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林景同這么說，自然是孟宇把祁臧的話轉(zhuǎn)述給他了。

    再打量了他幾眼，祁臧倒也沒跟多做糾纏。

    林景同在市局見人，自己起碼還能盯著，于是祁臧最終同意了他的要求，但也表示，按規(guī)矩，必須有警察守在這里，全程對他們的對話進(jìn)行監(jiān)控。此外，林景同帶過來的任何東西，都必須經(jīng)過警方的檢查。

    片刻之后，許辭坐在會議室內(nèi)長桌的一端，祁臧和舒延站在他身后的兩側(cè)，林景同和他帶來的律師就坐在他對面。

    兩人中間的桌子上不僅擺了暖寶寶和膏藥，還放了一堆食物，精致的點(diǎn)心有七八樣不說，還有正兒八經(jīng)的西餐，甚至包括了一盒黑松露。

    舒延和祁臧交換一個眼神，按流程仔細(xì)檢查了各樣?xùn)|西，沒問題后，兩人還得幫忙在桌子上擺好。

    許辭看到桌子上的一切的時候，倒顯得平靜，大概是因?yàn)樗芰私膺@位少爺?shù)淖黠L(fēng)，見怪不怪了。

    很自然地端起一個甜品嘗了一口，許辭對林景同道：“有勞你了。不過實(shí)在買太多?！?/br>
    “拘留所哪是人呆的地方？”在許辭面前，林景同直接變了一副嘴臉，看上去儼然是人畜無害的大男孩模樣，語氣甚至有些討好，“我是真怕謝哥你吃苦。我就沒幾個親信在身邊。你要是有什么事兒，公司里誰還向著我？關(guān)鴻文會把我皮剝了，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許辭淺蹙了一下眉。“我其實(shí)還擔(dān)心這次事情的影響……我還沒有看新聞。媒體這次怎么報(bào)道的？我大小也是個高管，董事會那邊有沒有什么意見？”

    “放心吧，只要你是無辜的，我就能抗住壓力，后面我去找人寫稿子，好好夸你是個大英雄，關(guān)鴻文奈何不了你?！绷志巴馈?/br>
    許辭趕緊阻止?！斑@倒是不必……”

    “那集團(tuán)內(nèi)部的簡報(bào)至少要提一下的，要是大家對你有誤會，后面你工作展開也有問題?！绷志巴?。

    許辭點(diǎn)點(diǎn)頭：“嗯。行。”

    接下來兩人談了一些工作上面的事情，待林景同住了嘴，便換做律師跟許辭談，主要是了解這次案件的細(xì)節(jié)。

    針對有些需要與警方溝通的地方，律師也挺有禮貌地進(jìn)行了問詢。

    末了，林景同當(dāng)晚就想帶許辭走的想法自然是行不通的，只得抱怨了幾句再離開。

    林景同轉(zhuǎn)身的時候，許辭倒是叫住他?！拔揖统粤藗€甜點(diǎn)，其他的沒動。帶回去吧。膏藥會收下，謝謝了。”

    “可這……”林景同想了想，看向祁臧，“這樣吧，這些東西分給大家伙兒吧。祁警官抱歉，我之前有些急，說話沖了點(diǎn)。這些算是彌補(bǔ)一下，下次我請你們吃飯——”

    他話沒說完，已被舒延毫不客氣地打斷。“你這什么態(tài)度？打發(fā)叫花子的語氣？別人吃剩不要的，倒被你當(dāng)做賠禮道歉的貴重禮品了？”

    似乎意識到這話有些不對，舒延又馬上朝許辭說了句：“不好意思啊謝先生，我這話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

    一個是態(tài)度趾高氣昂說話難聽的富二代，一個是情商低不會說話的天之驕子學(xué)霸，這兩人倒是湊在一起了，對話簡直聽得祁臧頭疼。

    偏偏兩人還在繼續(xù)，只聽林景同立馬反駁：“不是，我什么態(tài)度了？謝哥碰都沒碰那些東西……你知道那黑松露多少錢一盒嗎？他都沒打開，怎么叫吃剩下的了？”

    舒延：“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和態(tài)度，可以照照鏡子。”

    祁臧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打斷了二人的話。他正要開口，許辭倒是站了起來?！皩?，黑松露是好東西，這我也收下了。謝謝大家為我奔波，等我出去了，該由我請你們吃飯?！?/br>
    語畢，看向祁臧，許辭鄭重地又道：“這次尤其要多謝祁隊(duì)長。要不是，事情要麻煩多了。大家都在錦寧市，以后或許還少不了要麻煩你。祁隊(duì)多擔(dān)待?！?/br>
    觸及到許辭的眼神那一剎，祁臧心里所有的煩悶都消散了。

    他怎么感覺，許辭這是在幫自己說話呢？

    他是吧？

    他特意當(dāng)著一直對自己趾高氣揚(yáng)的林景同特意感謝自己了。

    不過下一瞬，祁臧微妙地察覺到了什么，心臟又是一沉。

    他忽然意識到，許辭那句“多擔(dān)待”，其實(shí)是在替林景同道歉。這么看，他又分明是向著林景同的。想到這里，祁臧心臟難免有些酸澀。

    但很快祁臧心里所有微妙的情緒都不見了。

    他心里有的只剩對許辭的心疼。

    許辭看似在端水、在兩頭討好，在以極高的情商處理這略顯尷尬的場面?？芍挥衅铌懊靼走@背后意味著什么——

    跟許辭朝夕相處了四年，祁臧最清楚，許辭從來不是那種圓滑的、長袖善舞、善于交際的那種人，他明明連社交場合都很少去。

    可是為了自己的父母、為了死去的戰(zhàn)友，他必須要混進(jìn)清豐集團(tuán)、必須要走到很高的位置。他逼自己染了一身商業(yè)氣息，逼自己在爾虞我詐的商場左右逢源、直到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側(cè)過頭，下意識看了一眼舒延。

    果然，祁臧發(fā)現(xiàn)他看向許辭的眼神有些詫異，神情則是一臉地若有所思。

    呼一口氣，壓下心尖的所有酸澀，祁臧又拍拍桌子。“行了，散了。舒隊(duì)，怎么說，我們一起送謝先生回拘留所？”

    ·

    三日后。

    許辭身上的嫌疑基本洗清，取保候?qū)彽氖掷m(xù)也辦了下來，可以離開拘留所了。

    取保候?qū)徠陂g，他的駕駛證、護(hù)照等全部需交由公安機(jī)關(guān)保留，于是祁臧開車來送他回家。

    即將離開拘留所的時候，問了祁臧一些情況，而后許辭提出，想去見平安一面。

    祁臧痛快點(diǎn)頭?！昂谩Ｎ宜湍氵^去。”

    片刻后，見客室內(nèi)，在祁臧的陪同下，許辭見到了平安。

    昔日好友如今這般相見，一個西裝加身，一個一身囚衣，兩人的心情都十分復(fù)雜。

    不過短短幾日，平安卻顯而易見的瘦了，竟有些露了皮包骨。

    祁臧瞧得皺眉，而后主動開口：“錄口供的時候，你幫我說了很多話。謝謝你。不然我出去得可能沒這么快。”

    平安苦笑?！拔艺f的都是實(shí)話。本來就是我們威脅你……”

    不過這么一句話，平安眼眶已經(jīng)紅了。

    抬起雙手，把臉埋進(jìn)掌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重新抬起頭看向許辭，語帶哽咽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以為我們有共同的志向，只是走的路不一樣……但我們本該是并肩前行、弄死四色花的兄弟，可是……是我錯了，我……我沒有堅(jiān)守自己……”

    通過這幾日的審訊，平安已從祁臧那里得知，其實(shí)血鶯根本不是他的meimei。

    血鶯在場子里見過他meimei，裝作知心大jiejie向她靠近，得到了她的信任，以及她的所有故事，最后卻把她送到了一個更殘酷的場子，還搶走了她的長命鎖，因?yàn)槟鞘羌兘鸬?，值不少錢。

    在審訊室的時候，平安一臉不可置信。“那她怎么會一眼認(rèn)出我？”

    祁臧反問：“那你覺得，她是為什么能一眼看出謝橋是許辭？”

    血鶯能透過每個人面部的五官表象、看清下面潛藏的骨相，甚至能看出骨相的變化走勢，以及曾經(jīng)經(jīng)過怎樣的手術(shù)刀修飾。

    而骨相是具有遺傳特質(zhì)的。

    見到平安的時候，她能發(fā)現(xiàn)，這人與她多年前見過的那位姑娘有很大的相似之處。

    這個時候，即便她不能完全確定，對平安稍作言語試探，也就能確定了。

    此時此刻，平安看上去簡直痛苦不堪。“對不起許辭，我差點(diǎn)害死你……我……不，無論怎樣我都害了你……”

    許辭看向平安?！澳銓Σ黄鸬娜瞬皇俏?。你對不起的只有你自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你沒有堅(jiān)守自己?！?/br>
    “抱歉……”平安實(shí)在扛不住了，幾乎泣不成聲。

    許辭嘆了一口氣，到底開口勸了他：“不過這也不完全是你的錯。事情剛發(fā)生的時候，我也非常憤怒，覺得你背叛了我……不過這幾日了解下來，我發(fā)現(xiàn)血鶯這個人確實(shí)不一般。她深諳人心，實(shí)在太會抓人的心理弱點(diǎn)，繼而進(jìn)行心理攻勢。

    “她幾乎在每個人面前都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性格。那全是她根據(jù)不同人的性格所表演出來的。

    “崔俊杰那樣一個海王，向來只有他辜負(fù)其他人的份兒?？稍谀菢佣痰臅r間內(nèi)，血鶯就能讓他收心跟自己結(jié)婚……她是真的不簡單。

    “再比如，在跟我談話的時候，血鶯就直接抓住了我失去母親的痛點(diǎn)，逼我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在不知不覺中快速跟她共情，繼而同情她的遭遇，愿意幫助她……她與人談話時，布局布得無聲無息，其實(shí)我都差點(diǎn)上當(dāng)了。比起你，我的優(yōu)勢可能只是我的警察身份，學(xué)過一些這方面的技巧，以及讀過幾本心理學(xué)書籍。

    “所以……你有做錯的地方，但不該因此消沉。后面警方用得上你的能力。即便在牢里，其實(shí)你也還可以戰(zhàn)斗。只要你愿意?！?/br>
    平安：“我愿意！我當(dāng)然愿意！可我怕……我怕沒有人會信我……我不值得，我……”

    “我見過你從前的樣子。在緬甸的時候，即便重傷快死了，你背上背著一個姑娘，手里還拖著幾個……你在拼盡全力救她們出來?！?/br>
    話到這里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經(jīng)歷，許辭的神情變得格外凝重。

    片刻后，他對著平安，也像是對著自己的內(nèi)心，以強(qiáng)調(diào)般的語氣開口：“這個世界的陷阱太多，我們很容易就迷失自己，陷入自我懷疑、自我厭棄……這個時候，我們一定能要記得自己從前的樣子?！?/br>
    八年了。很多時候在清豐集團(tuán)送給自己的那棟別墅里醒來，許辭走向盥洗室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只會記得這個人叫謝橋，竟絲毫想不起自己曾叫許辭，更想不起從前自己長什么樣子。

    就好像他已經(jīng)把許辭徹底丟了似的。

    他成了商場爾虞我詐中，藏在林景同背后那個為他出謀劃策、精于算計(jì)的冷面狐貍。

    他就快要想不起從前的許辭到底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直到與祁臧重逢，老聽起他以“我那位老同學(xué)……”的句式開口，許辭似乎才能一點(diǎn)點(diǎn)、慢慢地找回些許關(guān)于從前的回憶。

    這個時候他會更加記得，自己還是一名警察。

    他還能提醒自己，自己沒有反復(fù)陷入自我懷疑與否定，沒有不清醒到喪失斗志，他還沒有……因?yàn)榫挼槟菆鲅浮]有因?yàn)楦改傅某鸷薅鴱氐讍适П拘摹?/br>
    “平安，永遠(yuǎn)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模樣。不要忘記，你就還有路可以回去。我也同樣?！?/br>
    “我們會找到你meimei的。”

    ·

    告別平安，許辭低著頭緩緩?fù)白撸铌耙恢蹦馗谒砗蟆?/br>
    他與平安那些談話，祁臧自然盡收耳里。

    聽的時候他跟著許辭一起心痛，這會兒卻一定要比許辭先從這種情緒里走出來。

    等到拘留所外，祁臧拍拍他的肩?！八?，想好了嗎？”

    許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抬眼有些疑惑地看向祁臧，半晌后問出一句：“什么？”

    祁臧道：“去我家，還是你家？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br>
    許辭：“我……”

    “如果你覺得介意，我不進(jìn)屋，就在門口守著你？”

    “不是，哪有這樣的？”

    “那去誰家？”

    “……”

    “小辭？”

    “那這樣吧……我工作忙、來不及往市區(qū)跑的時候，你就過來住我家。反過來的話，我就去找你?！?/br>
    “行?！?/br>
    “不過有一個條件?！?/br>
    “你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