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許禾洗干凈夜里要鹵的豬下水，昨天用過的鹵水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凍，軟趴趴的，按一下比嬰兒的臉還軟。

    只要把鍋燒熱，慢慢化開就又能變成濃香的鹵水，昨兒鹵過了rou，今朝的鹵水會更香更好用。

    聽說有名的老鹵是常年不斷火的一直熬溫熬著的，既是濃香又不會因天熱放壞。

    不過他們家里沒有這個條件，趁著鹵水沒有變質(zhì)還能多用兩回，等更熱放壞了，那就重新熬鹵水。

    今兒原本說去村民地里摘點豇豆鹵的，結(jié)果因繳稅的事情也沒去成，也只得作罷，又拿了些蕨菜鹵。

    他正準備問張放遠能不能開始燒火鹵rou時，忽而聽見外頭來了人。

    他們家其實不常有人來的，兩口子的口碑都算不得好，平時除了那兩個走動的鄰里親戚，幾乎沒什么人來。

    正要出去看看，張放遠已經(jīng)先他一步去了。

    “放遠，還沒歇呢？”

    許禾站著灶房門口，看見院子里進來一張不甚常見的面孔，但是認得，好像是吳家娘子。跟張放遠的爹是表親關(guān)系，到張放遠這輩來，關(guān)系就更有點遠了。

    “天才擦黑，應(yīng)當是沒啥人歇吧，再者今日衙役催賦稅到咱們村了，恐怕是更沒多少人睡得著?！?/br>
    張放遠杵著院門口處，他不往屋里走，前來的婦人也不好意思往里頭去。

    “是啊?！?/br>
    張放遠道：“嬸兒有事？”

    言罷，那婦人便開始揩眼睛，眼淚來的快：“便是為著賦稅一事來，一大家子人，你也曉得，你表姐今年初又沒說好親事，今年就要交兩算的賦稅了。叔又趕上服戍卒，這一算下來當真是不得了，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錢來……”

    “若是嬸兒早些來就好了，我這種才尋買了牲口，錢套出去了，這不，下午又交了自家的賦稅。想拿也拿不出來?！?/br>
    那吳娘子默著沒說話，似是在揣摩張放遠話的真假一般，拗著不太肯松口：“那放遠，你啥時候能把錢收回來？”

    “怎么也得三五日，錢拿回來了還好，就是我先前買馬給寶利錢莊借了些錢，他們曉得我攤子在城里，每日準時去收還賬。”

    “……”

    張放遠又道：“嬸兒要不明日搭我的車去城里吧，我常在寶利錢莊借錢，他們錢莊的利錢不算高，可一借?！?/br>
    婦人聽天天來催收欠錢，哪里敢去借，借村里人的不必還利錢不是更好？又聽張放遠說常去借，不禁失望，合該直接去張大或者張四家去才是。

    這張放遠雖是做生意了，可是買馬成親辦事兒，大手大腳上頭還沒爹媽，能有錢才怪。

    “那我再考慮考慮。”

    張放遠道：“那嬸兒明日要是去城里，可千萬早些過來?！?/br>
    婦人走出院子，應(yīng)都沒應(yīng)張放遠的聲音。

    等人走遠了，許禾才上去：“我記得你沒怎么跟吳娘子有來往啊?！?/br>
    “你以為借錢會挑有沒有來往？沒怎么來往的借到了手，以后更不好去催債?！?/br>
    張放遠拉著許禾往里走：“自打我記事起，每到收繳賦稅的時候就會冒出許多遠親來，一口侄兒一口好弟弟好哥哥的，熱乎勁兒直教人暈頭轉(zhuǎn)向。我爹就是個好爛脾氣，別人來求情哭鬧，他便借，死的時候人家連喪都沒來，更別說還錢了?！?/br>
    “我四伯稍稍好些，管著來往的借，也是一屁股爛賬，要都要不回來。你去提債的事兒，人反倒是還擺出臉色來，說都是親戚，你這是不信親戚。”

    “催債這事兒我沒少干，實在是比借錢還麻煩?？傊@錢借與不借，都是要傷感情和得罪人的。不妨從根兒處就切斷了，省得夜長夢多多事兒?！?/br>
    許禾也是懂人情世故的，但到底還是不如張放遠閱歷豐富，認真點了點頭。

    今天張放遠說話也算是很和氣了，以前誰來跟他借錢，他是直言不借讓滾的。左右他脾氣秉性不好，也不怕村里人說他薄情寡義，總之是少不了一塊rou。

    救急不救窮，這連每年最基本的賦稅都交不上了，那不是窮還能是什么。且借了這回，下半年來催繳田租的時候說不定上半年借的錢還沒還就又來借了，反正覺得你有錢好開口，

    不過有了許禾以后，他脾氣好似不知覺的變好了許多，已經(jīng)不會直接罵走人了。雖是費些功夫，不過這樣也好。

    一晚上就來了三波借錢的，都被張放遠給擋了回去。過了人定，又等了一個時辰，這朝是不會有人再上門了，兩口子才生火做鹵味。

    這么干也是為了讓來借錢的村里人少一個說嘴，不然借錢的人便是：啊，你家吃魚吃rou，那肯定有很多余錢，我家老小都沒得飽飯吃，若是你不借點出來那我肯定不走。

    說著便哭的傷心，有的還拖兒帶女的來，一哭幾個一起哭，總之也不怕丟孩子臉的，只鬧得人頭大。

    鹵好rou菜，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兩口子支撐著將rou晾在筲箕里才去睡。

    沒能睡兩個時辰，早上早早的起來帶著東西便去了城里，倒是能躲開許多時間，讓借錢的上家里找不著人。

    昨日掙的錢全數(shù)花銷完了，又還另支，曉得賦稅之重后，許禾掙錢的心思反倒是更加的重了。

    夜里沒睡足，他眼睛有些脹痛，以前在許家睡的時辰也不多，卻也沒覺得多不舒坦，到張家睡舒服了，忽而不夠睡，一時間竟還不習慣起來。

    不過他并沒有沉浸在不舒坦里，很快就投入賣鹵rou中去。

    “這個鹵豬蹄兒真香，頗有嚼勁。剁成塊兒了給送到前頭的醉芳樓來?！?/br>
    “好，您且稍等。”

    許禾今日遇到的客都是買的多的，盡數(shù)是成半斤一斤的賣，就是東邊酒樓，西邊的茶館戲樓的送。

    他不便離開攤子太遠，又不想出入那些地方，便只得降低些收益，叫了個跑腿兒小生，送一份要兩文錢，他跟小生講了半晌價，說自家的要是叫跑腿只要看見他得空都找他，小生這才答應(yīng)一文一份。

    許禾覺得城里只要手腳勤快些，當真是干什么都能賺點小錢，不過相對也是干點什么都要花錢，稍不節(jié)約捏著點，一日就能花銷許多，也不怪張放遠一個能掙錢的總攢不起錢來。

    豬蹄兒和豬尾巴鹵出來極香，比豬頭rou還好吃，一點不肥膩，全全是下酒閑嘴的好東西。

    另排骨他切成一根一根的，裝在油紙袋里就可以啃，越啃越有味兒，香的不能停嘴。

    不過許禾發(fā)現(xiàn)前來買豬蹄兒和排骨的大抵上是男子，姑娘小哥兒便是買了也不會在街上啃，覺著不夠文雅。

    有趣的是富貴小姐公子坐著馬車轎子里，遠遠把馬車停著，差遣了丫頭仆役來買了回去，躲在轎子里啃的一嘴油。

    中午些時候，許禾的鹵rou還是一售而空，竟還比昨日早些。

    其實準備的東西的重量跟昨日差不多，不過品種不一樣了，這些更像散賣小吃食，而不是帶回家就飯吃的，好像更得這頭的客人喜歡。

    許禾覺得既然這么好賣，那家里下一回尋買牲口宰了豬，他就直接把所有豬下水一次都給鹵好，下午也能有的賣。

    他還是不打算去別的攤子買豬下水，一來是成本高，二來兩個人每日都上城里來做生意也不實際。

    家里的事情還是得要人cao持，像地里的瓜果菜蔬啊、山里撿柴啊……總之村里的事情也是極多。

    兩口子的日子固然是好，可到底人手不多?，F(xiàn)在這樣就很好，既能去城里賺錢，賣完了豬下水等下一回買牲口的空窗，能在村里cao持。

    “今天賣了三百八十文?！痹S禾窩在張放遠攤子后頭的椅子上數(shù)錢，大個頭站著給定了rou的客人切rou，正好擋住他，沒有人能看見他在數(shù)錢：“比昨天還多了八十文！”

    “排骨豬蹄兒豬舌都賣的貴，自然比昨兒多些錢?！?/br>
    “為了賣豬舌，我還特地調(diào)了辣子面兒，倒是也不枉費我一番功夫。”許禾算道：“除卻攤位油紙，還給跑腿小生起碼十二文，他倒是賺?！?/br>
    張放遠切完rou放好，也靠在許禾身旁坐下，許禾登時感覺一大塊曬guntang的石頭貼了過來，他縮了縮：“你太熱了。”

    “霸占了我的位置還嫌我。”張放遠掀起衣擺，取了粽葉做的蒲扇往里扇風，靠在椅子上：“我覺著每回你在此處，攤兒上的生意就變差了?！?/br>
    許禾聞言把錢放好，斜了張放遠一眼：“總跟個大爺一樣躺此處，像個正經(jīng)做生意的嗎？一時怪刮風，一時怪下雨的，現(xiàn)在生意不好還怪起我來了！”

    張放遠笑了起來，隔會兒又道：“我說真的?！?/br>
    他側(cè)身大手掩嘴在許禾耳朵小聲道：“那些小寡婦，夫郎都來買東西了。”

    “你要不要臉！”許禾推了人一把，卻是紋絲不動： “那我就回去，不礙著你做生意?！?/br>
    “別……”張放連笑的不行，忙拉著要起身的許禾：“我給你扇扇涼風，你昨晚上沒好睡，瞇一會兒，瞧眼睛下頭都烏青了?！?/br>
    “哪里瞧的出烏青，胡說?！痹S禾撇開臉，他長得黑黢黢的，怎么可能一夜沒睡好就能看出眼睛烏青了。

    “我說真的，回家去照照鏡子?！?/br>
    “我可沒那么臭美。”許禾忽而從椅子上起了身：“立夏了，我去扯兩匹布給你做兩個褂子?！?/br>
    “你也做兩身?！?/br>
    許禾正要張嘴說什么，張放遠先道：“過陣子我要生辰了，做兩件像樣的衣服，我?guī)闳|籬下去吃館子?！?/br>
    許禾頓時又把自己還有衣服穿的話咽了回去：“好?！?/br>
    第48章

    許禾把兩匹布用包層蓋好放在板車的最底下掩著，兩人這才回村里。

    這陣兒村子是不得安寧，催繳賦稅的事兒并非三兩日便可完成，衙役日日都來，怪叫人心里惶惶然，也是煩惱。

    進村以后，許禾見著板車有背簍又有刀，便同張放遠說道去割點菜地里的草回家喂牲口，省的待會兒回去了又折身來，少走一段路。

    張放遠便在大路上把他放了下去：“成，那我先回去拾掇?！?/br>
    許禾應(yīng)了一聲，背著背簍下自家地里去了。

    種的白菜地里最是喜愛長些雜草，想是瓜子草啊、婆婆指甲菜、山馬齒莧等等，長的都挺是嫩，割了既是能除草省得礙著白菜長，又能帶回家切碎了去喂雞鴨。

    院子里頭圈的那兩對雞鴨都長了起來，鴨子長的老快，才一兩個月的時間就已經(jīng)從小黃鴨長成了大黃鴨，整個兒長了兩圈。反倒是那兩對原本買進的時候個頭大些的雞長不過鴨子了。

    先時有一對小雞許是水土不服，到這頭來不怎么吃喝，整日插著翅膀焉兒巴巴的縮在雞圈旁頭，他喂細糠燴白菜都不吃，還以為養(yǎng)不起來了，也不曉得張放遠從哪里弄了點藥回來，碾碎了調(diào)在水里，小雞吃了竟又活潑了起來。

    許禾想著家里既然是有地，四伯家栽種了他們家的那些地也要去砍菜，他想著還是養(yǎng)兩只小豬仔，不說養(yǎng)來賣，過年的時候也好宰了自家吃。結(jié)果張放遠卻不答應(yīng)，先是說家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養(yǎng)豬了，豬圈早用不得還得修整，騰不出時間來，后頭又說折騰著麻煩，養(yǎng)了豬家里就走不開人了。

    家里就他們兩口人，確實有時候也是人手支不開，他也就沒有執(zhí)拗著這件事兒。

    “哎，家里有讀書人就是好，那衙役上門去都是恭恭敬敬的，大氣兒都不會喘。聽說啊，若家中沒錢，還能管衙門借呢。”

    許禾蹲在地里割著草，忽而聽到傳來說話聲，舉頭才發(fā)現(xiàn)上土里的栗子樹下有村民在鋤地。

    “人家里現(xiàn)今每個月從官府衙門拿月錢了，還用得著借錢？”

    許禾聽了一會兒才曉得鄉(xiāng)親議論的是費家。今日衙役催繳已經(jīng)催到費家那頭，費廉中了秀才，雖未及舉人可免去賦稅，但秀才在官府縣衙面前也有些薄面兒，能得到一定的優(yōu)待。

    “先時費廉中了秀才那費娘子可沒少耀武揚威家里每個月坐著就能收衙門給的兩千文錢，這都三兩個月了，領(lǐng)了不得五六千文錢了嘛。鄉(xiāng)親們到她家里去借錢，看她是借還是不借?！?/br>
    “你當是她還看什么鄉(xiāng)親情分不成。有人上門便哭喪著說兒子早年讀書借了許多賬要還，娶親辦事兒又大出血，借不出錢來。”

    婦人嗤了一聲：“她還拿這事兒說啊，誰家有兒子的還不娶親花這個錢了？再者上回劉香蘭過來鬧，不多說了娶許韶春沒花多少錢嘛。”

    “那許家的姑娘也真是，兩戶人家半斤八兩，湊一對兒正當合適。自從先時吵了以后，這費娘子是半點也不裝大度婆婆了，那許韶春原本也是個愛裝的，撕破臉后誰也曉得誰的德行，費娘子便日日提著許韶春做事兒?！?/br>
    婦人聽得得勁兒，問：“做些什么？”

    “其實也不過就是媳婦做的那些，煮飯洗衣裳下地料理牲口，農(nóng)戶里不也就那些事兒嘛。也是這許韶春，在家里做姑娘的時候不勤勉把這些學(xué)好，否則也不至于成親后被婆婆督著學(xué)做。日日里哦，不是哭就是鬧的，我都瞧見好幾回了?！?/br>
    “那費廉沒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