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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謀奪鳳印在線閱讀 - 謀奪鳳印 第102節(jié)

謀奪鳳印 第102節(jié)

    衛(wèi)川直至六月才收到從京中寄來的信, 攏共兩封,都已變得褶皺破舊。

    這兩封信里,有一封顯是家中寄來的, 信封上是母親的名字。另一封的信封上則不見署名,他既不知寄信者何人,就沒急著看,先拆開了母親所寫的那封。

    這是一封長信, 母親絮絮地寫了許多京中之事, 又關切他吃得好不好、受沒受什么傷,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 在信中可見一斑。

    衛(wèi)川讀得心下一聲嘆息, 提筆認真寫了封回信,事無巨細都答了母親。還著重多寫了這幾次的大捷, 有意將打仗寫得輕松,讓母親安心。

    然后,他才開了沒有名字的那封信。

    抽出信紙,他下意識地先看落款, 想知道是誰寫的, 可這信上也并未留名。

    視線微移, 他的目光移到那言簡意賅的正文上,再熟悉不過的自己令他瞳孔驟縮,短短的一句話讓他心底直顫。

    “今生恐無緣再見, 唯愿君平安, 勿念。”

    此言何意?

    似有恐懼鋪天蓋地地落下, 讓他喘不過氣。他坐在那里盯了這句話良久,仍回不過神,一些可怕的猜測在心底綻開,他只得努力壓制,但越壓制就越禁不住地要想。

    他想,她莫不是觸怒圣顏,被賜死了?

    伴君如伴虎,服侍君王本就不是易事。而當今天子又早已因為他的緣故對她生出不滿,若她再沾染上什么是非,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劇烈的不適蔓延向四肢百骸。他想了許久,腦中的神思才終于清明了兩分。他克制住那些可怕的猜測,告訴自己她那么聰明,必定無事。接著猛地從案前站起身,揭開帳簾,舉步而出。

    “何天!”衛(wèi)川沉聲急喚。

    正在不遠處的篝火邊大口扒拉午飯的副將聞言忙起身,抹了把嘴,朝他尋來:“將軍,怎么了?”

    “你進來?!毙l(wèi)川轉身回到帳中,何天一頭霧水地跟進去,衛(wèi)川問他,“你之前似是說過,你有個meimei在宮中當宮女?”

    “啊,是啊?!焙翁煨ζ饋?,“她在御花園打雜,好像也沒什么好差事。我若這次立了戰(zhàn)功,回去就求陛下放她出來,闔家團圓?!?/br>
    衛(wèi)川點點頭:“下次給她去信的時候,你幫我個忙?!?/br>
    “什么忙?”何天惑色更深。

    衛(wèi)川的出身他再清楚不過,若想和宮里打聽什么,自己去個信便是,何必來找他?

    卻聽衛(wèi)川道:“你問問她,宮中近來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各主位娘娘是否都安好,但莫要說是我問的?!?/br>
    “這……”何天正想說這話問得奇怪,話沒出口,突然懂了,“將軍那個青梅竹馬……出事了?!”

    衛(wèi)川來從軍的緣故,他也知道一些皮毛。

    “什么青梅竹馬?!毙l(wèi)川鎖眉,“少打聽?!?/br>
    “……哦?!焙翁鞈贸翋?,撓撓頭,不吭聲地走了。

    衛(wèi)川睇了眼他的背影,坐回書案前,沉悶地吁了口氣。

    他復又拿起那封信看了看,心中五味雜陳。

    他從軍已近一載,這是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形。

    他的視線凝在那行字上,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讓他更加不安。

    不安之間,一股久違的念頭再度涌上心間,如夢魘般侵襲他、糾纏他,讓他無力自拔。

    她曾跟他說,當今圣上并非明君,讓他另尋明主。

    他那時就鬼使神差地想過,倘若天下易主呢?

    衛(wèi)川的神色愈沉,一股厲色從眼底逼出,過了許久才漸漸淡去。

    他緩了口氣,將信紙裝回信封,再度站起身,走向炭盆。

    近來中原應該已經很熱了,但邊關還涼著,帳子里又曬不著太陽,總要點個炭盆才暖和。

    他在炭盆邊半蹲下身,將信封一角觸及炭火,不過多時,火焰燃起來,跳躍著向上躥。

    她寫的每一個字,他都會牢牢記得,但一個字都不會留下。

    他知道該如何保護她了,不會再給她惹任何麻煩。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他不能再犯。

    .

    宮中。

    入了七月,暑熱更重了些。但太后久病纏身、皇后鳳體抱恙、徐思嫣又臨盆之日已近,今年的避暑便只得免了,闔宮的人都在暑熱里捱著。

    路遙在七月初三又去見徐思婉時向她回了話,道:“娘子要的人,已尋得了,今日清晨剛降生。”

    “好。”徐思婉頷了頷首,細問,“她不知何時才會生,到時這戲可好做么?會不會身上已起了尸斑一類的東西,讓旁的太醫(yī)瞧出端倪?”

    “娘子放心?!甭愤b舒氣笑道,“娘子該也知道,婦人生產不易,宮中與深宅內院財力雄厚,生產時醫(yī)者、產婆齊備,尚且難免意外。民間的窮苦人家,意外更多一些,有時是母子俱損,有時是兩者取齊一。這般降生的孩子,落地便斷氣的不在少數,亦有些落地時雖尚有氣息,卻也已回天乏術,只得等死?!?/br>
    “臣便是尋來了這樣一個孩子,用山參、靈芝熬藥融進人乳中,為他吊著氣。如此便可保證他在悅貴人生產之時才殞命,娘子憂心之事,皆不會有?!?/br>
    徐思婉不由面露喜色:“你很心細?!?/br>
    路遙又笑道:“瑩淑媛還托臣帶句話給娘子?!?/br>
    徐思婉一愣:“什么話?”

    路遙道:“她說,皇后最近氣得連初一十五的晨省昏定都免了,她可沒少費力氣,要娘子記得她的好,若有朝一日出了冷宮,得擺席面請她吃。”

    徐思婉啞了啞,轉而失笑:“闔宮里,估計也就她還覺得我能出去了。”

    .

    兩日后的夜里,悅貴人徐思嫣胎動了。

    霜華宮里早已有備在先,她一有動靜,宦官們就疾步出了宮門,去向皇帝、皇后與各宮嬪妃稟話。

    與此同時,霜華宮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敏秀居尤其燈火通明。路遙為著她生產的事,近幾日都留在太醫(yī)院中待命,聞訊不出一刻就拎著藥箱趕到了霜華宮來。宮女與產婆們更已齊備,圍在徐思嫣床邊,七嘴八舌地讓她莫要慌張。

    一時之間,敏秀居成了闔宮矚目的地方。嬪妃們?yōu)楸黻P切,陸陸續(xù)續(xù)地起了床,趕到敏秀居的院子里聽消息。

    敏秀居的院子本也不算太大,闔宮嬪妃這樣在這兒一站,就顯得有些擠了。

    過不多時,帝后也先后到了?;实垡娫褐腥硕啵吹脽﹣y,將她們都摒了出去,自己與皇后坐在了外屋。

    院中這才安靜了幾分,除卻宮女們進進出出惹出的輕微聲響,便是思嫣的嗚咽聲最為分明?;屎箪o靜看著臥房緊閉的房門,望了望皇帝略顯深沉的神色,寬和笑道;“陛下寬心,悅貴人是個有福氣的,必能母子平安?!?/br>
    說話間恰有宮女前來奉茶,皇帝一壁接過茶盞,一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并未多言。

    沉默之間,一個不當有的心念在他心底涌動,連他自己都覺得愧疚,卻就是忍不住。

    ——悅貴人在里面生著孩子,他心里卻在想另一個人。

    她明明已經離開許久了,他原也以為,過些時日他就能忘了她,她卻還是會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譬如現下他便在想她失去的那個孩子,想她當時的痛不欲生,想她后來一遍遍地與他說,她想和他生一個孩子。

    皇后安坐在旁邊,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方八仙桌,她看出了他的失神,沒話找話地與他說:“悅貴人這回真是受苦了,如若誕下皇子,便按規(guī)矩尊為貴嬪吧,對他們母子都好。”

    皇帝又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喚了一息才忽而意識到皇后說了什么,遂搖頭:“便是公主,朕也會封她為貴嬪。不論兒子還是女兒,朕都喜歡?!?/br>
    他鬼使神差地說句這樣一句話。

    曾幾何時,他對阿婉說過差不多的話。

    皇后怔了怔,很快調理好情緒,強笑著向宮人道:“還不快去告訴悅貴人,讓她安心生產。只消孩子平安降生,她便是霜華宮的主位了。”

    霜華宮的主位。

    霜華宮的正殿是拈玫殿。

    皇帝便又搖頭:“你另擇一處像樣的宮室給她,待孩子滿了百日,就遷過去?!?/br>
    語畢他頓聲,沒有看皇后的反應,欲蓋彌彰地道:“挑一處寬敞些的。她要帶孩子,不比一個人住?!?/br>
    聽起來就像是在嫌拈玫殿不夠大。

    皇后撐住了笑,應了聲“諾”。

    悄無聲息間,一道身影踏著夜色,走出了冷宮的偏門。

    唐榆提著食盒一路疾行,不知是不是因為悅貴人生產引人矚目的緣故,他覺得這一路過去,宮道上的宮人似乎都少了些。

    他手中的食盒經了改裝,外頭看上去是三層,其實內里只有兩層,下層的空間極大。

    一個只余一口氣的男嬰被裝在盒中,這會兒已經連發(fā)出半分聲響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連徐思婉看著都嘆了聲可憐,好在他自此便得以按皇子身份下葬,也算得了一份哀榮。

    唐榆不想讓他咽氣之前再吃更多的苦,一路都走得極為小心,盡量讓食盒平穩(wěn)。入了霜華宮,他一邁進敏秀居的院門就迎面碰上了兩名御前宦官,左邊那個一眼識出了他:“哎……你是徐娘子身邊的?”

    “是?!碧朴苊娌桓纳搜叟P房的方向,“悅貴人臨盆,我們娘子總歸是不安心的。這不,讓人熬了參湯送來,您驗一驗?”

    那宦官攔下他本就要驗食盒里的東西,但唐榆這般主動開口,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擺手笑道:“誰不知徐娘子與悅貴人姐妹情深?還驗什么驗?!?/br>
    “規(guī)矩總是不能壞的?!碧朴芎⑹澈蟹旁诘厣?,揭開蓋子給他看。

    在食盒的上層,果真放著一碗參湯。

    那宦官見狀便也不再客氣,取來銀針仔細驗了一驗。屋外光線昏暗,他舉起銀針迎著月色端詳片刻,如料沒有異樣。

    “行了吧?”唐榆邊問邊蓋上食盒蓋子,那人笑道:“行了,去吧?!庇謮阂舳?,“皇后娘娘也在正屋,你進去怕不方便。后院總還是有宮女閑著的,隨便找個人遞過去吧?!?/br>
    皇后與徐思婉間的不睦,御前宮人多少是有數的,然而肯說這句叮嚀就是在賣人情。

    唐榆心領神會,忙道了謝,又塞了一錠銀子過去,接著才拎著食盒往后院走。

    其實就算沒有那宦官的話,他也不會進屋。

    唐榆直接走進寧兒的臥房,寧兒早已打著精神在等他,見他到了,驀地站起身。

    “坐。”唐榆輕聲,回身闔上門,才將食盒放在桌上,“別慌,只消尋機遞給路遙便是,余下的他會辦妥?!?/br>
    “好!”寧兒連連點頭。

    唐榆見她有些緊張,拍了拍她的肩:“你若害怕,我留在這里把事辦了也行?!?/br>
    這話一說,寧兒的目光反倒堅定起來,搖頭道:“不,若沒有娘子,我大概早已被草席一卷丟去亂葬崗了,我愿意為娘子辦事。哥哥快回去吧,若不然讓皇后娘娘知道了,怕是又要惹出是非?!?/br>
    唐榆面露欣慰,點了點頭:“那我回了。”

    “嗯。”寧兒頷首,唐榆不再多做寒暄,推門回到夜色之中,神色平靜地離開了敏秀居。

    冷宮里,徐思婉坐在院中石案旁,斟了盞梅子酒來喝。

    梅子酒清甜,酒中又添了冰塊,最是解暑。她一壁品著這份清甜的涼爽一壁凝望夜色,心中悠悠地想:也不知在此處看不看得到霜華宮的動靜。

    霜華宮里的動靜,自然是看不到的。

    她只是在等一場火,所以很想看到火苗與濃煙竄入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