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抖動的四肢慢慢平穩(wěn)，抱起花束，推門下車。

    聞雪時跟著下來，跟在她身后。

    從旁邊上去是羊腸山路，葛島從前不興公墓，這里的老人家都喜歡在山上買塊墓地，給自己的身后事早做打算。阿公阿嬤也不例外，老人家最后能合葬在一起，在這個偌大的山林也不會孤單。

    微風(fēng)拂過樹梢，婁語停下腳步，看向前方。

    墓地在一個月前她剛支人打掃過，但花依舊沒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謝了。

    她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停駐許久，才慢慢走上前，聞雪時站在她身后，目送她蹲下身把枯掉的茶花換下，獻上飽滿的鮮花。

    “阿公阿嬤，我是小樓啊。我現(xiàn)在才來看你們，對不起?！彼α诵Γ皶粫J(rèn)不出我了？”

    回應(yīng)她的，自然只有風(fēng)聲。

    “我現(xiàn)在真的變得很厲害了，你們看，這是我當(dāng)年拿視后的照片?！?/br>
    她把聞雪時拍下的那張照片展示到墓前。

    “對了，你們應(yīng)該不清楚視后是什么……總之大概就是班級里的第一名吧。以前我都沒有考過，現(xiàn)在我考到了，你們一定會替我高興?！?/br>
    她一直很平靜地說著，毫無防備地，鼻子突然一酸。

    “阿嬤，所以原諒我當(dāng)年沒能來見你。我知道你一定為了等我堅持了很久。”她的聲音在細(xì)細(xì)地發(fā)顫，“你當(dāng)年對我說，我一定要去到想去的地方，不然你會閉不上眼睛。那現(xiàn)在，你可以放心了。”

    “還有阿公，我現(xiàn)在酒量已經(jīng)好很多了，你釀的楊梅酒現(xiàn)在能一口氣喝下一整壇。你不要擔(dān)心我喝不到，有人會為我釀的?！彼剡^頭看著聞雪時，笑著問，“對嗎？”

    他上前到她身邊，緊張地注視著墓碑，仿佛真有兩個大活人正坐在他面前，審視他是否有資格成為她的愛人。

    “是的阿公阿嬤?！彼@么稱呼，“我會釀給小樓喝?！?/br>
    婁語牽住他的手，鄭重道：“給你們介紹下，這是聞雪時?！彼龥]有給他下任何前綴定義，只道，“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帶到你們面前的人，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br>
    蟬鳴悠長，草木茂盛，陽光在墓地上篩出一塊明亮的光斑。

    聞雪時的手不知是緊張還是熱才出汗，交握的手心滑溜溜的。

    他扭過頭來看她，再一次嚴(yán)肅地問：“小樓，你確定嗎？”

    “你別問我這么傻的問題?！?/br>
    “我不想你后悔?！?/br>
    “……”

    婁語察覺到他刻意偽裝出的坦然，心下只覺得難過。

    她沒有再回答，只是牽住他掌心的手扣得更用力。

    下山的一路，她的步伐都格外輕盈。

    這種輕盈和當(dāng)時五年前分手時的輕盈截然不同。當(dāng)時她覺得整個人被抽空，而現(xiàn)在的這種輕盈，是折磨她很久的沉疴被一掃而空的輕松。

    車子又無聲無息地駛回酒店，距離殺青宴開始前還有段時間，她走到可以看見海的陽臺，終于給周向明回?fù)芰穗娫挕?/br>
    他接起，開場白是——“順利拍完了？”

    還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淡定，甚至讓人疑心那一長串未接來電并不是他打來的。他只不過湊巧接到了她這通電話。

    “對。”

    “什么時候回來？”

    “今晚殺青宴，然后再休息一天吧，后天回來?！?/br>
    “別拖了，后天趕緊回來。serein那邊計劃一周后見你一面。我們飛一趟過去。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機會?！?/br>
    他語氣淡淡的，說出的話卻如拋下一顆炸彈。

    婁語承認(rèn)，這句話仍舊帶給自己極大的沖擊。

    就像很多年前她抽第一口煙時，肺部被灼燒的那種沖擊。它和尼古丁一樣，是讓人會瞬間上癮的東西。

    不過好在，她已經(jīng)學(xué)會戒煙了。

    婁語回過神，很迅速地回周向明：“恐怕不行?！?/br>
    周向明不以為意：“怎么了？之前定好的雜志拍攝我已經(jīng)幫你在協(xié)調(diào)改期了?！?/br>
    她笑道：“好，我正好要改?！?/br>
    周向明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你要做什么？”

    “去金寰的頒獎現(xiàn)場?！?/br>
    “……”周向明語氣即刻冷下，“你瘋了?！?/br>
    “五年前我聽你的，去見姚子戚。因為我知道那個時候我必須去?！彼芾潇o回答，“現(xiàn)在對我來說，我也知道有個必須去的地方?！?/br>
    他聽后，發(fā)出冷峭的譏笑。

    “你知道我聽后什么感覺嗎？”

    “你肯定很生氣?！?/br>
    “不對?！彼f，“我痛心?！?/br>
    周向明停止發(fā)笑，壓抑著怒氣：“婁語，這值得嗎？你不知道你舍棄了多么重要的東西。”

    “重要嗎？還好吧。只是一個代言而已。相比較來說，聞雪時為我舍棄的影帝似乎更可惜一點?！?/br>
    “這是在玩公平游戲？”

    他終于壓抑不住，語氣惱怒。

    而她的聲音依舊很冷靜。

    “哪有公平。要真按公平算，我依然是欠他更多。可你對我說過，這個圈子沒有公平可言，感情也沒有。我也只是跟隨我的心做了一次決定。我清楚serein的分量，也清楚多少人在眼紅它。但究其本質(zhì)，它就是一個代言，有它自然是錦上添花的事，但沒有它，我也不會因此失去什么。因為我已經(jīng)用了五年走到現(xiàn)在的位置。”

    “你真的不會失去什么嗎？我說得夠清楚了，你們在一起，現(xiàn)階段就是綁個地雷在身邊。哪怕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都不會這么反對你?！?/br>
    “是，做出這個決定我前都思前想后過。所以現(xiàn)階段保險起見，我們都不會對公眾透露任何關(guān)系，就保持現(xiàn)狀?！彼D了頓，“我想先等到往事播出，如果到時候劇的效果好，那么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就相對容易被大眾接受了吧？”

    周向明沒應(yīng)聲，她只聽到聽筒那頭傳來噠、噠、噠，指節(jié)叩著什么東西的聲響。

    她誠懇道：“周生，我很感謝你提拔我到今天，我也知道你出發(fā)點都是為我好。但……”

    還沒說完，她就被周向明打斷。

    “你讓我想起一次非常失敗的斗蛐?！彼Z氣已經(jīng)失望到極點，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厭倦，“在蛐蛐決賽的前夜，我讓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將軍住進最好的陶皿，提供最好的吃食，并且還往里放了一只雌蛐刺激將軍，讓它第二天能心滿意足地上戰(zhàn)場。”他嘖聲，“但它卻折在了雌蛐身上?！?/br>
    她的胸口突然燒起一把火，逼迫她迅速發(fā)問：“既然它都過五關(guān)斬六將了，為什么不能休一場？”

    “當(dāng)然是它還有對手?！?/br>
    “可是周生，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最兇狠和難纏的敵人從來不是別人，是自己。我做這個決定，你也許覺得我是為了聞雪時。但其實不是。我是為了我自己?！?/br>
    她看向遠(yuǎn)處的海面，即將落日，余暉擠走冰涼的藍(lán)色，把大海涂成那么有溫度的昏黃。

    “我和自己和解了，不管你認(rèn)不認(rèn)可，不管世人認(rèn)不認(rèn)可，我覺得我已經(jīng)成為‘將軍’?！?/br>
    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下午在墓碑前的一幕。

    他們掃完墓，說了一堆話，準(zhǔn)備離開時，聞雪時突然折返回車上，將那個裝有手套的袋子拿了下來。

    他建議：“這個既然是你買給阿嬤的，她臨走前還這么惦記，那么它最好的歸宿也應(yīng)該是這里。”

    婁語微愣，點頭：“……我本來還想留著做念想的。但你說的對，確實應(yīng)該把它送還給阿嬤?！?/br>
    她把手套從袋子里拿出時，又是一怔。

    ——虎口的位置，那縫了一半的洞竟不知不覺被補全了。

    昨天他們兜風(fēng)回來后，聞雪時偷摸地從車上把手套拿回房間，一殺青休息，立刻鉆研著如何補好它。

    他熬出紅血絲，根本不是失眠，而是為了補手套的洞沒空睡。

    第一次做手工活，補得磕磕巴巴，干脆故意擰亂烏龍茶，不好意思地趁著她去翻找紙巾的間隙，將手套放回紙袋。

    婁語看向聞雪時，他不好意思地把頭偏向一邊。

    她鼻頭酸楚，細(xì)細(xì)摩挲著那塊有些丑陋卻被補全的缺口。

    “謝謝?！?/br>
    她再度走回墓前，蹲下身，把不再殘缺的手套放在茶花旁邊。

    那一瞬間，這些年她空了一塊的心口也被某種叫珍惜的情緒填滿，不再漏風(fēng)，也不再被無底的欲望裹挾。

    周向明卻完全無法理解，他加重語氣，非常不客氣地下了通牒。

    “我最后問你一遍，你飛不飛？”

    婁語伸了個懶腰。

    “不飛了——要降落一會兒?！?/br>
    第66章

    周向明在電話那頭無言以對，大概是覺得她真的不可理喻。

    電話被她徑自掛斷，日頭已經(jīng)完全沉進海中，月亮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天邊。

    似乎是一輪滿月。

    她打開手機攝像頭對準(zhǔn)這輪月亮，咔嚓拍下，發(fā)送給聞雪時，等了兩分鐘沒動靜，她就猜到他應(yīng)該是睡著了。

    明明很困很累，還強裝說馬上要殺青宴這么點時間也睡不好干脆不睡，結(jié)果依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睡過去了。

    她心疼又無可奈何地發(fā)了個小豬頭的表情給他。

    殺青宴就在酒店的二樓宴會廳，劇組上百號人一桌桌地坐滿，現(xiàn)場制片正在和酒店調(diào)試設(shè)備，他們臨時剪了個殺青特輯，到時候放出來給大家烘托氣氛。

    婁語到達宴會廳時，聞雪時還沒到，估計還在睡著。主桌的演員拍到現(xiàn)在就剩她和聞雪時，聞雪時這會兒不在，大家就全都向她開炮，應(yīng)接不暇地朝她敬酒。

    同樣遭殃的還有章閔，作為導(dǎo)演，她被敬得更狠。章閔自己也敞開了喝，這是她人生中拍攝的第一部 作品，等了幾十年才能實現(xiàn)的夢想，拍攝這些大問題小問題一堆，真正順利殺青的這一刻，她繃著的神經(jīng)終于能夠松下來，喝著喝著，突然痛哭出聲。

    婁語連忙放下酒杯抱抱章閔，一邊給她遞紙巾安慰道：“章導(dǎo)你真的很棒，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章閔平復(fù)情緒，拍了拍婁語的肩頭：“小語，謝謝。我真的真的很慶幸這部劇是你來當(dāng)女主演?！彼聪虿贿h(yuǎn)處，“還有聞雪時。你們演出了我劇本里最好的樣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