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老人的心理狀況，祁臧已經(jīng)盡力把話往好聽了說。

    不過方慧媛顯然還是覺得刺耳，她的身體抖了很久，大概實在忍不住了，開始雙手掩面，放聲大哭。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祁臧適時再追問幾句，方慧媛這才總算交代了一切——

    紹岳山和妻子趙瑩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后來兩個人就去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趙瑩的輸卵管出了問題，與此同時子|宮也不適合懷孕，試管嬰兒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后來兩個人嘗試找中介機(jī)構(gòu)去國外代|孕，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一次孩子流了產(chǎn)，一次孩子一出世就死了。

    紹岳山不愿再相信那不靠譜的中介，這個時候恰好發(fā)現(xiàn)，通過工作認(rèn)識的一個叫袁碧春的女人似乎對自己有些意思，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適時地表露了自己單身的身份，之后兩人果然越走越近。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跟宮念慈預(yù)料得差不多。

    趙瑩一開始當(dāng)然是百般不樂意，但是在長期被婆婆、被丈夫的精神壓迫和洗腦下，居然覺得丈夫這么做沒問題。她覺得生不出孩子，都是自己的問題，可紹家不能絕后，于是配合起了丈夫。

    于是，當(dāng)袁碧春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黃金單身漢，滿心歡喜地上門見家長時，趙瑩把自己的東西提前收拾好、躲了起來，紹岳山的父母則扮演著一對慈祥的、和藹可親、非常喜歡袁碧春的公婆形象。

    紹岳山年紀(jì)畢竟擺在那里，袁碧春不是懷疑過他的單身身份，她找人打聽過，聽說紹岳山已經(jīng)結(jié)婚，還立刻質(zhì)問過他。

    紹岳山對她的解釋是，他確實結(jié)過婚，但早就已經(jīng)離了。

    在袁碧春看來，紹岳山一家也算是有文化的高級知識分子，那兩個老人一起幫著紹岳山騙自己，這實在是沒可能發(fā)生的事。她想不到他們這么做的理由，最終也就信了紹岳山的話。

    后來，袁碧春自然而然地懷了孕，紹岳山立刻對她求了婚，邵母方慧媛也送上了大筆彩禮，還帶她看起了新房。

    袁碧春不僅不疑有他，還認(rèn)為自己運氣好，不僅即將與一個完美的丈夫結(jié)婚，對方的父母還真把自己當(dāng)做了親女兒般對待。

    不過，袁碧春期待中的婚禮遲遲沒有來，領(lǐng)證的事宜也沒有著落。那是因為方慧媛找了充足的理由——

    她聲稱自己的媽、也就是紹岳山的外婆死了，按他們老家的規(guī)矩，紹岳山得至少守孝一年。

    他們?yōu)榱蓑_袁碧春，還特意回老家演了戲拍視頻給她看。

    被愛情和幸福沖昏頭腦的袁碧春不疑有他，安心待產(chǎn)。

    也不怪袁碧春沒有懷疑，那個時候，她的“準(zhǔn)婆婆”方慧媛陪著她定期產(chǎn)假、陪著她挑選婚紗、挑選婚禮場地……

    袁碧春實在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她滿心以為，等她生完孩子、出了月子，就能跟紹岳山結(jié)婚領(lǐng)證。

    她沒想到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方慧媛講的故事，無疑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感到極大的不適。

    他們給一個女孩制造了一場美好的夢境，可真正目的，只是她的子|宮。她根本就是被當(dāng)成了工具。

    偏偏方慧媛還在替自己、替兒子的行為辯解。

    “我兒媳婦趙瑩她聽話、好擺布，父親又有權(quán)勢，那袁碧春出身農(nóng)村，沒人要的，我不可能讓我兒子跟趙瑩離婚娶她吧！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呀！

    “當(dāng)然，我承認(rèn)，一開始紹岳山接近袁碧春的目的不純。但他后來確實對袁碧春動了真心。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也把袁碧春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她有時候大半夜想吃冰粉，我陪著司機(jī)全城給她找！

    “還有啊，對了……就、就袁碧春現(xiàn)在住的那房子，金華小區(qū)那房子，在錦寧市不算貴，但也值三百多萬呢！

    “袁碧春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爹媽不要她，她被抱養(yǎng)到其他家庭里，那家人也對她不好。她在事業(yè)單位，待遇可以，但死工資沒多少……她靠她自己，哪里買得起那么貴的房子？

    “我們家是對她仁至義盡了！”

    你們對袁碧春仁至義盡？

    如果她真是殺害你兒子的兇手，恐怕算你們咎由自取。

    這實在是祁臧、乃至其余聽眾心里的真實反應(yīng)。

    但穿著這身警服，不能讓私刑凌駕于法律之上，祁臧勉強(qiáng)把那股勁壓下去，繼續(xù)向方慧媛追問細(xì)節(jié)。

    中途他想起什么，又問：“代孕不合法，不知道嗎？看看你們家都干的什么事兒？就因為你們這種人的存在，女孩子連走在大街上都要擔(dān)心被人綁架去做代孕工具！找的哪個代理？孕婦是哪兒的人？交代清楚！”

    “不、不在國內(nèi)！在……好像是緬甸還是泰國那邊?！狈交坻碌溃熬唧w我也不清楚。是……是我兒子找的?？赡堋赡芩貢?。你們也可以查銀行流水……”

    現(xiàn)在一聽到“緬甸”這兩個字，祁臧就不免想到四色花。

    他當(dāng)即留了個心眼，又追問了一些相關(guān)細(xì)節(jié)，再將精力轉(zhuǎn)到手上的案子上。他問：“這件事，五年前，袁碧春就知道了對么？”

    “是、是……”方慧媛道，“當(dāng)時孩子剛出生，肺就出了問題。袁碧春那會兒很虛弱，一直在住院，孩子都是我們在照顧。等孩子好了，我們就……就把他帶回了紹家，一直沒讓袁碧春見著。

    “袁碧春是因為想見孩子，……后來才去我兒子公司大鬧的。我也不知道我兒子怎么和她談的?？傊髞硭障铝私鹑A小區(qū)的房子，就沒再鬧過了。我以為她消停了，她怎么……

    “警官，是她殺了我兒子吧？是她吧？！能那么恨我兒子的……只有她了！可是她后來收了房子、同意了交易，她這就算是把紹睿賣到我家了，就算是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了……她怎么能想要殺我兒子呢？！”

    ·

    待送走方慧媛，饒是祁臧，心緒也一時有些難以平復(fù)。

    他破例，難得地去樓道抽了一根煙，才勉強(qiáng)緩過來。

    方慧媛后來問的那個問題，也是他和許辭一直在考慮的。

    袁碧春五年前不殺紹岳山，現(xiàn)在這個時點動手的契機(jī)，到底是什么？

    與此同時，之前他們最懷疑的是保姆章曉柳。可章曉柳殺紹岳山的動機(jī)也不足。她動手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章曉柳、袁碧春……

    這兩個目前看上去毫無交際的人，是否存在某種聯(lián)系呢？

    火星在指尖明了又暗。樓道里，祁臧的五官被煙霧熏得一時模糊。

    抽完煙，五官重新銳利起來，祁臧拿著袁碧春的照片，大步走向?qū)徲嵤摇?/br>
    這回坐在審訊室里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齊昊。

    齊昊面無表情、不動如山，一如他第一次進(jìn)審訊室那樣。

    祁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直接把袁碧春的照片放到了他的眼前。

    齊昊那黯淡無光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眼里，總算第一次有了波動。

    祁臧沒能放過他那一瞬的情感流露，開口道：“袁碧春是你的女朋友，對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嗎？

    “你不必撒謊。測一測她肚子里孩子的dna，一切都能水落石出?！?/br>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審訊室里響起。

    祁臧斂眸、目光往下落，這就看見齊昊放在袖子里的雙手都握成了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松開。

    祁臧目光再往上，看見齊昊的眼眶泛了紅，眼角也濕潤了，但那似乎并不是悲傷的眼淚。此刻他的情緒實在復(fù)雜難明，眼角泛著淚，嘴角卻又勾起了淡淡的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為自己能做爸爸而感到開心。

    沒過多久，齊昊面上又什么表情都沒有了。

    他只是道：“是。確實是這樣?！?/br>
    “那么——”祁臧不免嘆了一口氣，彎下腰，盡可能地平視著齊昊的眼睛，再問，“是不是袁碧春殺了紹岳山，你只是想幫她頂罪？之前問你是否殺了紹岳山的時候，你為什么言辭含糊？”

    “警官，首先，我沒有幫碧春頂罪。其次，別忘了，我殺了很多人，比如那四個仙居苑的人。可是碧春并沒有任何殺害他們的理由。

    “最后……沒錯，這次我向你承認(rèn)，是我殺了紹岳山。是我把他推下樓的。也只有我能辦到這件事。

    “碧春曾經(jīng)愛慘了紹岳山，好不容易他們分了手，最近不知道為什么又聊了起來，還見了面。我恨紹岳山，我怕他奪走碧春，所以我殺了他。我嫉妒他、討厭他、惡心他，根本不想聊任何跟他有關(guān)的事。所以之前你們問到跟他有關(guān)的問題，我不想深聊。

    “對于我所作的一切，袁碧春從頭到尾，毫不知情?！?/br>
    第73章

    入夜。祁臧那棟小公寓里。

    黑板上貼了三個嫌疑人的照片, 下面分別寫著他們的名字——章曉柳、袁碧春、齊昊。

    現(xiàn)在已知袁碧春和齊昊是戀人關(guān)系，袁碧春懷的孩子就是齊昊的。

    除此之外，章曉柳和袁碧春、以及和齊昊的關(guān)系尚未可知。

    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的死者有三個, 寧葉葉、李福旺，還有紹岳山。

    嫌疑人章曉柳沒有殺紹岳山的動機(jī)，但有殺寧、李二人的動機(jī)，不過就目前掌握的線索看, 她的殺人動機(jī)并不是非常充分。

    就算寧、李二人拿走了那兩萬塊錢補(bǔ)償, 她女兒的死跟他們二人并不直接相關(guān), 區(qū)別只是能不能在icu里靠各種儀器多活兩天。

    至于嫌疑人袁碧春, 她沒有殺寧、李二人的動機(jī), 倒是有殺紹岳山的動機(jī)。

    不過五年前她已得知自己被騙的真相，當(dāng)時并沒有動手, 如果五年后她選擇動手，促使她這樣一個快要生孩子的孕婦痛下殺手的契機(jī)又是什么？

    最后一個嫌疑人是齊昊。

    目前的證據(jù)只能證明他把尸塊藏進(jìn)冷鏈倉了。其余什么都說明不了。而盡管他扛下了一切，不管是殺寧、葉二人, 還是殺紹岳山，他的動機(jī)都不是特別充分。

    祁臧手里拿著馬克筆在手里一轉(zhuǎn)，看向許辭?！澳悻F(xiàn)在怎么看？”

    許辭道：“將這三人分開來看, 各自都有說不通的地方。那干脆合在一起看試試。這樣一來, 會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之間存在某種隱秘的互補(bǔ)的關(guān)系……

    “齊昊可能幫袁碧春頂罪，他們是戀人關(guān)系。現(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 在于，我們不知道，章曉柳和袁碧春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但說實話……如果這兩人認(rèn)識, 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就能說通了?！?/br>
    許辭走上前, 接過祁臧手里的馬克筆, 在黑板上畫了個火柴人，寫了個“紹”字。

    他道：“從紹岳山這條線看，我們一直在找袁碧春殺他的契機(jī)。而現(xiàn)在我們已知，章曉柳在紹岳山樓上那戶人家當(dāng)保姆……

    “如果這兩個人是熟人，當(dāng)章曉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熟人，就住在紹岳山樓上，并且安全通道沒有安裝監(jiān)控，這件事本身，是不是就可以構(gòu)成一個契機(jī)？

    “一個人最終做出殺人的決定，除卻激情殺人的情況，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多個因素構(gòu)成。這件事，至少能構(gòu)成因素之一。

    “再者。紹岳山身上沒有任何束縛傷、擊打傷。這表示兇手和他之間沒有進(jìn)行過任何搏斗。紹岳山有180斤，直接把他推下樓是不容易的。這意味著殺了紹岳山的兇手，至少有兩個條件，第一，足夠強(qiáng)壯、力氣夠大；第二，紹岳山很信任他?！?/br>
    現(xiàn)實生活并不是武俠片，說把人推下樓就分分鐘能隨意搞定。

    就算將紹岳山推下樓的那個人再厲害，也不能輕易做到這一點。因為紹岳山不傻，他會反抗。兩人起碼會先扭打在一起。

    除非紹岳山認(rèn)識兇手，并且毫不認(rèn)為兇手會害自己，兇手才能趁其不備將他推下樓。當(dāng)時更可能接近真相的事實是，紹岳山在陽臺上發(fā)呆、或者悵惘、出神。

    許辭繼續(xù)道：“三個嫌疑人里，袁碧春對紹岳山有恨、有殺機(jī)，但她一個孕婦，恐怕沒那個能力把他推下去。

    “至于另外兩個嫌疑人……紹岳山對齊昊、對章曉柳，都不會沒有防備?！?/br>
    語氣一頓，許辭聲音沉了幾分。“那么如果……如果是袁碧春與這二人中的某個人合而為之呢？”

    “袁碧春和齊昊聯(lián)合的可能性比較小，畢竟齊、紹二人有一層隱秘的情敵關(guān)系，在紹岳山的視角里，舊情人如果帶著現(xiàn)任男友來，怎么看都似乎是來者不善的，岳山恐怕不會輕易不防備這兩個人。

    “但如果換做兩個女生，就不一樣了?！?/br>
    人的感情是復(fù)雜的，人性也是復(fù)雜的。

    紹岳山對袁碧春的所作所為，的確稱得上是一個“人渣”。他純粹把袁碧春視作了一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