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渙劍君破音的一嗓子還繚繞在上空，薛傾碧便闖了進(jìn)來。眾人齊齊轉(zhuǎn)頭看她，渙劍君老臉一紅，轉(zhuǎn)移話題：“咳，碧影小友，你怎么來了？”

    薛傾碧：“……”

    這殿內(nèi)……怎么有好幾個人紅著眼圈？？

    連考官們也都聚集在了這里，圍著中央一張卷子。

    而簡升白，還在拿帕子很大聲地擦鼻子。

    薛傾碧：“？？”

    她有些遲疑地道，“我……是來想看看前三甲的文章的？”

    “正好，我們剛剛也在看?！庇捏蚯f主秦圓道笑道，“翡不琢——就是詩千改，她寫的這篇文章的確很有意思?！?/br>
    薛傾碧這才知道，原來桌子中央那張卷子就是詩千改的。她迫不及待地湊過去，第一眼皺起了眉，心想，這個字一看就不是從小練的，寫得急了都沒什么筋骨！

    第二眼是，她寫了好多！

    詩千改還額外要了一張白卷，三個時辰寫成，有約一萬字，足可見當(dāng)時她有多文思如泉涌。

    文名這次取得倒是很簡單，只有三個字：《二小姐》。薛傾碧用挑刺的目光看下去，只見文章分為了好幾個小章節(jié)。

    引言簡潔介紹了背景，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王朝，似乎有參考唐時。而在這個世界里，存在有“妖物”。妖物善惡難辨，惡妖會為禍一方，因此“除妖師”這種職業(yè)便應(yīng)運(yùn)而生。

    第一小章節(jié)開篇就是一段緊張激烈的打斗，一行除妖師追著一只大妖，將它逼入絕境，雙方斗法。

    翡不琢即便是臨場作文也不失水準(zhǔn)，薛傾碧不太情愿地承認(rèn)，這短短一百來字就讓她代入進(jìn)了這個世界。

    在除妖師付出了慘烈代價后，他們殲滅了這只占山為王的大妖，并將其麾下的小妖全部抓入了地牢中。

    ——至此，全文出現(xiàn)了第一個明顯的人物描寫。

    這是一名少年，身為兔妖，名字起得很隨意，就叫“林兔”。本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當(dāng)初也是被迫投入了這位大妖旗下，一直只干些做飯、打掃衛(wèi)生的活計(jì)。

    可惜命不太好，被捉進(jìn)地牢，馬上要難逃一死了。

    翡不琢筆觸陡然溫柔，寫雪色衣袍的少年蜷縮在地牢角落，身形單薄，一雙兔耳低垂，瑟瑟發(fā)抖……想到這一幕，薛傾碧的心不由自主揪了起來。

    所有的妖物，都要以靈器凈化，在這個過程里它們會痛苦萬分，直到妖力一絲不存而后死去。

    兔妖少年在第三天被推上了刑場，看著自己的“前輩”魂飛魄散。除妖師的世家在周圍黑壓壓地坐了一圈，他跌跌撞撞走上靈器圓盤中央，跪地，閉上眼睛等待靈光亮起、疼痛降臨——

    而就在這時，人群中傳來驚呼。有人怒道：“萬萬不可！”“百里荼，你在做什么？！”

    少年茫然睜開眼睛，只見一只素凈的手抬起了他沾滿血污的臉。

    那被稱為百里荼少女低頭與他對視，問道：“你叫什么？”

    這一段，被重點(diǎn)著墨了，薛傾碧不由得怔住了，翡不琢竟然能把少年這一瞬間的心動描寫得如此傳神，連她都好像聽到了白兔如鼓的心跳，眼中印出了百里荼的一身紅衣與劍上雪光。

    百里荼救下了兔妖，力排眾議，將他帶回了百里府上。

    兔妖這才得知，原來這是百里家的二小姐，在當(dāng)年的大比中剛剛一劍奪魁，所有人都認(rèn)為她會是將來的世家之首、正道領(lǐng)袖。

    一個是被污蔑殺人的妖魔，一個是被寄予厚望的新星。

    可她救下了他，解開他身上鎖鏈，給他身份與尊嚴(yán)。

    當(dāng)晚，少年得到了食物、熱水，還有平生所未見的華服。

    他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對他一見傾心。這個認(rèn)知讓他惶然，又心如鼓擂，如墜迷夢。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鄙倥﹃畚驳男○?，輕聲念出了這一句詩歌。

    “從此以后，你就叫阿煢?！?/br>
    再往下，時間線跳得很快。薛傾碧甚少見到有人將平常的相處寫得如此細(xì)膩的，好像世上真有這樣兩個人，打破了除妖師和妖物的身份界限相愛。

    少年的卑弱與渴愛，少女的強(qiáng)大與包容，這愛意產(chǎn)生得如此有說服力，薛傾碧不得不承認(rèn)，舉世都找不出第二篇這樣的小說。

    如果她是輸給了這樣一篇文章……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這冰糖似的甜里又仿佛遮蓋著若隱若現(xiàn)的迷霧，讓薛傾碧有些不安。

    她繼續(xù)看下去，覺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因?yàn)槲迥曛?，百里荼提出想和阿煢結(jié)道。

    人人都說百里家那個二小姐荒唐，竟與妖獸廝混曖昧，這一次引起的爭議比當(dāng)年百里荼帶他回家的時候還要大，阻力也更大。

    但百里荼還是像當(dāng)年一樣固執(zhí)，這次，她寧可受鞭刑也不悔改。

    薛傾碧揪心地想，應(yīng)該渡過這個難關(guān)之后二人就能大團(tuán)圓了吧？

    然而她往下一看，心里卻咯噔一下——怎么還有這么多？

    百里荼的堅(jiān)持取得了成功，百里家只得同意數(shù)月之后舉辦婚事。她開始與阿煢更親近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劇情的氛圍變化。

    阿煢太弱小，以至于只能將全部的念想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這也讓他對百里荼的情緒體察得更深。

    他有時候會莫名覺得……百里荼好像喜歡的不是他。可卻又分明對他那么好。

    也許是這點(diǎn)小動物的天生危機(jī)感，讓他保持了警惕。

    直到結(jié)道大典的前一晚，他誤闖了二小姐的書房密室。

    那里掛著一張畫像。

    畫像里的人身著雪色道袍，執(zhí)長劍。

    這位劍君，與他有著近乎一樣的臉。

    “怎么會這樣??？”薛傾碧雖然早有不妙的預(yù)感，可看到時還是叫了出來。她猛一回神，尷尬捂住嘴，卻見簡升白用微妙的表情看著她，拍拍她的肩說：

    “繼續(xù)往下看吧。”

    他幽幽嘆了口氣，心想，看過詩千改在稿紙上寫的原名的他，比其他人都更早猜到。

    但他沒想到，詩千改居然會把揭曉真相的劇情設(shè)置在結(jié)道大典前夜！

    畫像中的少年除妖師，氣質(zhì)與阿煢全然不同，蕭蕭如松下風(fēng)，偏偏似朝霞舉。相似的樣貌，卻沒有眼尾小痣與一雙兔耳。阿煢扶住桌子，整個人都傻住了。

    他見過百里荼畫畫，替她研過墨——這甚至是薛傾碧前期覺得很溫馨的一個劇情！——也因此，他清楚地知道，這一筆一劃中透露出多少深情。

    畫像右下角提著少年的字號——瓊月君。

    這間密室里還有許多文書資料，都被細(xì)心整理著。阿煢以為百里荼天性冷清，可卻在里面看到了一個少女是如何心動、如何傾慕一人的全部過程。

    她十四歲時，瓊月君才是那個被所有世家看好的將升之星，而她不過是還未入靈門的初學(xué)者。她將他視為光，追逐著他的腳步，可等她終于能拿起劍時，瓊月君卻在一場戰(zhàn)役中隕落。

    那時他也才十七歲。幾年之后，連世家都不記得他了，可她卻還是沒有忘記他。

    在百里荼筆下，瓊月君沒有一處不好。天才配天才，這才該是本來的神仙眷侶。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兔妖。他很像他?！?/br>
    這是唯一關(guān)于他的一句。

    薛傾碧捂住心口，覺得自己不能站著看這篇文章了，找了個凳子坐著。她一下子就理解了詩千改的險(xiǎn)惡用心，這個名字，還有那句詩的全部。

    文中的阿煢也想到了。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

    如大夢方醒，阿煢一朝心死。

    他在密室里靜坐一夜，起身去找了剛剛睡醒的百里荼。

    接下來，薛傾碧算是見識到了翡不琢寫“艷色小說”的功底，她居然真的在考場寫了一段風(fēng)月文字，可薛傾碧看得一點(diǎn)都笑不出來。

    百里荼為阿煢的主動而驚訝，卻沒有排斥。衣袍糾纏，燭淚低垂，她輕聲呼喚心上人的名字。

    但阿煢還是阿瓊，她在叫誰呢？

    這是全文情緒最濃烈的時刻，薛傾碧已經(jīng)不想往下看了，可是文字卻好像有靈，死死抓著她的視線。她摸了摸臉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看哭了。

    居然看哭了……翡不琢這個可恨的文修?。?/br>
    人與妖是不可能誕下孩子的，這一晚就是阿煢能抓住的最后的東西了。

    反正他這一條命也是二小姐救下的，即便是……又如何呢？

    人不想開一點(diǎn)，就很難活下去。

    可是他卻忽然感到了意難平。

    兔妖是如此弱小，他平生未有一件事是隨己愿而為的。離開，卻是他為數(shù)不多能自由選擇的事。

    阿煢知道世家的地牢里，除了那處刑場，還能通往一處地方。

    那是一個熔金靈池，世家的人將沒有靈智的妖物投入，可以將其洗髓浣骨，煉蠱一樣培育出更兇惡強(qiáng)大的妖獸。這個過程十死無生，也沒有人知道有靈智的妖物投入其中會如何。

    他在晚上醒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將那幅畫卷從密室中取出，放在了百里荼桌案上，而后打開門向地牢走去。

    另一側(cè)，百里荼回房間看到了畫卷，臉色當(dāng)即一變，追了過去，他卻跑得越來越快。

    兔子無法噬人，卻總是擅長奔逃的。

    阿煢投入了熔金池，而百里荼甚至沒能抓住他的衣角。這一瞬間，百里荼出現(xiàn)了全文唯一一個劇烈的情緒波動，向來鎮(zhèn)定自如的世家之首，失聲叫出了阿煢的名字——這一次，她叫的是“林兔”。

    然而靈池之中，已經(jīng)沒有了少年單薄的身軀。

    薛傾碧死死捏住紙頁，卻看到行文到這里戛然而止。

    翡不琢另起一尾章，描述了幾年后茶館中人們的議論。

    如今的百里荼，已經(jīng)被奉為國師。她推行赦妖令，給予為善的妖物生存之所，然而年近三十，依舊無婚配。

    她似乎一直在找一個人。

    “據(jù)說好多年前，國師大人曾有一門婚事……”

    但議論的老百姓們卻不知道這門婚事究竟如何，他們將各種“聽聞”聊得津津有味，話到最后，真相如何，無人知曉。

    薛傾碧抬起眼睛，悶聲道：“沒了嗎？”

    嚴(yán)理繁哼了一聲：“沒了。”

    其實(shí)這篇文章的結(jié)構(gòu)很完整，結(jié)尾沒有說清真相，但只是留白手法，將解讀權(quán)交給了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