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昆五郎情況不同常人，長儀看了也覺得棘手。主要是傷人者下手像是有目的的，又準(zhǔn)又狠地朝著他的中樞切下去，幾乎要把這具軀體最重要幾根機關(guān)軸攔腰切斷——稍微再往上一寸，就要傷到他的中樞核心所在。

    “天……你是怎么……”

    長儀倒吸一口冷氣，一邊查看，一邊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著。軀干機關(guān)壞成這樣，很難想象這人是怎么堅持跟人打下去，又一路走回來的。換作別的偃甲，受到這種程度破壞，差不多就該癱瘓在原地了。

    不過昆五郎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輕描淡寫道：“那人想取走我的中樞，命都不要了，拼著被我斷了條胳膊也要給我來上一爪子?！?/br>
    “中樞？”長儀不免愣了愣，跟著就想到他最開始在庫房時就是缺了中樞核心，“為什么總有人惦記你這個？”

    他先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片刻才道：“像那位仲裁說的，在人間看來我是英雄，在別處自然就是眼中釘?！彼f這話時，又露出了和之前一樣的表情：嘴角扯起，半笑不笑，說是自嘲吧，也不大像，眉眼里可不見半點苦澀，有的只是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長儀再沒眼色也能察覺到他不想繼續(xù)這話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一天的經(jīng)歷太過曲折，她的腦袋里到現(xiàn)在還是亂糟糟一團，各種思緒全攪一塊了，理都理不清，想找他說說都不知道從哪開始。

    給她沖擊最大的還是剛才和仲裁的交談，“沒想到第一次見仲裁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仲裁院究竟……還有仲裁，與我想的不大一樣。”

    “嗯?！崩ノ謇傻?，“那個人的狀況不太好了?！?/br>
    長儀抬頭看他，等著他的下文。

    他只點出來一個詞：“代價?！?/br>
    “代價？”

    “凡事都有代價，有得必有失，有借必有償?！彼谶@里頓了頓，沉默了一下才接著道，“修道者，用苦修冥悟來求取仙力和長生，代價是時間和血汗?！?/br>
    “但仲裁的力量源自他們和獬豸的契約！”長儀明白過來了，“所以仲裁的異常就是使用神獸之力的代價？可是……成為仲裁先要割舍掉身為‘人’的種種，這樣的代價還不夠嗎？”

    昆五郎沒有再接著說，只問了一句：“以往的仲裁，卸了任都在哪里？”

    是啊，那些退下來的仲裁都到了哪里呢？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見過，甚至沒人知道他們是出于什么原因卸任的。眾人只會把目光放在有幸被選為仲裁親傳弟子的年青一代上，放在從他們接過了權(quán)柄的新任仲裁上。

    人都是向前看、向上看的，昨日的黃花＊只能獨自在昨日慢慢凋零。

    昆五郎下了定論：“那位堅持不了太久，他自身的靈力開始逸散了。”

    那么下一任仲裁由誰接替呢？

    長儀若有所思：“唐榆和他師弟……”

    所以唐榆對這一切知不知情，不必問，答案是明擺著的，讓長儀想不通的是唐榆為什么要引導(dǎo)他們一行人到唐家來。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是指偃術(shù)，還是找回阿爹這件事……”

    她思緒翻騰地琢磨著，不想回過神卻見昆五郎歪著腦袋合著眼，枕在椅背上不動了。長儀先是一驚，怕他又出現(xiàn)在奉節(jié)城時怎么都醒不過來的情況，心里焦急著，手上不留神就碰到了他傷口，跟著就見這人本能地皺了眉。

    還是有反應(yīng)的。

    長儀發(fā)現(xiàn)昆五郎此時的姿勢很不同往常，他一直以來不管做什么，脊背都是繃得挺直，就是休息時也不曾放松，這是毛病，讓她總看不適應(yīng)。但現(xiàn)在是全塌下去了，整個身體都仿佛沒了力氣，兩只胳膊不正常地軟垂著。

    ……說不正常也正常，這才是主機關(guān)軸受損后該有的樣子。

    他大概一直憑自己的靈力強撐著這具身軀，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堅持不住。長儀處理過不少這樣的偃甲，輪到他時卻不敢輕易動手了，只能先給他清理出傷痕周圍粘連的衣物和小零件的碎片。

    盡管她的動作已經(jīng)十分小心，還是難免會碰到他的皮rou與機關(guān)甲的間隔處，這時他的眉頭便會皺起來，緊成一團，幾縷凌亂的長發(fā)粘在蒼白的臉側(cè)，愈發(fā)顯得這人病弱不堪。

    長儀只好將動作放得更慢、更輕些，心里也替他覺得折騰。身為偃甲卻還保留著身為人時的痛覺，那就既變不回原本的人身，也無法把自己當(dāng)做全然的偃甲，痛楚只是一遍遍地提醒著他身為人的曾經(jīng)，對他而言真的好么？

    而且長儀發(fā)現(xiàn)這人其實是很怕疼的，不過在他清醒時完全不會表現(xiàn)出來，甚至還能嬉皮笑臉地一邊逗她一邊看她給他處理破損處。但現(xiàn)在的反應(yīng)就真實多了，輕輕動一下那眉頭就夾得死緊。

    她忽然有些……心疼他。

    不知道他在變成偃甲的過程中，是什么樣的體驗?zāi)兀?/br>
    長儀看向了她的乾坤袋，瞥了一眼還在沉睡的昆五郎，她悄悄拿出從仲裁那里得來的圖冊，翻開面上的第一本。

    封皮之后頭一頁卻只有簡單一句話，阮尊師的字跡，嚴(yán)謹(jǐn)工整。

    “阮氏后人見此書者，務(wù)要時時留意吾所提及之人儡，若有異動，即刻毀之?！?/br>
    ＊注：正確成語應(yīng)為“明日黃花”，昨日黃花為誤用，但因使用頻繁，或已被認(rèn)可為流行詞語。此處僅出于語境考慮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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