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16】
這夜陳蜜確實沒怎么睡覺,身邊的呼吸聲淺淡均勻。窗外蟲鳴窸窣,風扇轉(zhuǎn)了一整晚。 很久沒有見到陳嘆樵了。 啊,應該說,很久沒有在知道對方就是陳嘆樵時面對他了。 陳蜜躺在床上,胸口壓著陳嘆樵的一條胳膊,恍惚間又回到了年少時家里的臥室。陳嘆樵高一,她高叁。 十八歲畢業(yè)后,陳蜜徹底與家人決裂,只身一人前往異地求學,至此再沒走進那個房間。 她側(cè)身,在黑暗中看著男人模糊的臉,伸手點在他的眉骨上。 一條醒目的疤痕。 他應該按照大部分人的人生軌跡,讀書、就業(yè),結(jié)婚生子,雖然會有失意、困頓,但好在沒什么大的變故,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都能正直生活——陳蜜一直相信她弟有這樣的生命力。 可是,陳嘆樵,你是怎么來到越南的? 陳蜜記得兩年前,趙離失手誤殺夜總會老板那晚,她也在場。那天房間里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推門進去的時候,老板已經(jīng)死了,鈍器擊中了太陽xue。趙離坐在茶幾上,滿手是血地看向她。 我欠了錢還不上。他不放我走。我把他殺了。 趙離的解釋很簡潔,陳蜜站在門口,花了半分鐘來消化這件事的沖擊,隨后拿出了手機,準備報警。 趙離補了一句:你弟在政審。 她猶豫了十秒鐘。 你是目擊證人,一旦身份、職業(yè)公開,陳嘆樵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公安體系。陳蜜,趙離笑,蜜蜜,你想清楚。 這讓她又猶豫了十秒鐘。 十秒后,她被趙離打暈塞進了面包車里。再醒來時,趙離說他在現(xiàn)場做了手腳:現(xiàn)在,你是共犯。 陳蜜并沒有去追究這話的真假,耳邊只有陳嘆樵公安政審那一句話。她問趙離,陳嘆樵去做警察了嗎? 趙離吃驚又好笑:你不知道? 陳蜜搖頭,從趙離那里又打聽些七零八碎的消息。她問趙離有什么打算,趙離說原本計劃就要跑路,已經(jīng)接下了去越南的活,今晚就動身。 陳蜜問他,打聽了陳嘆樵那么多消息,是不是本來就打算要挾她? 趙離聽完后就笑了,笑了以后又看向窗外:陳蜜,你這張臉很值錢,把你留在國內(nèi),我舍不得。 水路,他們坐的黑船,在海上漂了叁天。最后一晚,船艙突然起火,簡陋的民用漁船,沒有什么有效的滅火裝置,她穿上救生衣跳了海,之后便失去意識了。趙離去了哪里,那艘船又怎樣,一概不知,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在越南了。 陳嘆樵……陳嘆樵是怎么變成了趙叁刀? 陳蜜怎么都沒想通這件事,一直到了六點,天邊泛起魚肚白,窗外漸漸有了人聲,攤販開始在集市上擺攤了。 陳嘆樵翻了個身,把胳膊從陳蜜身上抽離。 “醒了?”陳蜜扭頭。 “嗯?!蹦腥碎]著眼,呻吟有些沙啞,人并沒有起身。 “陳嘆樵,”陳蜜推了推他:“你是怎么來越南的?” “游過來的?!?/br> 陳蜜踢了他一腳。 男人翻身,閉著眼醒神,“你想打聽什么?” “你為什么會在越南?” “工作原因?!?/br> “……” 陳嘆樵緩緩睜眼。他知道陳蜜想聽的不是這些話,可思來想去,無論是工作機密還是過往私事,竟沒有一件能夠說出口的、愿意說出口的。 六年前陳蜜失蹤了。 至少在他眼里,再也沒有從那個每天下午六點路過的路口出現(xiàn),大學畢業(yè)檔案里也沒有陳蜜的名字。陳嘆樵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她。 他找到了她的城市,她的大學,她的生活習慣,她每天會經(jīng)過的路口??申惷鄄仄饋砹恕?/br> 陳嘆樵站在警局面前,第一次覺得,這次他可能真的要把她弄丟了。 猶豫了幾秒,他抬腳走進去,“報案。” 2016年2月7日,除夕,辭舊迎新。 “我國每年有叁百萬失蹤人口,而找回率僅僅只有0.1%?!敝匕附M隊長看向他,“而且距離你報警立案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我并不是在打擊你,而是我們這個行業(yè),見過太多案例,有時候想做到自欺欺人要比平常人更不容易?!?/br> “我知道的?!标悋@樵點頭,“如果您有她的消息,請第一時間告訴我?!?/br> 對方的語氣平緩,可他知道自己的勸說并沒有什么作用。距離新年到來還有兩個小時,重案組內(nèi)依舊忙碌無歇。他們一個小時前剛接到外省聯(lián)合調(diào)查的申請,組員正陸續(xù)從家中趕來。 協(xié)助調(diào)查的警員還在趕來的路上,距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小時,大概是大雪封路,汽車堵在半路了。 陳嘆樵作為即將轉(zhuǎn)正的實習生,也趕來了。 有人進來,一股冷氣從門縫里吹來。 “估計今晚是回不了家了,給大家?guī)Я孙溩?,也算過個除夕夜。”副隊人未到聲先到,爽朗的笑聲隔了好遠就聽見了。 “王隊!”他打了聲招呼,轉(zhuǎn)頭看見陳嘆樵,“喲,小陳也在!政審材料準備的怎么樣了,準備好做我們重案組的正式成員了嗎?” 陳嘆樵笑著打招呼,“副隊除夕安康!材料已經(jīng)遞交上了,正等待審批。” “哦,交上去了就行。最近大家過年放假,審核也要等到正月初十了。來,吃餃子,大蔥豬rou的,還熱乎著呢!” “喲!什么餃子啊,重案組您就只疼小陳一個人吶?” “副隊!有沒有餃子湯???” 大家有說有笑,屋里熱鬧得也有了過節(jié)的氛圍。陳嘆樵和他們聚在一起,端著一碗餃子沒動口。 隊長往嘴里塞了一塊蒜瓣:“吃吧,等特調(diào)員來了,想吃也沒時間了?!?/br> “好?!标悋@樵點頭。 “聽說對方帶的是個什么案子了嗎?” “是起兇殺案,聽說死者是位夜總會的老板,嫌疑人的活動蹤跡在我市出現(xiàn)過?!?/br> “哦。”隊長點頭。是夜總會的老板,情況就復雜了。這種人涉及的關(guān)系極多,情殺、仇殺、商業(yè)糾紛、走私……但無論如何,這個年基本是不用過了。 “隊長!”門前的風鈴突然響了,門縫打開,冷風卷雪,“人到了!” “準備開會!” “王隊,李副隊!大家……”特調(diào)員進門的腳步一頓,目光落在陳嘆樵身上,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 陳嘆樵一愣:“怎么了?” ………… “根據(jù)對方畫像師提供的線索,嫌疑人確實和你長得……很相似?!标犻L斟酌了用詞,話說出口的時候還是沒忍住,一口煙氣嗆出一聲苦笑。 他抬手把煙氣悔散,站在窗前,轉(zhuǎn)頭問陳嘆樵:“這事如果你要參與的話,可能要轉(zhuǎn)入國際刑偵。你是怎么想的?” 窗外的雪紛紛落下,遠處萬家燈火,新年進入了倒計時,屋里的電視開著,無人觀看。副隊推門出來,兩人回身,隊長還是在抽煙。 “屋里悶,出來透個氣?!备标牴α艘幌拢旖沁€沒扯上去就落了下來。他伸手,找王隊戒煙。 “你不是戒煙了?” “人在重案組,能有幾個真正戒掉的?裝裝樣子嘛,不在家里抽,哄老婆孩子開心。”副隊笑了笑,轉(zhuǎn)頭看向陳嘆樵,張開的嘴又頓住了。 “你給小陳說了?”他轉(zhuǎn)頭問王隊。 “說什么?”他抽了半顆煙,被副隊拉去一邊。 陳嘆樵依舊站在窗前,王隊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對副隊說:“你沒必要避開他?!?/br> “我剛給局里打完電話,你知道越南那邊的情況有多糟糕嗎?四年換了兩隊人,連對方的頭目身份都沒摸清。小陳一個剛畢業(yè)的學生,你讓他過去不就純純往虎嘴里送羊崽子嗎?” “我沒說讓他過去!”隊長扔了煙頭,用腳死死地踩在地面上。他心情煩躁,搓了搓臉,看向陳嘆樵。有能力,足夠聰明,也足夠穩(wěn)重。組里叁年沒進新人了,他一眼就看中了陳嘆樵。 “我當然是在為小陳著想……你給局里打電話,上面什么意思?” “總局自然是顧全大局?!备标犎嗔艘幌卤亲樱霸侥夏沁呎本€人呢,四年連個屁都沒放出來,他們巴不得讓我們小陳過去收拾這堆爛攤子……你說怎么那么巧,外省的命案,到我們這兒協(xié)查,兇手和小陳長得一模一……長得那么像,又偏偏搭上了越南那條線?” “你再著急也沒用,最后還得看陳嘆樵怎么想的?!?/br> “我當然知道,我這不是說,如果他不想去,你得頂住局里的壓力……” “我知道!” 陳嘆樵站在原地,依稀中也聽見了幾句對話。 他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冷風吹進來,往人脖子里鉆。 屋里的同事不時地探頭,想要關(guān)心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陳嘆樵朝他們笑笑,道:“沒事?!?/br> 隊長和副隊走回來了。 副隊張嘴:“小陳,你要是……” 陳嘆樵沒有等他說完,轉(zhuǎn)頭看向王隊,“隊長,我可能要找到我姐了?!?/br> 屋內(nèi)的電視機傳來聲響,新年進入倒計時。 “嫌疑人叫趙離,是我姐的男朋友?!?/br> 新年倒計時,五、四、叁、二、一。 陳嘆樵沒有再看對方愕然的神情。屋內(nèi)傳來新年鐘聲,遠處有煙花炸開,夜幕中豁開一道遙遠的色彩。人人都愛新年,新一年,新開始,新世界。 走廊寂靜無聲。 隊長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他:“陳嘆樵,你……” 陳嘆樵笑笑,立正,敬禮。 “重案組實習生陳嘆樵,警號1xxxx4,自愿請求加入國際刑偵隊輔助破案?!?/br> 禮畢,他展開一個微笑,“隊長,副隊,新年快樂!” 新一年,新開始,新世界。 2016年2月27日,凌晨一點四十五分。 越南海域,遠處一艘漁船正在 “距離爆破還有十分鐘。再次重復一遍,屆時船艙著火,你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游過去,會有人幫你控制住趙離,你找機會混在漁民中間,跟隨他們一起上救生艇登陸,之后你就是'趙離'了……夜間低溫,你做好準備,不要在水中逗留太久?!?/br> “隊長,陳蜜……” “陳嘆樵?!毙虃申犻L看向遠處海面上漂浮的那支黑影,“你這次要潛入的這個組織十分謹慎,登陸前出現(xiàn)事故,對方必然會產(chǎn)生疑心。陳蜜……陳蜜已經(jīng)在名單上了,我們做不出完美的事故現(xiàn)場,經(jīng)不起他們打撈搜尋,名單上的人,不能再少了。” 海風把他的聲音吹散,陳嘆樵也看向那艘漁船。他們的這艘船好像一只蟄伏的野獸,船上每一個人都是一雙眼睛,緊密地盯著獵物,伺機而發(fā)。 “我知道的,隊長。我只是希望,在情況合適的時候,能夠盡早把她送回國?!?/br> “這是自然,只是這些年對方內(nèi)部大換血,我們原本安插的線人也被換掉了,現(xiàn)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你一切……” “一切聽從指揮,以任務(wù)為重?!标悋@樵扭頭,“我就把她交給隊長了。” “我聽王隊說,你同意入隊的唯一條件就是為了這個女人。我能問一下,她是你什么人嗎?” 陳嘆樵走下甲板,聞言扭頭,道:“她是我姐。” 一陣沉默。 “我會盡最大努力,你也是?!?/br> …… “距離爆破還有叁十秒,請各位做好準備。” “距離爆破還有十秒……” “五秒倒計時……” “叁,二,一。” “下水!” 遠處一簇火光燃燒起來,海面被照亮。兩道身影從船上潛入水中,朝著船只著火的方向游去。 “你覺得那個新人能行嗎?”船艙上,有人小聲說。 “不好說。一個剛畢業(yè)的學生,在重案組實習也才兩年……局里這次太冒進了?!?/br> 聲音很快被海風吹散了。 “收隊,準備撤離?!标犻L看了一海面,遠處的人還在掙扎,火光刺眼,他看了兩秒,轉(zhuǎn)身走進船艙。 “告訴副隊,準備好B計劃,隨時待命。” …… 海水冰冷,陳蜜最后看了一眼火光,橙紅的火苗躥動,很漂亮。 就這樣結(jié)束也挺好。 昏迷前有人喊她的名字,聽不清了。再次醒來的時候,海面上空的黑夜已經(jīng)變成了潔白的天花板,她身上掛著吊瓶,熱帶潮濕的風從窗戶外吹進來,她扭頭——熟悉的臉。 趙離在笑,“你醒了?!?/br> 2016年2月29日,新一年的二月在越南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