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道：“……這么嚴(yán)重么?！?/br>
    許秉筆有點(diǎn)驚訝，他掌刑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種，便伸手在他背上按了一下，見鄭玉衡痛得發(fā)抖，直抽冷氣，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對痛覺不敏感，又有些疑惑：“你……這么能忍？”

    鄭玉衡猝不及防，痛得眼底一濕，吐出口氣：“……許秉筆，你好狠?！?/br>
    許祥：“……”

    商愷早已隨著皇帝去慈寧宮了，除了兩人之外，一旁還剩下陳青航和幾個心腹宦官。

    陳青航聽了全程，樂不可支，他上前搭在許祥的肩上，主子一走，就有點(diǎn)兒沒正形，笑瞇瞇地跟鄭玉衡道：“哎喲，久聞盛名，原來鄭太醫(yī)這么硬氣啊，叫都不叫一聲，平日里那些沒根兒的小太監(jiān)，還沒打到身上就開始嚎了?！?/br>
    鄭玉衡想不到他能拿自己的閹宦身份如此調(diào)侃，一時愣了愣。

    許祥面無表情道：“多謝你留情?！?/br>
    行刑之時，多虧了陳青航暗示持杖的內(nèi)侍們，讓他們務(wù)必表面慘烈、實則留手地打，不然小鄭太醫(yī)還真不一定能站在這兒。

    陳青航彎著一雙狐貍眼，道：“就跟公主說得一樣，我要是把咱們太后的人打壞了，回頭怎么跟鳳藻宮娘娘交代，我主子前幾日還給娘娘抄佛經(jīng)祈福、可沒見她給陛下這么上過心。這是為難人的事兒，要是懿駕責(zé)怪我們主子，皇后娘娘又要睡不好了?！?/br>
    鄭玉衡抬起手，端正地跟他行禮道謝：“多謝陳都知?！?/br>
    陳青航側(cè)過身，并不接受這份禮，跟許祥笑道：“他是這樣性子的嗎？跟我們這些閹人也謝來謝去的，我這個奴婢可不敢受?！?/br>
    許祥仍舊淡淡的：“你手底下的這兩個人功夫怎么樣？估摸著得養(yǎng)幾天能好？”

    陳青航道：“鄭大人年輕體健，臥床休息，一旬也就夠了，只是這要趕著侍奉的話……”

    鄭玉衡希翼地望著他，想讓陳都知能口下留情。

    陳青航覷著他的神色，斟酌道：“……一時半會還是不要去的好，娘娘還得分神讓人給你上藥，再說，陛下剛發(fā)了火，做做樣子也得忍，慈寧宮里總不方便的?！?/br>
    有兩人勸說，鄭玉衡低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許祥正要讓幾個內(nèi)侍將鄭太醫(yī)送回去，便見他腳步扎根在地上，看了看不遠(yuǎn)處通往慈寧宮的道路，眼神里往外冒著一股“好想去好想去”的氣質(zhì)。

    鄭玉衡回過頭，掙扎地悄悄問他：“那明日我能去慈寧宮嗎？”

    許祥一成不變的臉色都有些裂了：“……鄭太醫(yī)。”

    “嗯？”

    他道：“十日之內(nèi)，都不要來侍奉?！?/br>
    鄭玉衡的心啪嗒一聲又摔在了地上。

    他的心比身體還飽受折磨，滿懷愁緒地道：“……許秉筆，你真的好狠?！?/br>
    作者有話說：

    僵尸吃了一口小鄭的腦子，吐了出來：呸，戀愛腦！

    第43章

    孟誠坐在母后手畔, 如坐針氈。

    時至日暮，臨安王妃與世子已辭行出宮。董靈鷲親自遣派瑞雪姑姑相送, 但卻將他們兄妹二人留下了。

    慈寧宮一派肅穆安靜, 各級女使來往盡職，腳步無聲。一個穿著八寶蓮花紋圓領(lǐng)宮服的女使侍立案側(cè)，為太后娘娘侍墨。

    不光是剛剛罰了鄭玉衡的孟誠緊張，連昭陽公主孟摘月也跟著一同提心吊膽, 她想起自己的事由來, 跟著脊背發(fā)涼, 在那兒絞著手絹兒, 時不時摸一摸鬢邊流蘇, 眼神飄忽。

    董靈鷲收手，命人將復(fù)批過一遍的奏疏呈到皇帝案前，一語不發(fā)地繼續(xù)處理政務(wù)。

    小皇帝伸手接過, 沉下心低頭去看，可字句卻難以入眼。他知道母后一定已經(jīng)知道杖責(zé)之事, 所以才在那種關(guān)鍵時刻讓世子請他過來，但時至此刻，董靈鷲卻什么都不說。

    氣氛愈發(fā)壓抑。

    女使換了一盞茶, 將仰天雪綠奉到董靈鷲的手畔，然后又有人為陛下、公主奉上他們兩人各自合口味的熱茶, 茶盞剛剛在桌案上落定, 便聽太后開了口。

    “皇帝看好了嗎？”

    孟誠渾身一振，捧著奏疏，抬眼看向母后, 像是在文華殿受教時失神突然被點(diǎn)名一般, 有些愕然和遲鈍, 隨后才道：“兒臣慚愧……”

    董靈鷲道：“你不是慚愧，你是心不在焉。”

    孟誠驀然沉默。

    他的母后不必苛責(zé)、不必問罪，光是一言不發(fā)，光是讓他自己去想，小皇帝就已經(jīng)懾于她的權(quán)威，懷疑自己的做法會惹得母后不悅，可在另一層面上，孟誠也實在不愿意承認(rèn)——母后會為了一個區(qū)區(qū)外人，對他發(fā)脾氣。

    董靈鷲道：“今日你碰見鄭太醫(yī)的事，哀家已經(jīng)知道了?！?/br>
    孟誠道：“母后明鑒。鄭玉衡語出不敬，直犯天顏，兒臣……兒臣只是想教訓(xùn)他?！?/br>
    董靈鷲輕輕地看了他一眼：“他說了什么？”

    孟誠剛要開口，想到鄭玉衡是對已故的父皇不敬，他跟小鄭太醫(yī)居然產(chǎn)生一種相同的默契，并不想讓這段矛盾里出現(xiàn)明德帝的身影。只不過孟誠是覺得鄭玉衡不配，鄭玉衡則是純粹地不愿意。

    他話到嘴邊，不得不頓了頓，“他對兒臣倨傲不恭。”

    “哀家問你，”董靈鷲語調(diào)和緩地復(fù)述，直視著他，“鄭太醫(yī)說了什么？”

    別說是孟誠了，就是一旁的孟摘月都跟著咽了咽口水，覺得母后不明顯發(fā)怒的時候、比她情緒外露時還更可怕。

    孟誠握著拳，半晌后道：“他……兒臣記不得他說了什么?！?/br>
    細(xì)究起來，除了“不愿肖似前人”之外，鄭玉衡也沒有特別可以挑得出的冒犯之言。

    董靈鷲向后倚靠，斂袖倚在椅背上。一側(cè)的女使整了整椅背上的絨毯，對太后低語：“娘娘，宣都知去太醫(yī)院探望回來了，并沒什么大礙。”

    董靈鷲輕輕頷首，跟孟誠道：“皇帝這樣去為難一個隨侍太醫(yī)，竟無緣由，在宮中勃然大怒，到了動用刑罰的地步，不覺得失了體面和身份么？”

    孟誠轉(zhuǎn)不過心里這個坎兒來，他分明知道，鄭玉衡是仗著母后的勢，才敢那么大膽、那么不敬的，但他無法指責(zé)母后，只是緊咬牙根，眉峰壓得很低，吐出幾個硬邦邦的字眼：“他不配侍奉母后?！?/br>
    董靈鷲于是問他：“那皇帝覺得誰合適呢？”

    孟誠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便已經(jīng)忍不住掩唇，她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差點(diǎn)笑出來，見董靈鷲的目光掃了過來，才輕咳幾聲，假裝什么都沒有聽懂。

    孟誠的手放在膝上，幾次舒展又握緊，最后終于忍不住道：“母后不是已經(jīng)有父皇了嗎？難道父皇還不夠嗎？”

    董靈鷲道：“你父親——他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

    “可是……”孟誠道，“可是！”

    董靈鷲依舊平靜地望著他，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等待他的下文。

    孟誠的身心都有點(diǎn)被擊碎了，他完全不理解母后跟父皇這二十余年的相敬如賓、相濡以沫，難道還不能一生相知相守？難道就一定要找其他人消遣解悶——這不是對父皇的不忠嗎？

    這種想法出現(xiàn)在封建男人腦海中，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甚至相比來說，孟誠生活在一個父母慈愛的完美家庭環(huán)境當(dāng)中，他對于夫妻同體的向往還更強(qiáng)烈、更深刻。

    小皇帝的思想縱然封建，但并不能代表他品德敗壞，恰恰相反，這是在這個時代里，許多女人求而不得的夫婿品質(zhì)?？烧蛩腔实郏@種性格反而為他帶來了許多痛苦。

    孟誠深深地呼吸，拿鄭玉衡的存在是“睹物思人”，由此來安慰自己。在這樣的自我催眠當(dāng)中，他的容忍度稍微提高了，垂著頭跟董靈鷲道：“可是，母后對父皇……不會放不下嗎？”

    董靈鷲沉默了片刻，她很想告訴誠兒，在孟臻還活著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放下了。

    但這種真相對于生活在夫妻佳話里的小皇帝來說，還太過冷酷殘忍。董靈鷲斟酌了一下詞匯，委婉道：“所有事到最后，都是要放下的。”

    孟誠在這個困惑里出不來，他道：“可你們是……你們是明君賢后啊，讓任何人出現(xiàn)在你們中間，兒臣都……兒臣都不能容忍?！?/br>
    董靈鷲又道：“任何人？那先帝的淑妃呢？行宮里的德太妃呢？你父皇納入宮闈的十幾位嬪御呢？她們算不算任何人。”

    孟誠啞口無言，他怔怔地看著母親，感覺像是有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刺痛難忍，又無法咽下。

    董靈鷲輕輕地微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覺得，妻妾有別。夫妻一體，而妾是下人，不堪一提，所以不算在其中。”

    從小到大，孟誠的心思就沒有過幾次逃脫過她的慧眼。小皇帝極沉悶地應(yīng)下，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觀念被沖擊的痛苦。

    董靈鷲道：“但在我心中，并非如此。她們不是下人，只是可憐人。”

    孟誠道：“母后……”

    董靈鷲伸出手，隨意地捏了捏眉心，她有點(diǎn)倦怠，已經(jīng)發(fā)生輕微的耳鳴舊癥，耳畔像是殘留著鑼鼓重重敲過之后的顫動余音。

    她道：“誠兒，你覺得你父親，他對我忠誠嗎？”

    孟誠沉默半晌，說：“兒臣不敢妄言，兒臣只是覺得，父皇已經(jīng)盡力了?！?/br>
    董靈鷲居然很是同意：“沒錯，他已經(jīng)盡力了，不光如此，他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

    但是她又道：“可竭盡全力還不夠，他的竭盡全力，沒有到達(dá)母后心里的底線……這是局勢不允，情義難全，與人無尤。”

    “既然與人無尤，母后又何必責(zé)怪？父皇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待母后至誠?！泵险\急促地道。

    董靈鷲搖了搖頭，覺得這話有點(diǎn)好笑。雖然皇帝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但她還是感覺到一點(diǎn)兒倫理綱常對她的譏諷感。

    董靈鷲嘆了口氣，道：“待我至誠……母后沒有責(zé)怪過你父皇，完全沒有?！?/br>
    小皇帝不明白。

    董靈鷲輕輕掀過這個話題，只說了句：“你若想尋他的麻煩，不如直接跟母后說，以免壞了我們之間的母子情分。”

    孟誠聽她如此說，心中大為惶恐，他很怕母后因為一個不重要的外人，反而傷了彼此之間的親情，一邊擔(dān)憂，一邊又不甘，覺得鄭玉衡此人真是個邀寵的jian臣無疑，竟然挑撥他們母子的關(guān)系。

    但這想法只能藏在表面下。

    因為母后嘴上說著不生氣，實際上卻將孟誠留到夜幕，監(jiān)督他處理的政務(wù)摞起來都有半人高，簡直讓小皇帝筋疲力盡、神思不屬。

    偏偏母后還捧著一盞溫茶陪他，時而輕言指點(diǎn)，時而修改批評，溫柔耐心。

    孟誠根本沒有臉面逃走。

    別說孟誠了，連公主也跟著遭殃。董靈鷲也沒讓她走，孟摘月不通朝政，只能在慈寧宮里招貓逗狗，一會兒將貓?zhí)尤堑谜?，一會兒拉著幾個小女使下注簸錢，最后實在無聊得很，伏在董靈鷲的懷里睡著了。

    月上中天，杜月婉持著銅挑，親手將燭臺上的燈芯挑亮，又囑咐了幾個宮人打起精神。

    燭淚徒流，孟誠已經(jīng)困得眼暈，看著這折子上恭敬的花哨文辭，已經(jīng)有些讀不懂了。他悄悄打了個哈欠，一抬首，見母后眼眸含笑地看著自己，心里不由一凜，又坐直身軀。

    他喉結(jié)微動，咽了口唾沫，跟董靈鷲道：“母后鳳體為要，這個時候……不早些安寢嗎？”

    董靈鷲慢悠悠地道：“素日來，哀家少有睡得早的?；实鄄虏拢且驗槭裁?？”

    還能是因為什么？自然是因為他年輕不知事，有些政務(wù)不能處置。而那些國朝的老臣，也總是習(xí)慣于將大事直接呈到慈寧宮決斷。

    孟誠臉色一紅，無地自容，想到自己登基之后，雖然也辛苦，但實在沒有辛苦到這個程度，便更加不安，他道：“兒臣不孝，兒臣無能?！?/br>
    董靈鷲擺了下手，讓杜月婉引皇帝回去：“行了，回去睡吧，皇后已經(jīng)遣人來問兩遍了?！?/br>
    孟誠從案前站起，看了看她懷中的盈盈meimei，覺得小妹在母后宮中休息一夜倒也無妨，便躬身告退了。

    御駕左右的內(nèi)侍提起一件明黃的蟠龍祥云披風(fēng)，攏在皇帝陛下的肩頭，又執(zhí)起四盞水晶蓮花提燈，護(hù)送著孟誠回宮。

    宮門開闔，一捧月色灑了進(jìn)來，絲縷涼風(fēng)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