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轉(zhuǎn)過頭看他：“我以為他們是來找您談論音樂的?！?/br>
    “與有些人談論音樂是種享受，而與另一些人談則是一種應酬?！逼钏鼓昕雌饋碚娴氖怯行┖榷嗔?，微微闔著眼睛，只有當白朗說話的時候，他才會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來。

    白朗聞言，很想問問自己是哪一種，但祁斯年很快給了他答案：“畢竟這里是孕育了自由靈魂的美泉宮，我們應該聊聊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br>
    “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白朗小聲重復了一遍，“這個主題是在說茜茜公主吧？”

    這位著名的公主，被丈夫約瑟夫國王深愛，卻并不幸福。她一生鐘愛自由，討厭皇室的束縛，最后在旅行時被刺客死他鄉(xiāng)，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日記里的“無論走多遠，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照顧好自己的靈魂”。

    ——恰巧與本場音樂會主題相貼合。

    而作為整場音樂會的情緒高潮部分，祁斯年把左手處理得格外干凈利落，右手有意突出明亮的八段變奏主題，帕格尼尼的魔鬼樂章脫胎換骨，不再是高難度炫技之作，琴聲顯得與眾不同，音符飄然入云。

    祁斯年微笑頷首，白朗品味了一會兒，感嘆道：“在今天之前，我以為您的帕格尼尼應該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婉轉(zhuǎn)啼鳴的夜鶯與怒放的玫瑰。我真的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從帕格尼尼里聽到高山，聽到風雪，聽到大片遼闊的阿爾卑斯?！?/br>
    祁斯年聞言抬起視線：“那才是茜茜公主一生向往的東西。用帕格尼尼來呈現(xiàn)確實有些勉強了，只是vpo需要一首帕格尼尼?！?/br>
    他點到即止，白朗倒是聽明白了。古典樂發(fā)展不容易，vpo這樣存在了百年之久的老牌樂團更是處境尷尬。運營為了盈利頻繁在音樂會上設置電影改編曲目，這在擴大受眾群體的同時，也會惹怒一部分真正熱愛巴洛克古典樂的聽眾。所以vpo現(xiàn)在急需一場質(zhì)量過關(guān)，最好足夠驚艷的曲目。他們選擇與祁斯年合作，演繹極具舞臺效果的帕格尼尼。

    白朗點了點頭：“vpo找您，真是天底下最明智的選擇。畢竟我想不到還能有哪位演奏家能把帕格尼尼演奏出自由與遠方的感覺?！闭f完，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腦殘粉那個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

    祁斯年微微笑了一笑，語氣帶著些微醺的平和：“再好的演奏家，也要有能聽懂和給予反饋的聽眾，否則這條路就太孤獨了?！?/br>
    白朗在這話里捕捉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他想了想，說：“您有很多粉絲。他們都很喜歡你，也喜歡你的音樂。”

    “是嗎？”祁斯年偏過頭，看向俯臥在黑暗里的群山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去過阿爾卑斯嗎？”

    白朗搖了搖頭。

    祁斯年繼續(xù)說道：“你也是演奏家，應該知道音樂信號與通感。同樣的音樂，在不同的人腦海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波長。是暗夜的玫瑰還是阿爾卑斯的朝陽，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人們自己能決定的。在這條路上，遇到同行者是很不容易的?！?/br>
    白朗的呼吸一滯，他的心里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去看祁斯年。祁斯年站的地方比他要高出一截，白朗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祁斯年端起檸檬蘇打水，又一次淺淺抿了一口，靜靜地看著白朗。

    他的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哪怕是突如其來的安靜，也能讓人產(chǎn)生不急不緩的的感覺。

    白朗似乎受到了某種鼓勵，忍不住問道：“首席，我能有幸成為您的同行者嗎？”

    祁斯年看起來想要回答什么，可就在這時，兩人同時聽到一聲“咔嗒”的輕響，如果不是白朗屏住呼吸，他大概根本不可能聽到這樣的動靜。

    有人按下了門把手，只是白朗進來的時候順手把門鎖了，門并沒有被打開。

    對話被打斷，祁斯年皺了皺眉，突然伸手抓住白朗的手臂，拖著他躲到了露臺最側(cè)的角落里。

    白朗與他完全挨在一起，肩膀緊緊貼著祁斯年的手臂。

    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到白朗幾乎可以聞到祁斯年身上淡淡的紅酒味道。夏夜潮濕的冷風里，單薄的衣物抵擋不住彼此灼熱的體溫。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朗似乎聽見祁斯年低笑了一聲，緊貼的身軀發(fā)出微微的震動。

    白朗張了張嘴，可門邊的那人似乎還沒有放棄似的，又是一陣鼓搗，門把手發(fā)出幾聲卡動的聲響。

    祁斯年伸出食指抵著嘴唇，壓低聲音說：“噓——會被發(fā)現(xiàn)的?！?/br>
    明明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只是在露臺聊著天，甚至沒有說到任何音樂以外的話題，白朗的心臟卻在這一瞬間跳個不停。

    第10章 【10】小夜曲

    好在門外的人并沒有繼續(xù)執(zhí)著，而是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么，隨后便沒有動靜了。

    祁斯年起身，白朗也跟著站起身來。

    祁斯年個子比他高一些，低頭看著白朗的時候，會帶著一些天然的壓迫感。然而他的氣質(zhì)實在太過斯文高雅，并不會讓人產(chǎn)生一丁點的不舒適。

    其實白朗很希望祁斯年能夠繼續(xù)剛才關(guān)于同行者的話題，然而祁斯年揉了揉太陽xue，說起了別的：“美泉宮音樂節(jié)結(jié)束后，我就沒有什么安排了。距離威尼斯音樂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排一首二重奏應該綽綽有余?！?/br>
    白朗知道，威尼斯音樂節(jié)會持續(xù)很多天，屆時整個水上之城都會變成音樂的海洋。意大利的音樂形式，注定了歌劇才是重中之重，古典樂演奏部分選曲偏向優(yōu)美動人，在難度上并不會太過刁鉆。

    所以祁斯年才會選擇以室內(nèi)樂形式參加威尼斯音樂節(jié)。

    作為一個職業(yè)演奏家，白朗莫名興奮起來，不管怎么樣，在未來的一兩個月時間里，他會作為搭檔，并且是唯一的搭檔與他的偶像一起參加音樂節(jié)！

    祁斯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嘴角含著笑意。

    “我想——”他突然開口說道，“弗里德讓我好好照顧你，我應該趁這段時間帶你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嗎？徒步？滑雪？”

    白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其實……我不太擅長運動。”

    在人均運動健將的北美，他這樣的年輕人簡直是奇葩一樣的存在。有時候假期跟同學們一起去沖浪，他都只有呆坐在陽傘下看包的份兒。

    ——因為平衡能力極差，在浪里根本站不起來，看起來就像一只胡亂蹦跶的蛤蟆。相反，不知是不是因為手指比較靈活的原因，他玩游戲倒是很厲害，年紀小的時候還曾被電競俱樂部看上，說要簽他當電競選手。

    祁斯年笑了笑，格外輕松的樣子：“巧了，我也是。”

    白朗抬起頭盯著他看：“真的？看不出來。我覺得你看起來就經(jīng)常運動?！碑吘股聿氖裁吹摹?/br>
    祁斯年笑著換了個姿勢：“謝謝你的夸獎。實際上大部分空閑的時間，我都更喜歡在家里待著?！?/br>
    白朗想象了一下，覺得居家似乎也很適合祁斯年沉穩(wěn)的氣質(zhì)，于是問道：“在家聽音樂或是練琴嗎？”

    祁斯年聞言，露出無奈的神色，搖了搖頭說：“就算是機器也得有休息的時候。比起技巧，音樂更重要的是情感表達，機械性的重復練習固然重要，多了卻也會成為一種負擔?！?/br>
    白朗思考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是對于很多天賦沒有那么好的演奏者來說，能把一首大師曲目練下來已經(jīng)不錯了。我以前在國內(nèi)的啟蒙老師就非常嚴格，那時候年紀小，左手練出滿滿的血泡，她也不許我停下。那時候我晚上會偷偷躲在被窩里哭?！?/br>
    祁斯年沉默了一會兒，評價道：“國內(nèi)的古典樂起步雖晚，學習演奏的孩子們確實足夠勤奮。”

    白朗又說：“你這樣的神童一定不會懂我們的痛苦。我的整個童年都被大衛(wèi)·波佩爾占滿了，哦，還有車爾尼?！?/br>
    祁斯年眨了眨眼睛，曲著一條腿斜靠在欄桿上，說：“或許你不相信，我小時候曾冒充鄰居舉報過自己。”

    白朗：“??？”

    祁斯年似乎很認真地回憶了一下，說：“以此換來了短短半天不用拉琴的假期——我父親很快意識到那是我自己的惡作劇。”

    白朗一愣，忍不住笑出了聲，眼睛不自覺彎成了兩道弧線，右側(cè)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

    祁斯年抬起手把額前的頭發(fā)向上撥，微笑著說：“我的童年也沒有什么不同。所以，現(xiàn)在閑下來獨自在家的時候，我更喜歡看書和做飯。”

    白朗露出吃驚的神色：“你會做飯？”

    祁斯年“嗯”了一聲，沒有立即回答，又喝了一口白朗端來的蘇打水，才慢慢地說：“我家臨著萊茵河，廚房窗子外面就有個湖泊，里面養(yǎng)著天鵝，平時很少有人。與其說喜歡做飯，不如說喜歡對著那樣的美景做飯，會讓人有一種格外的滿足感。”

    白朗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祁斯年站在風景如畫的窗前的身影，即便只是依靠想象，他也知道那畫面會有多么賞心悅目。

    “真好，我就不會做飯。”白朗說，“別的中國留學生都做得一手好菜，我在美國的幾年都得靠女神度日?！?/br>
    “女神？”

    “老干媽啦。別人我不知道，至少她是我的第一女神?！卑桌首约憾夹α?，“除了我媽以外的。對了，我媽做牛rou醬的手藝天下一絕。你想不想嘗一嘗？”

    祁斯年也輕輕笑了一下：“好?！?/br>
    趁著氣氛正好，白朗也學著他的樣子曲起腿靠在墻上，好奇問道：“首席，你家現(xiàn)在還在瑞士？一個人住嗎？”

    祁斯年看向白朗，語氣溫柔：“嗯，我住在蘇黎世。我父母都在日內(nèi)瓦，沒有住在一起。蘇黎世離奧地利不遠，往返薩爾茨堡也很方便，所以之前沒考慮過搬家?！?/br>
    “薩爾茨堡……”白朗喃喃重復了一遍。

    祁斯年微笑著看他：“我的老師就在那里，過幾天我要去看望他，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畢竟從音樂里聽到的阿爾卑斯雖然很美，不用眼睛親自看一看也總是讓人遺憾的。”

    白朗愣了一下，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jīng)點頭道：“好啊。”

    祁斯年把杯子里的檸檬水慢慢喝光，說：“薩爾茨堡附近的風景不錯，可以好好玩一玩。把琴帶上，我們直接從薩爾茨堡去威尼斯。”

    白朗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更加期待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去薩爾茨堡看看?！?/br>
    祁斯年問道：“喜歡莫扎特？”

    “當然喜歡。”白朗答道，隨后又想了想，說，“其實也不是我喜歡，弗里德可是個莫扎特腦殘粉。而且我一直很想見見埃爾德·阿莫先生——再收集一位大師的簽名，將來把它裱在我的琴盒上。大提琴盒，你知道的，特別大。”

    祁斯年松了松領(lǐng)結(jié)，聞言也笑出聲來，伸手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師會喜歡你的。”

    那并不是一個太惹人遐思的動作，但又透露著不一樣的親昵。

    后來的氛圍逐漸輕松起來，兩人又聊了很多。白朗說起弗里德對莫扎特的癡迷，為了成為他的弟子，自己苦練莫扎特幾乎每一首曲子，結(jié)果被弗里德痛批“都是噪音”，白朗以為自己肯定沒戲的時候，弗里德卻又讓他以后每天都到琴房接受指導。祁斯年笑著聽著，時不時伴著夜風給他幾句回應。

    白朗本來并不是靦腆乖巧的性子，相反，他愛玩愛鬧，也喜歡很多屬于年輕人的娛樂活動。只是面對祁斯年的時候，他總是很難安放自己的緊張情緒。直到這個晚上，他覺得祁斯年再也不是存在于想象中的高不可攀的偶像，他可以完全放松地面對他，就像對待一個普通的前輩一樣。

    最后兩人一起回了酒店，白朗先下電梯。

    分開前，白朗轉(zhuǎn)身向祁斯年道晚安，祁斯年突然噙著笑意按住電梯門叫住了他，聲音低沉，像是強忍笑意似的：“你好像還沒告訴我，眼睛是怎么腫的？”

    白朗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過了十幾秒，電梯在眼前緩緩關(guān)閉，祁斯年含笑的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鏡面的電梯門。

    他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不堪，臉頰通紅，而眼睛不知怎么的，腫得像兩只粉紅色的饅頭。

    白朗緩緩蹲了下去，哀嚎一聲，把腦袋埋進膝蓋里。

    作者有話說：

    注：

    [1]大衛(wèi)·波佩爾：大提琴家。寫了很多大提琴專用的練習曲，《高等大提琴教程》是大提琴學習必修課程之一。

    [2]車爾尼：寫了很多鋼琴練習曲。想要學習鋼琴是離不開車爾尼的。鋼琴是全譜系的固定調(diào)樂器，一般來說，為了鍛煉自己的音準，演奏家們都會多多少少學習一些鋼琴曲目，白朗小時候也是學過鋼琴的哦。

    [3]薩爾茨堡：莫扎特的故鄉(xiāng)，在德國和奧地利的交界那塊，大名鼎鼎的莫扎特音樂學院就在那兒。

    第11章 【11】柔板

    白朗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間，不斷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祁斯年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因為聽他的演奏而哭腫了眼睛。這實在不是一個成熟的演奏者會做出的反應，也顯得有點軟弱幼稚。

    可如果因為這樣而讓自己與偶像的距離又近了一步，那怎么都是值得的。

    白朗堅強地想道。

    今天的祁斯年跟平日里的有些不一樣，然而祁斯年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是不是對每個人都有這樣恰到好處的溫柔，白朗并不知道。有時候他會覺得祁斯年對別人都是很冷淡的，對自己卻格外好一些。但他又怕那只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許祁斯年只是看在自己同為中國人，或是看在弗里德的面子上呢？

    在白朗過去的人生二十幾年里，從來沒試過這樣患得患失的心情。

    時差加上劇烈波動的心緒，白朗以為自己這晚一定會失眠，沒想到沾到枕頭沒多久就沉沉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

    還是熟悉的夢境。干凈明亮的落地窗，染成薄荷綠的日光，門縫里透出的光線如同熔金一般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