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皇后那日的篤定，篤定得沒有道理。她不明白皇后究竟會為何認(rèn)定她的出身別有隱情，但皇后既這樣做了，勢必有她的道理。

    這場戲還沒完，這片迷霧還得撥開。

    不僅如此，在她弄清一切原委之后，更需穩(wěn)住皇帝的心。否則只消她出了冷宮，皇后就能再重提此事，這一切終究會是個隱患。

    現(xiàn)如今，皇帝只是“不信此事”。這于徐家而言不夠，她得讓他由“不信”轉(zhuǎn)為“不在意”，才能讓皇后手中的籌碼失去價值。

    徐思婉無聲地?fù)u了搖頭，一邊斗志昂揚，一邊也覺事情太多，讓人疲累。

    思慮再三，她心知事情終是要一件件解決的，便先挑了一樁最簡單的著手。

    她喚來唐榆：“陛下吩咐過，我雖入了冷宮，還是能由路太醫(yī)照料。你明天就去問問他，讓他哪日得空過來一趟，我需要他在這里多花些工夫，將這院內(nèi)院外都驗一驗，看看有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br>
    正收拾妝臺的月夕聞言直吸冷氣：“娘子是怕這地方已經(jīng)被動了手腳了？”

    “謹(jǐn)慎點總是沒錯的?！毙焖纪裥πΑ?/br>
    其實，她倒不覺得皇后會這么莽撞。只是若依她自己的性子，她會很樂意趕盡殺絕。

    第89章 幾方

    入夜時分, 月色涼薄。繡紋精巧的床幔隔開月光，徐思嫣被攏在一片讓人心靜的黑夜里, 卻橫豎都睡不著。

    不知不覺, 三更天的打更聲響了起來。

    其實打更只是從宮道上過去，并不會進入各宮攪擾宮嬪們歇息，但現(xiàn)下四下里太過靜謐, 敏秀居又離霜華宮的宮門不算太遠(yuǎn)，徐思嫣就依稀聽到了打更的響動，神思愈發(fā)清明。

    又耐著性子躺了幾息，她終是起了身, 踩著繡鞋就往外去。

    臥房的房門吱呀推開, 在外屋值夜的宮女彩繡驀然驚醒，慌忙爬起來, 揉著眼睛福身：“娘子怎的起來了……”

    思嫣懨懨的：“我睡不著, 出去待一會兒，你不必管我?！?/br>
    彩繡面露訝色：“娘子, 現(xiàn)下也太冷了……”

    正值臘月，深夜里冷得徹骨。彩繡想勸，但話至一半就看到了徐思嫣的神情，心念一轉(zhuǎn), 遂道：“奴婢去給娘子取衣裳來?！?/br>
    思嫣點了點頭, 默不作聲地等著。彩繡步入房中, 取來厚實的衣裙、鞋襪、斗篷、護手，將思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塞了個手爐給她, 才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出門。

    思嫣倒也無心走遠(yuǎn), 出了門就坐在了廊下的扶欄上, 望著月色發(fā)呆。

    彩繡打量了她好幾眼，怯怯地勸道：“娘子有著身孕，別憂思太重了……”

    思嫣神情未動，好似沒聽見，又默默了半晌才啟唇：“這么冷的天，也不知jiejie在冷宮里炭火夠不夠用，你明日送一些過去吧?！?/br>
    彩繡滯了滯，緊緊咬了下唇：“娘子，房里多出來的炭火是皇后娘娘為著讓您好好安胎，專程讓人送過來的……”

    “我不喜歡房里這樣熱。”思嫣輕聲，“你若真想讓我好好安胎，就聽我的。jiejie若真在冷宮里有個三長兩短，這孩子我便是不生也罷?！?/br>
    彩繡愣住。

    十幾年來，她都自以為最清楚自家小姐的心思，如今卻突然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明白她。

    思嫣并未察覺身邊婢子的心事，思索之間，手不自覺地?fù)岬叫「股稀?/br>
    三個月的身孕，尚未顯形，她的小腹平坦如舊。但其中已然多了一條小小的生命，不論是男是女，生下來便是龍子鳳孫，注定會在千嬌萬寵中長大。

    她沉吟了良久，一縷復(fù)雜的心念愈涌愈烈。一些不切實際的設(shè)想在心底彌漫開，她目光仍定在朦朧月色上，歪了歪頭，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說……若jiejie在冷宮生下一個孩子，是不是就能出來了？”

    “娘子？”彩繡露出惑色。她并不明白徐思嫣的意思，只是覺得她的口吻間有幾絲古怪。

    思嫣笑笑：“我胡亂想想，你不必在意?！闭f完，她重重地舒出了一口郁氣。

    人有時候就是很奇怪，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一旦與人說出來，就好像會覺得可行了。徐思嫣又思忖了片刻，便一語不發(fā)地立起身，彩繡忙上前扶她，她也不吭聲，就搭著彩繡的手回了屋去。

    再度躺到床上，她仍沒有睡意，神思清明如舊，怨與恨都涌得凜冽。

    從記事起，她便從未與jiejie分開過這么久。如今為著太后的幾句瘋言瘋語，竟就讓jiejie進了冷宮了。

    她只恨自己沒本事，殺不了太后。若不然直接送太后歸了西，那一切天象、八字也就都不打緊了。

    可她還是要jiejie出來?；实鄣脑手Z不可靠，她要自己想法子讓她出來。

    .

    紫宸殿。

    午夜夢回之間，齊軒渾渾噩噩地走在一片混沌里?；煦缏o邊際，他覺得自己在找什么，但又想不起來。

    他只覺得一顆心發(fā)空，空得讓他不適。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忽聞笑音悅耳。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他心頭一驚，驀地止了步，回首四顧，但在一片霧氣中看不到任何人影。

    “阿婉？”他喚了聲。沒有人應(yīng)答，背后只又響起笑聲，他倏然回身，目光所及之處，卻還是只有混沌一片。

    “阿婉！”他有些急了，焦灼地往那聲音的來處走了幾步，但依舊一無所獲。

    他于是連呼吸也急促起來，幾息之后終于驚醒。他猛地坐起身，喘著粗氣怔然凝望面前的漆黑，過了許久才終于回過些神，意識到自己是在紫宸殿中。

    齊軒定了定氣，抬手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心底一股不適應(yīng)愈涌愈烈，絞得他難受。

    他見不到她了。

    雖然冷宮近在咫尺，他若想去，只消讓人備上步輦，不出兩刻就能到那里。但縱使身為天子，有些事也總是不能做的，踏足冷宮這樣的“小事”正是其中一件。

    宮里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更早已有人巴不得阿婉消失。若他隨心所欲地去了，總不免透出風(fēng)聲。天亮?xí)r文武百官的疏奏就會在案頭堆成山，阿婉也會成為眾矢之的。

    齊軒眉宇淺蹙，重重地緩了口氣，面無表情地躺了回去。

    他閉上眼睛，心底生出一股惱意。

    他似是第一次這樣惱了皇后，惱了他相伴多年的發(fā)妻。

    他不信欽天監(jiān)的那些說辭與皇后毫無關(guān)系。

    .

    冷宮之中，徐思婉翌日天明時醒得極早。

    待她梳妝完畢，小林子與小哲子端了早膳來。

    她入冷宮雖然情非得已，但有封位的嬪妃入冷宮來不合規(guī)矩，便還是廢了位。因此早膳也比從前簡單了許多，她瞧了瞧，似是比自己剛?cè)雽m當(dāng)才人時還少兩道小菜。

    但縱是如此，卻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桌上菜式雖少，可道道都做得精細(xì)，只怕比宮中許多不得寵的小嬪妃吃得還要好些。

    她因而心情不錯，示意花晨也盛了碗雞rou粥來。

    粥呈到眼前她執(zhí)起瓷匙舀來一嘗，就嘗出了端倪：“這粥跟咱們小廚房做的一樣?！?/br>
    花晨在旁笑道：“娘子好精的口味。奴婢也是方才去提膳見著人才知道，調(diào)來的兩個廚子就是咱們小廚房的人?！?/br>
    徐思婉一怔，不自覺地屏息：“不好讓他們來的。冷宮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怕是要怨咱們。你一會兒拿些錢幫他們疏通一二，讓他們回尚食局當(dāng)差吧。”

    “奴婢就知娘子要有這樣的顧慮?！被ǔ啃σ獠桓?，“奴婢方才仔細(xì)問了，隨娘子同來是他們自己請的旨。掌勺的黃公公說他們是當(dāng)廚子的，與其跟個空有尊位的主子，倒不如跟個愛吃他們做的菜的主子，心里安生?！?/br>
    這倒也是個道理。廚子不同于旁的宮人，是靠手藝吃飯的。若只是尋常做菜，經(jīng)年累月怕是也得不到多少賞，但若跟的主子恰好喜歡自己做的口味，賞賜就會接連不斷。

    徐思婉這才安下心，點了點頭：“那你就記得多賞他們。算來也跟了咱們好些時日了，若來日能再一同出冷宮，便也算得上過命的交情?！?/br>
    這話說得和善客氣，花晨卻聽出弦外之音，垂眸屏息：“奴婢明白?！?/br>
    “若來日能再一同出冷宮，便也算得上過命的交情”——言下之意，能不能一道出去還說不好呢。

    她心中感念他們的忠心，卻也沒有多少信任，忌憚他們這般隨來是有人指使。為著這些，他們作為近前侍奉的宮人就要多上心。

    待她用完午膳，路遙奉命而來。

    同來還有思嫣身邊的彩繡，彩繡身后另跟了兩名宦官，一同抬著一只草筐，彩繡福身笑道：“娘子安好。我們娘子說天太冷了，怕您這里炭火不夠用，便命奴婢送一些來?！?/br>
    徐思婉掃了一眼，就看出那里頭都是上好的銀炭，心下一喟：“我這里炭火夠的，她有著身孕，得當(dāng)心自己別凍著?！?/br>
    “娘子放心?！辈世C屈了屈膝，“這些炭是皇后娘娘顧及我們娘子的身孕另外賞的，她房里的也還夠用。請娘子務(wù)必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們娘子說……若您有個三長兩短，這腹中的孩子她不要也罷?！?/br>
    徐思婉聞言心生酸楚，長緩一息：“讓她費心了?！闭f罷她便睇了個眼色，示意月夕去將炭收下。彩繡沒有多留，這便施禮告了退，徐思婉讓蘭薰去相送，等她們走遠(yuǎn)些，她看向路遙：“你怎的是和彩繡一道過來的？”

    “剛?cè)ソo悅貴人請了脈。”路遙躬著身，“悅貴人胎像安好，娘子放心。”

    徐思婉頷首：“你盡心照顧她?！?/br>
    “臣明白?！甭愤b垂眸上前為她診脈，不作聲地睇了眼四周，見房中只有一直跟著徐思婉的幾個侍婢，才輕聲道，“悅貴人今日問了臣一些古怪的問題。”

    徐思婉一怔：“什么？”

    路遙低著頭：“她問臣，有沒有人懷孕三個月也診不出來?！?/br>
    徐思婉蹙眉：“她問這個做什么？”

    “臣不知道?！甭愤b壓聲，“臣也探問了，可貴人不肯多說，只說是隨便問問。”

    徐思婉又問：“那你是如何答的？”

    路遙說：“臣只得如實告訴貴人，脈象之事因人而異，孕婦因情況不同，也并非人人都會出現(xiàn)喜脈。若再加上月事不調(diào)，三四個月都診不出也是有的。但若再遲一些，身子顯了形，就無論如何都會知道了?！?/br>
    徐思婉一時沉思不語。她參不透思嫣要做什么，但心里不安。

    思嫣自幼與她相伴，聽她的話的時候很多，可偶爾也會主意很大?，F(xiàn)下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她顧及不到外頭，只盼著思嫣能好好安胎，別惹出什么事來。

    .

    長秋宮，皇后晨起先看了尚宮局送來的賬簿，見下月的開支已不見“倩貴嬪”的字樣，唇角不自覺地勾起笑來。

    這后宮里，總有些人是她不愿見到的。從前是玉妃，后來是倩貴嬪，但現(xiàn)下可算都沒了。只有個瑩婕妤仍讓她煩心，但那樣的出身又無兒無女，倒也不配讓她多費心思。

    她悠悠地讀著賬冊，偶爾見到不妥的地方，就用朱砂改上兩筆。不及看完，聽琴端著茶進了屋，先將茶奉到她手邊，便福了福：“娘娘?！?/br>
    皇后淡淡地嗯了聲，聽琴低眉道：“悅貴人一早遣了身邊的大宮女過去，給冷宮里那位送了炭?！?/br>
    皇后不見惱色，蔑然輕笑：“如今倒知道做出一派姐妹情深的樣子了？”

    聽琴不好置評宮妃之事，又說：“奴婢還仔細(xì)打聽了……徐庶人當(dāng)真帶了八名宮人進去，拈玫閣的庫里也少了不少東西，都沒記檔，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帶進去了?！?/br>
    皇后仍是渾不在意的樣子，一派舒泰地緩緩搖頭：“帶就帶了吧，左右是進了冷宮，她翻不出什么花了?！?/br>
    “可這哪像是打入冷宮的樣子?！甭犌傩忝季o鎖，“不知道的，還道是去別苑避暑呢，也太不合規(guī)矩。若旁人笑話起來，折損的可是娘娘您的威儀。依奴婢看，反正陛下心里有分寸，斷斷再見她，娘娘不如裁撤了她身邊的宮人，再將那些東西也搜出來，也是按著規(guī)矩辦事?！?/br>
    “你糊涂！”皇后皺眉，嚴(yán)厲的目光從她面上一劃而過，“你當(dāng)知道，讓她入冷宮不是陛下的心思，只是為著太后不得已而為之。這于本宮而言，本是坐收漁利的好事，可若本宮此刻動她，陛下必要生惱。讓她在冷宮好好待著也就是了，本宮擺出大度，才能讓陛下舒心?！?/br>
    “奴婢只是想起她從前那副樣子就氣不過?！甭犌俅笥行┎环蓿斑@些寵妃個個都是狐媚子，沒一個好東西。依奴婢看，她倒比林氏還過分些，林氏左不過是目中無人，她確是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一邊有心蠱惑陛下，一邊還要在娘娘面前裝得恭順，真讓人惡心?！?/br>
    皇后嗤笑：“這份惡心，你在宮里這么多年還沒見慣么？”

    聽琴切齒不語，皇后渾不在意地笑笑，續(xù)言：“為著一個手下敗將，何苦生這些閑氣？沒了這樣狐媚惑主的寵妃，本宮日后便可安心護著元玨了，他才是本宮真正的指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