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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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前是有抱負(fù)的?!编嵱窈獾偷偷氐?,“可這一次入仕,不是為了抱負(fù)。到了戶部里,才覺得自己妄尊自大,實(shí)則無能?!?/br> “哎呀。”董靈鷲忍不住笑了,“兩天前你是這么說的嗎?怎么才二十四個時辰,就有兩副面孔?” “兩副面孔怎么了?!编嵱窈鈩恿藙樱鲱^看著她,“誰能想到底層的綠衣小吏,到了晚上,居然在大殷的皇太后身邊服侍枕畔,要是臣能從小吏、做到五品京官,就能跟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相見了。” 董靈鷲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微笑道:“想得美,你就算是被黜落的狀元之才,未來的宰輔料子,想要憑自己上朝,一是要有資歷積累,二是要在官場里混得出來——你那群龍章鳳姿的同窗,可是清貴之職,而你可是個濁吏。” 濁吏是指品級低微、工作繁忙的職務(wù)。 鄭玉衡垂著眼簾受訓(xùn),伸手按摩著她白日里握筆的指骨和虎口。 董靈鷲道:“醫(yī)國,你雖是才華橫溢,可也太年輕,說話這么大的口氣。” 鄭玉衡親了親她的指尖,認(rèn)真地道:“臣知錯了。可是見了您郁結(jié)在心的時候,我不能不做點(diǎn)什么,不能不思考改變,不能坐以待斃,否則我會自責(zé)死的。就算這是沒有用的,就算臣做不到,可是不去試一試,枉費(fèi)了您對我的一片心。” 董靈鷲一開始還點(diǎn)頭,聽到后面,有些奇怪:“哀家對你什么心?” 鄭玉衡又開始了:“一片愛護(hù)、珍重、情深之心?!?/br> “愛護(hù)珍重也就罷了。”董靈鷲看著他問,“情深是什么?” 鄭玉衡說:“情深是我編的。但是臣在您面前多說幾次,一百次、一千次,時間久了,您就信了?!?/br> 他說得那叫一個情深意切,篤定無疑,然后爬起來,伸手擁住董靈鷲的肩膀,親了親她柔軟的唇,兩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 鄭玉衡舔了舔她的唇瓣,悄聲:“您累不累?” 董靈鷲道:“本來不累,你一乖張起來,哀家就累了?!?/br> 說著冷酷地把發(fā)情小貓拉了下來。 鄭玉衡乖乖被扯下來,埋頭在枕頭旁邊,自我消化了好一會兒,悶聲道:“娘娘,我下去看看暖爐。” 他還沒下榻,董靈鷲忽然想起他剛回來時說得那話,叫住他:“等一下,你之前說,覺得自己無能?戶部之事雖然繁多,但以你在慈寧宮素日里的見解和明斷,也不至于這么棘手吧。” 一提起這個,鄭玉衡更蔫兒了,要是他頭上有一對耳朵、一條尾巴,估計(jì)都已經(jīng)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他苦著臉?biāo)妓髁似?,答道:“臣……只是想厘清京郊兩倉的倉廩,可里頭居然摻雜著馬政、摻雜著陳年的用兵事,還有各項(xiàng)稅賦里收不上來的賬目,理了兩天,昨日才堪堪理出來一個頭緒?!?/br> 董靈鷲疑惑地想了想,戶部底層官員要經(jīng)手的事情,有這么復(fù)雜嗎? 鄭玉衡續(xù)道:“特別是京郊的一大片學(xué)田,那里每年的稅收是供給書院的,原本正途是育人子弟,可到了賬目里,上下對應(yīng)的含糊不清,名目亂七八糟,去年的學(xué)田名目的銀子轉(zhuǎn)到了皇家的賬上,聯(lián)系看來,居然是天家拿著這筆銀子當(dāng)燈油錢?!?/br> 董靈鷲站得位置太高,起點(diǎn)就是董太師之女、東宮太子妃,所以對這些特別底層的賬目出入,也不是十分了解。 她琢磨了一會兒,一是覺得這賬本很蹊蹺,連真假都有待商榷,二是覺得…… 董靈鷲轉(zhuǎn)了轉(zhuǎn)腕上的玉鐲,支著胳膊,半抬起身子,望著鄭玉衡的眉眼,輕輕地問:“好郎君,你這個綠衣小吏,才當(dāng)上主事兩天,這是你該管的賬嗎?是不是讓人給騙啦?” 鄭玉衡沉思了片刻,誠懇道:“應(yīng)該是?!?/br> 董靈鷲挑眉:“他們嫉妒你走了太監(jiān)的門路?” 鄭玉衡想了想,斟酌道:“應(yīng)該不是吧。臣覺得……他們嫉妒臣長得俊俏。” 董靈鷲:“……” 鄭玉衡又道:“娘娘,我已經(jīng)在宮外看過一圈了,比臣更俊俏的人一個都沒見著,比臣會說話、會照顧人的,更是挑不出來了,您要是厭倦了我,以后看膩我了,那說不定就找不到下一個了?!?/br> 董靈鷲:“你……” 鄭玉衡幫她分析,權(quán)衡利弊,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道:“而且我會對您越來越有用的,幫您掌握戶部的所有賬目之實(shí),到時候遇見欺上瞞下的事兒,也不必再派人辛苦探訪了?!?/br> 董靈鷲看他一副很是誠懇的樣子,對這直白的爭寵失語了好半晌,隨后才道:“你還是去看看爐火吧?!?/br> “……哦?!?/br> 作者有話說: 努力工作,不忘爭寵w 太后抱起小鄭喵,看了看他身上寫著的:此品種堅(jiān)貞不屈。 抱回了家后,小鄭:貼貼貼貼娘娘貼貼qaq 太后:? 第62章 清晨, 朦朧光暈投入窗內(nèi)。 董靈鷲醒來的時候,隔著薄薄的紗帳, 望見鄭玉衡披著衣服的背影。 他立在窗邊的小案前, 點(diǎn)著燈,眉頭緊鎖,在細(xì)細(xì)地寫東西。董靈鷲估摸著,就是那些錯綜復(fù)雜的賬本。 這眼前的景象讓她忽然很恍惚。 曾經(jīng)的昔年故夜里, 她也不止一次起身時見到孟臻坐在那張小案前, 形影寥落。每當(dāng)此刻, 她早已冷寂成灰的心, 都會響起“他或許也并沒有什么錯”的聲音。 只不過這念頭往往如泡沫一般浮現(xiàn), 很快便被現(xiàn)實(shí)戳破散去。她終能一次又一次地認(rèn)知到,他們兩人只適合做朋友、做伙伴、做一生不離的搭檔,卻做不了情長不滅的愛侶。 董靈鷲翻過身, 趴在榻邊望著他,感覺內(nèi)殿溫暖如故, 怕是鄭玉衡不止起來一回。他年輕有活力,哪怕這么勞累,竟然還能集中精神, 每件事都做得很認(rèn)真。 嗯……這件衣服有點(diǎn)眼熟。 她看著看著,就發(fā)現(xiàn)了重點(diǎn), 上下將鄭玉衡又審視了一遍, 伸手撩開床紗,坐了起來。 董靈鷲動作輕盈,但也產(chǎn)生些窸窸窣窣的細(xì)碎摩擦聲。鄭玉衡立即感應(yīng)到, 放下筆走過來, 靠在床前低問:“還早呢。不再睡一會兒?” 董靈鷲抬指摩挲著他的臉頰:“真的不累?” 鄭玉衡如實(shí)回答:“有一點(diǎn)。但看見您之后, 就只剩下高興和雀躍,沒感覺到累?!?/br> 董靈鷲笑了笑,說他:“真的學(xué)壞了,嘴甜,甜得像花言巧語。” 鄭玉衡也不辯駁,按住她的手腕,聲音溫潤:“臣服侍您更衣。” 董靈鷲頷首。 他便沒叫殿外伺候的人,將瑞雪姑姑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套衣衫從屏風(fēng)外取進(jìn)來,給太后娘娘穿衣綰發(fā)。董靈鷲坐在妝鏡前,望著鏡子一側(cè)折射出來的影子,忽然道:“白鶴紋很適合你?!?/br> 鄭玉衡動作微頓,望了一眼袖口上繡著的白鶴紋路,一圈隱隱的銀線收住邊緣,設(shè)計(jì)得很是精巧,他整了一下袖口,不知道她是想要夸獎自己會穿衣服,還是對這種效仿明德帝的做派、甘愿為替身的姿態(tài)感到滿意。 他心里突然有點(diǎn)悶悶的。哪怕鄭玉衡是真的想取悅她,才做了這幾件衣服,可面臨這種夸贊,免不了還是會吃醋、會質(zhì)疑自己不純的用意。 董靈鷲繼續(xù)道:“比先皇帝更合適?!边@樣總能安你的心了吧? 小太醫(yī)不就是喜歡聽這個嗎?不然也不會老是跟已經(jīng)埋進(jìn)土里的人較勁。 鄭玉衡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停了好一會兒,然后又抬起來捂了下臉,按了按眼角,說:“娘娘……” 董靈鷲轉(zhuǎn)過頭:“眼睛痛?” 他低下身,將手移開給她看,眼角紅了一大片,很是可憐地說:“睫毛掉進(jìn)去了?!?/br> 董靈鷲道:“我看看?!?/br> 她的手按住眼角,發(fā)覺他的眼眶燙燙的,以為是掉進(jìn)去的睫毛把他弄疼了,便仔細(xì)看了半晌,吹了吹他的眼睛,低聲道:“在哪兒呢?” “疼?!编嵱窈庵皇钦f。 董靈鷲又找了找,最后才在眼睛的角落撥出一根掉進(jìn)去的眼睫,又輕輕吹了幾下,語調(diào)溫柔:“怎么這么不小心?!?/br> 鄭玉衡由著她吹眼睛,與對方四目相對,視線碰觸,他忽然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來的膽量,伸手圈住她的腰——雙手繞到椅背那邊,將董靈鷲環(huán)在懷中。 他貼過去,令人無處防備地親了親她的唇,然后緊緊地抱住她,聲音有些黯然低?。骸疤竽锬铩?/br> “嗯……”董靈鷲撫摸著他的背,“怎么了?” “臣不想離開您……” 董靈鷲輕聲:“也沒有人要你離開我呀?” “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后?!彼?。 “多久?” “幾十年以后?!编嵱窈夂斫Y(jié)微動,將話在口中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道,“娘娘百年以后,臣想陪著您……” “大殷沒有殉葬的規(guī)矩?!倍`鷲道,“如果有,哀家肯定早就廢止了,不會讓活人因死人的‘寂寞’而無辜受牽連?!?/br> 鄭玉衡不說話了。 “還有,”董靈鷲抱著他,對方的身體在冬日里反倒很溫暖,像個小火爐。她耐心而溫柔地安慰,“你才多大啊,想殉葬要折多少壽?到時候會有很多事……很多很多別的未盡之事牽扯著你,人活在世,奮不顧身的事有一次就夠幸運(yùn)了,怎么能一生都可以為對方奮不顧身呢?” 鄭玉衡被安撫下來,但沒有回答。 他在董靈鷲懷里充完了電,又起身將合適的簪釵挑出來,挑到一半,董靈鷲面色很復(fù)雜地看著桌上交錯的飾品,委婉道:“把瑞雪叫進(jìn)來吧?!?/br> 鄭玉衡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不好看嗎……” “要聽實(shí)話?”董靈鷲反問。 他有些受到打擊,默默地去請了瑞雪姑姑,然后收拾好記錄整理出來的賬目,從旁跟董靈鷲告別再三,才依依不舍地步出慈寧宮。 就因?yàn)猷嵱窈獾牟簧幔人鲩T的時候,正巧碰見小皇帝來請安。 兩人都兩天一夜沒好好休息,鄭玉衡還在慈寧宮睡了幾個時辰,孟誠那是活生生地睡不著覺,一閉上眼就是各個宰執(zhí)大臣在面前爭吵、彼此攻訐、議論得天昏地暗的模樣。 他頭痛萬分,眼下浮著一片烏青。兩人打了個照面,鄭玉衡倒是規(guī)矩地行禮了,孟誠卻站著沒動。 小皇帝不知道鄭太醫(yī)還被委派了別的事務(wù),更不了解基層官僚算不對帳的痛苦,在他眼中,鄭玉衡只有伺候他母親、照顧太后身體康健這一件正事而已。 孟誠望見他微紅未消的眼角、精神不足的模樣,頓時就有些禁不住發(fā)散聯(lián)想,一時惱了,轉(zhuǎn)頭跟眾人道:“都退下。” 他拽著鄭玉衡到庭中無人處,兩人立在還沒消融的殘雪邊。 小皇帝把他扯過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松手就劈頭蓋臉地罵:“你知不知道自己伺候的是誰?怎么著也得顧忌著太后的身體吧?你知道她白天有多繁忙,人人要是都像你似的清閑,把心思往這事兒上使力,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鄭玉衡:“……”什么事兒? 陛下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恍然大悟。 孟誠簡直恨鐵不成鋼:“朕都退讓到這個地步了,留你的命是為了母后開心,你別得寸進(jìn)尺,欺負(fù)朕的一片孝心!” 鄭玉衡輕咳了一聲,表面上一派純良地道:“君臣有別,臣怎么會欺負(fù)陛下呢?” “你別太過分!”孟誠惡狠狠地道,“等朕收拾完國事,就給母后找個溫順聽話的,把你這個混賬給換掉?!?/br> 鄭玉衡想到戶部那些賬本,心道這國事陛下恐怕是收拾不完了。至于“溫順聽話”,全天下沒有人比他更溫順、更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