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摘月的臉龐上還帶著濕潤的淚痕，她的聲音啞了啞，雙眸望著他的面龐，喃喃道：“本宮……本宮有過駙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樣的。”許祥道，“公主，那不一樣?！?/br>
    “有什么不一樣！”孟摘月半跪下來，伸手扯住他的衣領(lǐng)，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爛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氣繚繞?！澳阏f，有什么不一樣？！”

    她這么流著眼淚，這么聲音沙啞，他卻不能抬起眼，不能與她四目相對。

    許祥道：“奴婢是真的殘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遠是完璧，不會因為別人而有瑕?！?/br>
    孟摘月緩緩地松開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顧忌地讓地面弄臟裙子，伸手捂住了臉，那股如洪水涌來的傷痛包圍著她。孟摘月終于在男人的口中得到關(guān)于“貞節(jié)”的第二種看法，終于在封建觀念的壁障里尋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這利器卻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淚，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著孟摘月的臂膀，為她擦拭臉龐上的淚痕。

    許祥垂落在身側(cè)的手動了動，但最后還是落了回去。

    大約過了片刻，孟摘月借著月婉姑姑的支撐而起身。她眼眶通紅，唇上印著一層齒痕，只看了許祥一眼，扭過頭道：“你說你不配，其實只是不愿。許祥，本宮告訴你，這天底下沒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br>
    “與你相比，殘缺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羞辱綁架于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說完了這些話，提起裙擺，轉(zhuǎn)身離去了。

    許祥終于抬起頭，望著她的背影。

    作者有話說：

    本章參考了《孤城閉》的人物心理。即“殘缺”的部分，《孤城閉》當中，男主向女主展示自己殘缺的身體，女主次日與駙馬圓房，對男主說，現(xiàn)在我也殘缺了。

    身體的殘缺并非殘缺，能讓一個人真正卑微的，只有不堪的靈魂。

    只要靈魂清澈，我們永遠都是完整的。

    第46章

    八月中, 一股深秋寒意卷席了皇城。

    董靈鷲是親自督促著、親眼看著鄭玉衡養(yǎng)傷的，在此期間, 太后娘娘跟小鄭太醫(yī)的一概親近之舉, 便只到撫摸擁抱而已。容易牽扯到傷勢的事情，她也不允許他做。

    這是太后娘娘對他的垂憫。她向來這么仔細、這么溫柔的。

    在這期間，皇帝跟他只發(fā)生過很隱約的針對，兩人縱然有些彼此不容的鋒芒, 但在董靈鷲身邊時, 這些針鋒相對都被寒風掩蓋熄滅了。

    更多的時候, 是鄭玉衡主動退讓一步, 讓皇帝陛下不至于動怒, 才維持住了眼下這個局面。

    秋日里，刑部侍郎魏缺入內(nèi)覲見。

    他止步在珠簾外，神態(tài)恭謹：“……福州上報的消息大抵便是如此, 地方長官已經(jīng)先行開倉放糧，娘娘雖先免了今年的賦稅, 但荒年流民不止，還需賑濟，請上示下?！?/br>
    董靈鷲掀了掀案上的文書：“秋收之時, 最怕有這種時候。雖是一州之災(zāi)，可放相鄰幾州的倉廩賑濟, 地方上沒有不說閑話的, 又或者也杜撰出一些難處，反而討要國庫的資糧。便是從國庫撥出來，層層下去, 也沒有幾個清正到絲毫不貪的地步……要放糧, 得選出一個欽差, 不然這銀子到不了百姓的手里?！?/br>
    她換了個坐姿，又道：“皇帝在廷議時是怎么說的？”

    魏缺道：“陛下準了相鄰幾州放糧，又從國庫里撥出，賑濟災(zāi)民?！?/br>
    “欽差呢？”董靈鷲問。

    “陛下還未提及，六科里議了幾輪，還沒定下?！?/br>
    董靈鷲點了點頭，說：“徐尚書前一陣子收斂了不少。土地、戶籍、賦稅，招撫流民……本就是他的分內(nèi)中事，但這個人雖有才干，卻無文心，這種差事，他不會攬的?！?/br>
    魏缺道：“老尚書們年邁，舟車勞頓，不愿到南方去，也是常理之事?！?/br>
    董靈鷲看了他一眼，道：“魏卿覺得誰可堪用？”

    魏缺攏袖下拜，垂首尊敬道：“下官愿為娘娘分憂?！?/br>
    董靈鷲意外地看著他：“魏叔滿，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要是想吃地方上的賄賂回扣，聯(lián)合他們來坑騙國朝的賑濟錢糧，哀家可要夷你的三族?！?/br>
    她這話輕飄飄的，多以威嚇為主。董靈鷲還沒有過夷三族的懿旨，哪怕當年的造反謀逆，她也只是提出了滿門抄斬的提議，明德帝有時便會同她說，檀娘自年少起，便有些慈悲為懷的氣度，只是她不吃齋、也不曾念佛，那一絲佛性，只是時隱時現(xiàn)地留在她身上。

    但更多的時候，她仍是一個殘酷的掌權(quán)者。

    魏缺，字叔滿。他聽聞太后娘娘喚他的字，頗有些受寵若驚，回道：“臣不會給娘娘動此重刑的機會，必會盡心竭力?！?/br>
    董靈鷲聞言便笑，搖首道：“是為了什么嗎？”

    魏缺道：“下官的祖籍在福州，福州老家里有許多親眷，自從聽聞荒年生亂之事后，家中便為他們?nèi)找共话?，所以……?/br>
    董靈鷲了然，道：“若是讓其他的諸人前往，你懷疑他們?yōu)槊竦恼嫘?？?/br>
    魏缺道：“下官不敢?！?/br>
    董靈鷲說：“既然如此，哀家可以讓你去。不過戶部也需要出人輔佐你，你務(wù)必聽進去他們的建議，以免你不通曉賑濟之事，反而出了亂子?！?/br>
    魏缺大感欣喜，俯首行禮：“臣叩謝娘娘慈恩?！?/br>
    董靈鷲免了他的禮，沒等魏缺告退，她便又想起一件事來：“你家夫人……哀家前幾日聽聞皇后提到，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

    魏缺應(yīng)道：“是，有勞太后娘娘掛心?！?/br>
    王皇后跟魏缺的夫人，按照親戚關(guān)系來算，她們是表姐妹。王皇后一直想要讓表妹到宮中養(yǎng)胎。又恰逢魏缺領(lǐng)欽差之責，遠行福州，這樣既不讓魏夫人受婆家長輩的刁難，也能安他的心。

    董靈鷲略微將這件事提了提，魏侍郎果然一口應(yīng)下，再三拜謝不已。

    議事畢，魏缺便被送出慈寧宮。董靈鷲也飲了口茶，靠在椅背上，由著瑞雪按摩肩膀，她閉了會兒眼，感覺肩上的力道稍微變了變，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小鄭太醫(yī)湊了上來。

    鄭玉衡手勁很足，不知道為什么，他年紀輕輕、又文采出眾，但似乎天生挺有力氣的，身形清瘦，卻是個打不服的性子，董靈鷲懷疑他要是從武，到耿將軍麾下為將，八成也能是個熟讀兵法的儒將……說不定跟世子也不相上下。

    只是這樣，他的手就不會那么修長、那么白皙好看了。

    董靈鷲想到這里，覺得自己也有些“以貌取人”的陋習，忍不住一邊檢討，一邊又默默微笑，抬手按住他的指尖，輕道：“你的傷好全了沒有？”

    鄭玉衡道：“這是娘娘這個月問的第四次?！?/br>
    董靈鷲挑了下眉：“我有問這么多次？”

    他在太后娘娘身后點頭，又說：“臣每次都答，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傷，娘娘都不信?！?/br>
    董靈鷲說：“那是因為你太過逞強，在不該與人爭之時，偏與人爭，又在應(yīng)該修養(yǎng)生息之時，偏偏奮不顧身?！?/br>
    鄭玉衡無法反駁，手上動作停了停，輕柔地將她垂到頸側(cè)的步搖撥開，低聲道：“臣本性如此，娘娘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董靈鷲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

    這話說到這里，竟有一種圖窮匕見之感。她點了點身側(cè)，鄭玉衡便會意地繞過來。

    董靈鷲的手貼向他的面頰，感嘆似的輕聲道：“是，衡兒本性如此。孟子所謂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還年輕，這樣美好的品質(zhì)，哀家希望你能保留得再久一些?！?/br>
    不知為何，鄭玉衡從她的話語中聽到一點“無所期望”的感覺，仿佛不生期望，便不會失望。所以哪怕是鄭玉衡有一天會失去這樣的品質(zhì)，她也不會怪罪。

    他對董靈鷲生出的欲，在這些時日的洗刷和自省當中，被壓制到了一個相當?shù)偷乃?。這樣平靜似水的光陰，讓他感覺到一股靈魂的安定。

    但他對“撫摸”的需求，卻強烈到不可忽視的地步，連鄭玉衡自己都能感覺到不對勁。

    他伸手按住董靈鷲的腕，在她的掌心輕蹭了一下，道：“臣有時真的很不懂您。”

    董靈鷲支著下頷，唇邊帶著柔柔的笑，溫聲：“你說說。”

    鄭玉衡便直言道：“您這些天，雖與臣形影不離，可舉止疏離，多是發(fā)乎情、止乎禮，仿佛對臣的……已經(jīng)失去興趣。”

    他不好說“對臣的身體”，這形容實在太不莊重，簡直透著香艷的味道。

    “臣原本以為，您是因為臣跟皇帝陛下的嫌隙齟齬，覺得我這么驕縱、是故意生事，所以才拉開距離的?？赡譁厍槿绻?，垂憐如初，臣根本看不出娘娘動怒的跡象……”

    董靈鷲靜靜聆聽，在他的神情中看出許多思考的跡象。

    “所以這些天，臣一直在想，您到底是為什么才疏離的呢？您對臣的本性，明明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沒有厭惡?！?/br>
    他頓了一下，又道，“反而是我……總是生出一些冒犯、骯臟的念頭?！?/br>
    “那并不骯臟?！倍`鷲終于開口，“有發(fā)乎情、止乎禮，也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只要你一心純澈、一心向往，那并不是件骯臟的事。至于玷污，那就更不對了?！?/br>
    她沒有解釋為什么不對，指尖下滑，撫摸著他的后頸，姿態(tài)很像是揉著一只溫順的貓：“玉衡，我只是想提醒你，再年輕的身體——”

    她的手滑了下去，幾乎沒進了領(lǐng)子里。太后娘娘悶笑了幾聲，帶著一點取笑的調(diào)侃：“也不能這么糟蹋，該養(yǎng)傷就養(yǎng)傷，該休息就休息，否則就是不懂事了?！?/br>
    鄭玉衡怔愣住了。他沒想到是這么簡單的理由。

    “而且，”董靈鷲道，“你不僅沒有娶親，因為家中不睦的緣故，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過——不必管哀家是怎么知道的。要是真說弄臟了誰，也是哀家弄臟你才對吧？”

    鄭玉衡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遲疑：“臣……”

    “鄭太醫(yī)，不是你跟哀家說，要保養(yǎng)身體、計較來日方長嗎？”董靈鷲微笑問他，“怎么你自己這樣不在乎自己？這樣也想跟哀家有來日嗎？”

    她說著，隨意地將手抽了回去，卻沒能一舉收回，而是被鄭玉衡下意識地攥住，他先是手心一緊，然后又驀然放輕了力道。

    小太醫(yī)喉結(jié)微動，貼近她，沒有刻意賣弄，已經(jīng)有一種青澀十足的可憐：“我會改的?！?/br>
    董靈鷲又抽了下手。

    鄭玉衡握得更急，簡直手足無措，半晌過后，又忍不住低聲重申：“臣真的會改的，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張?！?/br>
    他喉結(jié)微動，道：“請您別不要我……”

    董靈鷲也心軟了一半，她本就寬容，何況他這樣的神態(tài)，這樣的赤誠——想起誠這個字眼，又不免記起那個笨蛋兒子和她早死的前夫。

    董靈鷲輕聲道：“就算沒有我，你也得學會自己珍愛自己。知道嗎？”

    鄭玉衡看著她的雙眼，一邊頷首，一邊卻又想，這世上最珍愛我的人，只有您了。

    至于“沒有她”的這種假設(shè)，根本無法出現(xiàn)在鄭玉衡的生命中，他不能容許垂落在自己身上的月光消失，不能允許任何人讓他離開董靈鷲。

    董靈鷲知道他有點怕，大概是怕自己會像他的親人一樣遺棄他，于是攏著他的手指輕聲安慰。這時正有女醫(yī)上前遞送熬好的藥，先交給了鄭太醫(yī)驗證。

    鄭玉衡接過藥盅，驗證了一下氣味和用藥，然后吹涼了藥匙，侍候太后娘娘服藥。

    董靈鷲跟他開玩笑：“那日侍酒時想得花哨，今兒哀家開導了你，怎么一下子這么規(guī)矩了？”

    她其實是想著，這藥苦得要命，鄭玉衡平日里又不耐苦澀，想要讓他以唇侍藥，決計是一種令人糾結(jié)的為難。

    誰知小太醫(yī)只是紅了紅耳朵，看了藥碗一眼，直接喝了一口，眉頭瞬息間皺得緊緊的，很艱難地忍著苦。

    董靈鷲驚訝住了，只來得及說：“你——”

    然后就一樣被苦到了。

    她多是把藥放涼了，然后一口飲盡，什么時候這么苦過，簡直酸澀泛苦到了舌根里。然而鄭玉衡又熱烈、又決絕，捧著藥碗的手還是穩(wěn)穩(wěn)的，連一絲一毫都沒有灑出來，也不知道舌尖怎么就這么靈活。

    董靈鷲的舌頭都發(fā)麻了，他還是那么放肆、仿佛失去味覺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