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佛因趕緊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萊恩奇怪地回頭，就見杰佛因不停地拿眼神暗示坐在床另一邊的解雁行，又瞪瞪他，意思非常明顯，萊恩心領(lǐng)神會，關(guān)切地朝解雁行道：“時候不早了，雄子您早些休息吧，我們會看著輸液袋的?！?/br>
    杰佛因：“……”

    “今晚我來吧?！苯庋阈姓f，他側(cè)過臉，仰頭看向二蟲，萊恩想也不想直接道：“怎么可能讓您一只雄蟲守夜，我……”話還沒說完，杰佛因就一把捂住他的嘴，邊往后退邊陪笑道：“我們就在一樓客廳，水掛完之后需要拔針盡管叫我，辛苦您了?！?/br>
    房門快速從外界合上，屋內(nèi)重新恢復(fù)安靜。

    解雁行看著卻戎蒼白毫無血色的臉，視線下移，落在對方凹陷的鎖骨和過分單薄的肩膀上。

    方才萊恩為他脫鞋的時候，解雁行在他的腳踝上見到了一根纏繞的黑繩，如今再掀開被子仔細(xì)去看，就發(fā)現(xiàn)竟然是當(dāng)初嵐鶴贈予他，原本用來掛水沙漏吊墜，后來又被他放在床頭柜上的圣木枝。

    卻戎將這條黑繩纏繞在了足踝上，解雁行碰了碰他過分突出的踝骨，又看向另一條腿，卻戎的左腳踝上也系著一條玫瑰金色的足鏈，綴著蓮花吊墜，松松垮垮地掛著，襯得這只勻稱的淺麥色足踝漂亮又脆弱，解雁行都不敢伸手去握，好似就連他都能輕易將其折斷。

    解雁行想起來了，他曾經(jīng)在商場的柜臺駐足，說這條蓮花足鏈很好看，沒想到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內(nèi)，卻戎竟然買下它，系在了自己的腳踝上。

    他默默給卻戎重新蓋好被子，起身走去窗邊，搜索當(dāng)年的事件，這才知曉自己的“死亡”究竟造成了多大的轟動，等看到逃生艙內(nèi)的視頻通話記錄，以及不知如何從躍遷艦內(nèi)剪輯下來的監(jiān)控視頻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回地球，身體消失的畫面竟然沒有一處拍攝到，有且僅有臧狼低頭驚訝萬分的表情，緊接著便是摧毀一切的爆炸火光。

    卻戎以為他死了。

    所有蟲都以為他死了。

    因為按照常理，距離他穿越回地球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還有十天，之前他并沒有聽取艾達(dá)教授的意見，再做一次體內(nèi)時空風(fēng)暴因子的檢查，所以沒有蟲知道他的穿越時間提前了。

    地球與蟲星的時間流速比是1:3，他那里過去了十個月，而這里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個月，整整兩年半的時間。

    “雁行……”

    解雁行忽然聽到有人呼喚他的聲音，匆忙回過身去，就見床上的卻戎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微側(cè)著頭，無悲無喜地望著他，反應(yīng)和解雁行設(shè)想的情形大不相同。

    “卻戎?！苯庋阈锌觳阶呋卮策叄瑥澫卵?，“感覺怎么樣，有哪里不舒服嗎？”

    “雁行……”卻戎又輕緩地喚了一聲，雙眸虛弱地半睜著，“你來了……”

    解雁行呼吸一緊，卻戎這不符合常理的表現(xiàn)和話語令他產(chǎn)生了一個格外荒唐的猜測，一瞬間，他甚至感到心臟壓上了一份他根本難以去承受的重量，深沉到他無法喘息。

    “七夕那天，你沒來見我?！眳s戎有些委屈地抱怨道，“是我做的粽子不好吃嗎？”

    “你給我做了粽子？”解雁行下意識放輕了聲音，慢慢地坐在床邊，注視著卻戎的眼睛。后者緩緩地點了點頭，“你跟我說喜歡紅豆餡的……”

    “嗯，”解雁行微微笑了下，“甜粽、咸粽我都喜歡。”

    卻戎還不是完全清醒，思維反應(yīng)速度也慢，有些茫然地看著解雁行的笑，遲緩地問：“雁行……”

    “嗯？”

    “粽子好吃嗎？”

    “嗯——要不你明天起來再給我做一次，我再回答你這個問題？”

    “明天……明天給你吃月餅好不好？”

    “好啊?！?/br>
    “我做的月餅好吃嗎？”

    “那得你明天做給我吃了，我才能回答你啊。”

    “去年我給你做過了。”

    “……我忘記什么味道的了?！?/br>
    “雁行……”

    “嗯？”

    “雁行……”

    “嗯?！?/br>
    卻戎就像叫不夠一般，軟綿綿地重復(fù)喚著解雁行的名字，解雁行也不厭其煩地回應(yīng)著他，但是忽然，卻戎沉默一會，沙啞地問：“你還恨我嗎？”

    解雁行愣了一下，“我為什么要恨你？”

    “可是你說你恨我?！眳s戎抬起眼睛，央求道，“……別恨我。”

    “……”解雁行喉結(jié)緩緩?fù)萄柿艘幌?，伸手撫上卻戎的側(cè)臉，“我不會恨你的?！?/br>
    卻戎閉上眼睛，非常誠實地蹭了蹭解雁行溫涼的掌心，像一只貪慕留戀虛無溫柔的困獸，隨即滿懷情誼的眼瞳再次睜開，期待地問：“你今天可以晚一點走嗎？”

    “……”

    “我肩膀好疼?！?/br>
    解雁行神情一凜，起身要往外走，“你等一下，我……”

    卻戎急忙一把抓住了解雁行的手腕，喊道：“別走！”

    解雁行自然不會用力去掙，回頭就見卻戎惶恐地望著他：“我不疼了我不疼了……”

    不對勁，卻戎的狀態(tài)不太對勁了，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解雁行眉頭緊鎖，卻戎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差到病態(tài)的地步，面對兩名哥哥的先后離去，卻戎都能頑強(qiáng)地堅持下來，他的死亡怎么能對卻戎造成如此毀滅性的影響？

    還是說，他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走?！苯庋阈谢匚兆s戎的手，重新坐下來，安撫地問：“你的肩膀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疼？”

    卻戎情緒有些激動，緩緩在解雁行柔緩的聲音下平復(fù)著呼吸，“肱骨被，炸碎了……很疼……”

    明天一早立刻送他回醫(yī)院。解雁行下定決心。

    見解雁行不說話，卻戎忽然露出了一個十分悲傷的神情，“雁行……我說謊了……”

    “什么？”

    “雁行……”卻戎側(cè)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嘴唇微動，聲音輕得像飄渺的煙霧，解雁行俯身側(cè)耳過去，就聽卻戎用氣音緩緩道：“……我說謊了，查什求饒了。”

    解雁行瞳孔微微收縮，就聽卻戎繼續(xù)說：“……我知道他一定會求饒，所以提前故意損毀了執(zhí)法記錄儀。他本來還很得意，說不過是三五年的牢獄，直到發(fā)現(xiàn)我真的開了槍，發(fā)現(xiàn)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終于服了軟，跪在我面前，求求我放過他，說他是雄蟲，他不能死……我恨不得在他身上打出一百個洞，還要讓他活著承受這份痛苦，讓他感受我哥哥死前所遭受的折磨。但是我不行，隊友馬上就會到，如果這樣做，我無法解釋他的尸首，我只能一槍殺了他。”

    卻戎金色眼瞳中盛放的悲哀像是苦極的酒液，澀得解雁行喉嚨酸脹。

    “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我說謊的報應(yīng)？”

    第61章

    “不是?！苯庋阈忻摽诙? 他的腦子現(xiàn)如今也有點亂，但反駁的話仍舊非常迅速不需要經(jīng)過思考，“不是, 沒有什么報應(yīng)……”

    他將卻戎的手放回被子里，溫柔地觸碰對方眼角：“你沒有錯, 卻戎, 你做的已經(jīng)很好了，也沒有什么報應(yīng), 錯的是這條不合理的法律, 這條早就應(yīng)該修改的法律……”

    卻戎似乎有些累了, 在解雁行的安撫下昏昏欲睡地耷著眼睛，但依舊不肯闔目，“雁行, 你說過，人生很長，堅持下去, 事情一定會迎來轉(zhuǎn)機(jī)的。而我們蟲族的一生比你們?nèi)祟愡€要長……事情真的會迎來轉(zhuǎn)機(jī)嗎？”

    “……”解雁行目光深沉，無言地看著銀灰發(fā)雌蟲逐漸虛弱地閉上眼睛。

    這兩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會讓卻戎變成這樣？

    他的歸來能挽救這一切嗎？

    “睡吧?！苯庋阈蓄^一回察覺到自己語言能力的匱乏, 只能輕聲安慰道，“到了明天,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卻戎沒有再給予回應(yīng)，他微微側(cè)過臉，睡著了。

    這一覺他一直睡到了天光大亮，是這兩年來難得的一次好眠。無夢無瀾。

    因為睡得太熟, 就連一早又被運回了醫(yī)院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艾達(dá)和蘭德爾在得知解雁行再次穿越的第一時間, 連夜乘坐躍遷艦來到了第三星。

    剛在醫(yī)院和解雁行碰上面，艾達(dá)當(dāng)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用力地?fù)Ьo，“太好了，你真的還活著……解雁行，你真是太亂來了，你看著理智又冷靜，但遠(yuǎn)比我想象中的沖動……”

    “抱歉，讓你擔(dān)心了?！?/br>
    蘭德爾站在一旁，笑著說：“我昨天收到第五星有疑似穿越現(xiàn)象發(fā)生的消息，躍遷局命令讓我第一時間前往接洽，我急著出任務(wù)錯過了你的通訊，結(jié)果沒想到這個‘新人’就是你……不過流程還是要走的，明天你得和我去一趟上行星。鑒于你有過穿越記錄，相關(guān)手續(xù)應(yīng)該會簡化，我估計一周左右就能自由活動了。”

    “蟲星上還有其他同我一樣會來回穿越的地球人嗎？”解雁行問，蘭德爾搖搖頭：“只有過一名人類來蟲星六十年之后又離開了，至今沒有再回來?！?/br>
    解雁行點點頭，就聽艾達(dá)說：“雁行，你走之后，卻戎過得很不好?！?/br>
    “我也正想問這個……”解雁行皺眉，“他怎么會變成這樣？你們有沒有告訴他我有可能沒死，而是穿越回地球了?！?/br>
    “我們說了?！卑_(dá)垂眸道，“事實上當(dāng)時我也很沒底，但只能這樣安慰他。最初他是有些頹廢，非常的自責(zé)，但在我將穿越的事情告訴他之后，他就振作了許多，還和我說萬一你又穿越回來，絕不能讓你再次涉險，所以他一定要竭盡所能提前為你提供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br>
    “在定責(zé)審判剛結(jié)束的那段時間，他雖然話少了很多，微微顯出一些孤僻，但心態(tài)勉強(qiáng)還算穩(wěn)定，也愿意同我了解開解心結(jié)。問題是出在締結(jié)特組織覆滅后，我不知道這之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慶功宴上他分明還挺正常，但等之后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像現(xiàn)在這樣，瘋狂又病態(tài)，冷漠易怒，精神脆弱，也不愿再和我交流，完全自我封閉……我一直害怕他自殺，每次出任務(wù)都怕他回不來，可他又不知因為什么，自毀傾向嚴(yán)重的同時又有著強(qiáng)烈的求生欲，就這樣十分矛盾地堅持到了現(xiàn)在……等到了你回來?！?/br>
    “根結(jié)都在我……？”解雁行輕聲喃喃。

    艾達(dá)點點頭，皺眉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而且我見你也并非對他沒有情……”

    “可是艾達(dá)老師，”解雁行垂下眸，“我有可能……”

    他話剛說了一半，杰佛因忽然急匆匆地沖進(jìn)他們交談的茶水室來，飛快地敬個軍禮，隨后指著身后道：“上將，教授，雄子，少將醒了，正發(fā)脾氣呢！”

    ……

    萊恩昨夜的話絲毫沒出錯，上午十一點，卻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醫(yī)院之后，大發(fā)雷霆，故技重施又要下床回藍(lán)星別院。萊恩死死把他摁床上，吼道：“身體要緊啊少將！那什么餅解雁行雄子說他不急著吃！而且是他要你回的醫(yī)院！”

    聽到萊恩用這樣的話語隨意揣摩解雁行的心思，卻戎愣了一下，隨即簡直是雷霆震怒，一腳踹過去：“誰準(zhǔn)你隨意提起他還假借他的口吻說話？！”

    齊諾向工作單位請了一周的假，想要重溫當(dāng)年和解雁行以及卻戎三蟲一起生活時的快樂時光，大中午特意煲了雞湯帶來醫(yī)院，結(jié)果一進(jìn)病房就聽見這段對話，急忙把保溫壺放到一邊攙扶地上的萊恩，抬頭喊道：“卻戎，解雁行他——”

    病房門在此刻重新被推開，杰佛因、蘭德爾和艾達(dá)先后走進(jìn)屋，在他們身后，還站著一名黑發(fā)如墨的高挑雄蟲。

    “——他回來了！”

    解雁行走到了蟲群的最前方，眼眸一如初見時那般黑沉而幽深，目不轉(zhuǎn)睛地將對方瞳孔中的震驚與惶恐盡收眼底，他終于見到了完全清醒狀態(tài)下的卻戎，赤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因為剛動過怒，臉頰終于沾上了一抹緋紅，但也在視線觸及他的一瞬間血色盡褪，整只蟲就化為了一具呆滯的雕塑，無法對他的出現(xiàn)做出任何反應(yīng)。

    仿佛知道卻戎會想些什么，解雁行盡量用輕松的語氣淡淡道：“不是夢，是真的，我活著，我回來了?！?/br>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還是卻戎最熟悉的模樣，溫柔矜雅，和過去沒有一絲改變，似乎他們別離的兩年只是恍惚間的一夢而過，時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而且比起月餅我更想吃餃子，但希望你養(yǎng)好病再做，我不急。”解雁行上前兩步要將卻戎扶回病床上，下一秒?yún)s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卻戎豎瞳收縮，嘴唇囁嚅，卻無法吐露出半點聲音，很快，他的眼下又爆出四顆眼球，好像是僅用兩只眼睛無法確認(rèn)真實性一般。解雁行在他長久靜默的注視下緩緩收起了嘴角的笑，有些心疼，也有些生氣，冷聲道：“卻戎，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這話令卻戎周身一震，終于好似回過神那般松開了抓著解雁行的手，但他仍舊沉默著，六只眼睛死死注視著解雁行的臉，看那雙長而濃密的眼睫落下又掀起，露出一對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就連窗外微風(fēng)都格外青睞他，拂動他額前的黑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其余蟲早已悄然退出房間，卻戎終于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輕喚一聲：“解雁行？”

    解雁行看到他六枚眼珠同時眨了一下，就像一只重燃希望、滿懷期待的幼獸，讓人想要狠狠欺負(fù)，但他又舍不得……解雁行忍不住重新笑起來，如十里春風(fēng)明月長空，展開雙臂：“要不要抱一下？”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立刻撲入懷中，卻戎悶著頭抵在解雁行頸窩里，死死地?fù)ё∷募绨蚝捅臣?，呼吸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味?/br>
    因為近距離接觸，即使在貼有抑制貼的情況下，解雁行的雄蟲素依舊濃烈，卻戎貪婪地呼吸著，又像只小狗一般咬在了解雁行的側(cè)頸上，沒有用力，比起咬更像是銜或者叼住了他的一塊皮rou，過了會又松開，再張口咬住臨近的另外一塊。

    解雁行按住卻戎的后腦，默許了他這樣奇怪的發(fā)泄行為，輕聲道：“卻戎，或許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但我還是應(yīng)該認(rèn)認(rèn)真真地和你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解雁行，23歲，一名男性人類，來自遙遠(yuǎn)的地球，很抱歉過去欺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