平時，這點體重自然沒什么大不了，但此時他確實感覺到丘丘壓得他有些氣短，可他十分享受這份小小的重量帶給他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有個聲音在心底說著，這是他的孩子，這是他的omega給他生的孩子，是他和沈岱共同創(chuàng)造的生命，是他們在這世上最深、最重的羈絆。

    他體會到難以言表的幸福。

    這溫馨的一幕讓整個病房都安靜了，沈岱鼻頭微酸，心中百感交集。

    看完瞿末予，沈岱原是想帶丘丘去探望一下姥姥，然后就回家，但姥姥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醒過來。

    醫(yī)生把沈岱約進了辦公室，沈岱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沈先生，您家老人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瞿總為您找來的那個靶向藥的實驗團隊，你們接觸了嗎？”

    “還沒有見面，但我已經(jīng)看了他們根據(jù)我姥姥的情況提供的治療方案。”沈岱沉聲說，“還是得手術(shù)，是嗎?！?/br>
    醫(yī)生點點頭：“我們也開了線上會議討論過，首先，通過一些臨床數(shù)據(jù)，藥物肯定是有效的，但是還沒有在年紀這么大的患者身上試驗過，其次就是光靠藥物不能阻止病灶的擴大，配合手術(shù)才有可能達到最理想的效果。”

    “但是，手術(shù)……”沈岱深吸一口氣，“我怕姥姥撐不過去，而且，太痛苦了?！?/br>
    “任何治療都是伴隨風險的，而且失敗的可能性很大，這您也是明白的?！?/br>
    沈岱癱靠在椅背上，雙目灰蒙蒙的，透不出一絲光：“我查過一些醫(yī)學文獻，看過很多病例，其實您大可以把話說得更直白些，我做了這么久的心理準備，什么都能接受，說實話，現(xiàn)在治與不治，沒什么區(qū)別了，對嗎?！?/br>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這話我不能這么說，每個家屬對于病人的狀態(tài)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對病情的期待也……”

    “醫(yī)生。”沈岱打斷了他，垂眸望著地板，啞聲說，“我知道很多話您不能說，但我心里很清楚，手術(shù)失敗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成功了，藥也起效了，遭了無數(shù)的罪，最后也只是吊著命，痛苦地活著，僅僅只是‘活’。”

    醫(yī)生沉默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思考過關(guān)于病痛和死亡的意義，雖然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真正的答案，但我知道現(xiàn)代醫(yī)學的局限在哪里?！鄙蜥诽痤^，目光變得沉靜，“我姥姥一直是個精致體面的女人，咖啡要現(xiàn)煮的，家里每天都要有鮮花，只要出門衣服上就不能有褶皺，菜刀劃了手都會掉眼淚，她怕丟丑，也怕疼，在無止盡的治療里沒有尊嚴的活著，不是她想要的?！?/br>
    “您的意思是……”

    “我原本就打算拒絕那個團隊，雖然他們是出于一片好意?！鄙蜥沸睦镫y受得無法形容。

    回到病房時，姥姥依然昏迷著。她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被子蓋在身上只有微微一層起伏，倘若不走近了，甚至無法分辨她是否還有呼吸。

    沈秦站起身，他剛哭過，雙目通紅，他悄聲道：“你和醫(yī)生談的怎么樣？”

    倆人走到窗邊，沈岱問道：“她多久沒醒了。”

    “快一天了，醒來也不行，好像都快不認人了。”沈秦說著說著，眼睛又濕了，“幾乎吃不下東西，都靠營養(yǎng)液。瞿總不是說給我們聯(lián)系了一個特別厲害的腫瘤實驗團隊，怎么樣了？”

    沈岱搖搖頭，他的上下齒關(guān)在顫顫巍巍地打架，他輕聲說：“別再折騰她了?！?/br>
    沈秦聽懂了他的意思，淚水馬上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他邊哭邊點了點頭：“也好，少遭點罪吧?！?/br>
    沈岱靠著窗沿，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老人，眼前浮現(xiàn)的是她從前穿著漂亮的素錦旗袍，在鮮花盛開的院子里彈琴的畫面。

    “mama如果走了，你也有了對你好的alpha，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沒有牽掛了?！鄙蚯剌p輕地說。

    或許悲傷有著同頻的感染力，這一刻，面對著將要離世的姥姥，沈岱心底那根親情的弦被大大地觸動了，他對沈秦的恨也好，厭惡也罷，此時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他知道沈秦在擔心姥姥走了之后自己怎么辦，便淡淡說道：“我會給你養(yǎng)老的?！?/br>
    沈秦笑了一下：“老……我想象不出變老是什么樣子，我的青年和中年都過得一塌糊涂，老年豈不是會更差?！?/br>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自省，沈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沈秦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他擦掉了眼淚：“幸好你不像我?！?/br>
    第二天，沈岱帶丘丘去看瞿末予時，說了自己對于姥姥的后續(xù)治療的決定。

    瞿末予點點頭：“你的考慮是對的，生命到了最后，應(yīng)該盡可能保留尊嚴，減少痛苦?！?/br>
    沈岱看著趴在瞿末予小腿上的丘丘，正手腳并用地在試圖往上爬，丘丘的發(fā)育一直略早于同齡的孩子，七個月就已經(jīng)開始學習爬行，好像每隔幾天，孩子就會有一個新的變化，同樣是他最愛的親人，一個生命剛剛啟程，一個卻正在走向終點，這種命運中伴隨著的巨大的缺憾感，這種物傷其類的同理性，讓他傷懷不已，他徐徐說道：“不管怎么樣，這件事要謝謝你。”

    “你永遠都不需要跟我客氣。”瞿末予凝望著沈岱，“那是你的至親，我只是想為你創(chuàng)造多一個選擇，讓你盡量少一點遺憾，最終決定權(quán)在你?！?/br>
    面對瞿末予的種種好意，沈岱無法視而不見，可他并沒有想好該如何正確地面對瞿末予，此時此刻，好像他怎么看待瞿末予都是有道理的，怎么看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都能找到自洽的邏輯。

    他意識到在處理感情方面，自己并不擅長，不是擁有了明確的愛與恨，就算懂了感情，感情是一件極其奢侈珍貴的東西，一般人拿在手里只會弄巧成拙，越用力越摧殘，或許，當愛恨糾葛的時候還能從一團亂麻中梳理出清晰的脈絡(luò)，看到對方也看到自我，才算擁有駕馭感情的能力。

    他還不行，他一片混亂，他可以為一個課題攻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但看著瞿末予眼中透徹的情意，他只想逃。

    “我要去趟公安局，警察要我配合調(diào)查，你們家的律師也在等我。”沈岱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鐘，“一會兒保姆就進來帶丘丘回去。”

    沈岱說著就要站起來，瞿末予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前一秒他還虛弱地躺著，此時動作敏捷得完全不像個病人，人也跟著坐了起來。

    沈岱愣了愣：“你現(xiàn)在還不能起來。”

    “沒事，我傷的是脖子上的皮rou，又不是脊椎?！宾哪┯璋焉蜥返氖洲粼诒蛔由?，“去公安局有什么著急，現(xiàn)在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親子時間。”

    “……”

    瞿末予晃了晃腿，丘丘像抱了塊浮木一樣在“水里”左右搖晃，還以為大人在陪他玩兒，咯咯笑個不停，他也笑了：“你沒發(fā)現(xiàn)嗎，當我們兩個都在，是丘丘最有安全感，最開心的時候?！?/br>
    沈岱看向丘丘，那白嫩的小臉蛋上笑容像朵花一樣綻放，他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忍心剝奪丘丘和瞿末予在一起時的快樂。

    第一百二十二章

    瞿末予把沈岱拉回了自己身邊，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沈岱的手：“你看，丘丘的眉毛好像長出一點形了，跟你的眉毛好像?！?/br>
    丘丘剛出生時眉毛非常稀疏淺淡，現(xiàn)在也不過兩道毛茸茸的小rou蟲子，他無奈道：“這能看出什么形?！?/br>
    “能啊，我越看丘丘就越覺得他像你，眉毛，眼睛，嘴，就連神態(tài)都像?！宾哪┯椟c了一下丘丘的額頭，“希望他長大以后性格也像你。”

    沈岱馬上反駁道：“你不會希望他像我的?！?/br>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