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并張見清兩人，便負責(zé)洪天關(guān)到前線的糧草督運，到了這個地方，張見清也不得不騎馬了。

    四遭除了運糧的民兵，便是算不上太多的御營中軍，這批軍隊的首領(lǐng)叫何成飛，也被稱為何統(tǒng)制，在中軍里算是大帳里說得上話的將，因為得罪了上頭都統(tǒng)，在軍營斗爭里吃了虧，被攆來押運后勤輜重。

    兩文官、一武官，這就是各條糧草運輸路線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了。只不過其他路線上有的是一位中央派遣、一位地方官員，像這樣兩名京官在此的，說明這段路需要嚴(yán)格地監(jiān)督、押送，十分重要。

    “我說……我說鈞之。”張子墨累得氣喘吁吁，驅(qū)馬向前，攀著鄭玉衡的肩膀，“你這怎么都不累呢？行軍押送，還讀書寫信，哪兒來那么大能耐，你沒中舉的緣故，不會是考的武舉吧？”

    鄭玉衡正跟何統(tǒng)制麾下的一軍士交談，聞言稍微扶了他一下，道：“何至于此，子墨也該多鍛煉鍛煉了。”

    張見清擺了擺手，重重出一口氣，道：“我們這日夜兼程、滿面風(fēng)霜的，我都覺得我老了幾歲不止，怎么就你不同？”

    一旁的軍士也開口，話里帶著一口方言鄉(xiāng)音：“我們也奇嘞，咱鄭大人細皮嫩rou嘞曬不黑，騎馬又穩(wěn)，體格子又強，倒是張大人您弱了些。”

    張見清擺手不愿爭辯，哀道：“我是腰傷才不穩(wěn)，是傷了腰啊?！?/br>
    其實鄭玉衡也沒他說得那么好過。

    他這雙平日里侍墨執(zhí)筆的手都纏著繃帶，只因掌心已被韁繩等粗糙之物磨破，一開始只是紅腫，而后幾日下來，破皮溢血、傷了一大片，這時候就要說他這個體質(zhì)格外不方便了，痛不說，看著還格外怵目驚心。

    鄭玉衡沒有辦法，為了不讓其他人不那么驚詫意外，便用繃帶將雙手纏住，只說怕磨壞了手，不少軍漢說他秀致嬌氣……誰知道他這雙手早就磨得滲血，上藥、結(jié)痂，而后又裂開，幸而天冷沒有潰爛。到了今日，有些幾次磨破的指關(guān)節(jié)內(nèi)已經(jīng)生出薄繭，再碰什么都不疼了。

    三人行過河畔，鄭玉衡的目光掃了一眼河水，在倒影中見到自己的模樣。

    說是完全沒有變化，那是不可能的。他覺得自己也rou眼可見地成熟了起來，眼底有一股沉郁的涼意，精神雖然還飽滿，但跟那股清風(fēng)明月的名士是沾不上關(guān)系了。

    鄭玉衡嘆了口氣，擔(dān)心自己回京后不受檀娘的喜歡。

    到處都是年輕可愛的小郎君，她又那么美麗、那么有權(quán)有勢，他十分擔(dān)憂會有人趁機蠱惑太后——沒辦法，他就是妒夫。鄭玉衡毫不臉紅地就此在心里確認道。

    馬蹄聲聲，后面糧草輜重壓得車輪在路上壓出兩道深深的轍痕。

    鄭玉衡邊走邊問：“據(jù)何統(tǒng)制說，前線已經(jīng)交兵了，咱們這是第二批到的糧草。”

    “正是嘞?！避娛渴堑紫碌囊粋€底層軍官，大大咧咧地回道，“洪天關(guān)嘛，臨著戰(zhàn)場最近的一個州的糧倉，我們這回可是給大將軍麾下的李將軍、李都統(tǒng)送輜重。他已經(jīng)在殷肅交界，與那頭的幾個千戶干起來了！”

    “幾個千戶？”張見清也跟著問。

    “是那個六太子麾下，什么勞什子狗屁太子，北肅那些蠻虜人，生個娃兒就叫太子，沒有嫡長之分，這群娃兒能不掐架？”

    眼見著他要侃侃而談，講到那頭的風(fēng)俗朝政去了，鄭玉衡剛想出言拉回來，就聽見不遠處啪地一聲馬鞭聲，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吼道：“孫子！”

    軍漢名叫孫子曄，被這么一叫，氣得渾身哆嗦，結(jié)果扭頭見到何統(tǒng)制橫眉的模樣，連忙熄了火退下去。

    何統(tǒng)制騎著馬追上前來，在馬上簡略了禮節(jié)，只道：“兩位大人。”

    “何統(tǒng)制?！?/br>
    “馬上就要出了河關(guān)，再走就是前線雪地了?！焙谓y(tǒng)制聲音雄厚，聲量也不小，“兩位是文官，還是就歇在后頭，跟民兵依著前頭那個縣住，不必再往前去了。”

    鄭玉衡道：“但這次后勤總督徐尚書徐大人安排我們，是要一直監(jiān)督進軍……”

    “不知事的小兒之見！”何統(tǒng)制口出狂言，輕蔑地掃了兩人一眼，不復(fù)方才表面上的和氣，“我這么說，是為了全你們兩人的性命，戰(zhàn)場無眼，就是后勤部隊也會遇上一些流竄的寇匪，敵人的小股軍隊，到時候誰來管你們？！誰有心顧著你們的死活？這又不是兒戲！”

    張見清被吼得迷了眼，心說這爺們吊門兒可真高啊。他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正要相勸，便見他身旁這個素來溫和待人的小鄭大人不假辭色，清清冷冷地開口：“沒有我等監(jiān)督，誰知道糧草是進了軍營，發(fā)了軍餉，還是換做了別的什么事?！?/br>
    “鈞之，哎，不是，他不是這個意思，何統(tǒng)制……”

    “你懷疑我貪污？”何統(tǒng)制的一雙眼瞪得老大，他掃了一眼鄭玉衡手上的繃帶，忽而又冷笑，“黃口小兒，嬌嫩得跟個大閨女似的，還想踏進北疆？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

    鄭玉衡嘆了口氣，從腰上取下一個錦囊，拆開錦囊掏出一張紙，立起來給他看了看。

    何統(tǒng)制最后的聲音湮滅在喉嚨里，眼睛卻還瞪著，氣聲兒在嗓子眼里轉(zhuǎn)了兩個彎兒，跟破鑼似的斷斷續(xù)續(xù)地掐掉了。

    他慢慢收回了伸長的脖子、壓下了望著天的鼻孔，臉上顏色變幻，好半晌才出一句話：“有這命令怎么不早說？”

    鄭玉衡收起詔令，放回錦囊里，平平靜靜地道：“若是一路平靜坦途，無所阻礙，何統(tǒng)制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下官還是相信統(tǒng)制的判斷指揮，何須此物?！?/br>
    張見清愣愣地扒著他的肩：“你拿了什么玩意兒？”

    他頓了一下，道：“嗯，《勸人向善經(jīng)》?！?/br>
    作者有話說：

    一些壞心眼的小鄭。ovo

    太后：叛（一）逆（心）猖（愛）狂（我）。

    第89章

    張見清想了一路, 才幡然醒悟，什么狗屁的《勸人向善經(jīng)》, 他怎么不知道還有這一出, 一定是鄭鈞之胡扯誆他的。

    那就是尚書大人、或侍郎大人，有什么格外的指示了。非參知政事等位高權(quán)重的大人們，恐怕是說服不了何統(tǒng)制這等久在軍中之士的。

    張見清自己盤算了個講得通的說法，就剩下何統(tǒng)制自己講不通了。

    他先是驚愕詫異, 再是滿頭大汗, 但又發(fā)覺鄭鈞之毫無耀武揚威、指責(zé)批評之態(tài), 只是讓他不要向外表露而已, 于是又稍稍放下心來。

    他覺得此人大有來頭, 八成是領(lǐng)了什么命的欽差寵臣——渾然不知這兩千騎，不過是皇帝陛下為自己這個死對頭一般的小爹關(guān)鍵時刻逃命用的……實際仍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是要把他當(dāng)成太后的一件愛物來保護而已。

    這就應(yīng)了董靈鷲的判斷了, 鄭玉衡怎么可能用這一紙詔令逃命？他不以身試險，就算是珍重自身了。

    何統(tǒng)制再無異言之后, 大約又行了七日，在惠寧三月末抵達殷肅交地。

    此處不同于已經(jīng)春暖花開的京都，在這個地界, 江面上冰層初化，甚至還有從冬日蔓延到今時的余雪, 時節(jié)越過下去, 眾人不僅沒能脫下衣衫，反而愈發(fā)添衣了。

    鄭玉衡也大抵明白，京中武臣們所言的——秋末不歸京, 至冬雪降, 那勝算將降至不足三成, 究竟是何意了。

    北疆太冷，在夏季作戰(zhàn)，是最有利于我方的，若入了冬，光是這股寒氣就能削減掉非本土騎兵的大半作戰(zhàn)能力，實在不是上乘之選。

    三月末，這條運輸輜重的隊伍終于與前線的李副都統(tǒng)匯合了。

    沒錯，副都統(tǒng)。此人名叫李宗光，字善德，英武、驍勇，但是為人粗獷野蠻，不允許麾下之人叫他副都統(tǒng)，因此他的部下及更往下的統(tǒng)制軍官都只能稱呼他為都統(tǒng)，其昭然野心可見一斑。

    李宗光也跟何統(tǒng)制一樣，沿襲了軍中瞧不起文官、認為他們只是動動嘴皮子的惡習(xí)，不過他還有腦子些，見著兩個京官來了，先是惡狠狠瞪了何統(tǒng)制一眼，再就是命人清點輜重、拿著賬本現(xiàn)錄。

    鄭玉衡跟張見清正好就是戶部官員，對賬本數(shù)目等事宜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因此直接跟軍中糧官交接。

    “怎么還帶過來了?！崩钭诠庖簧肀钡睾畾?，跟何統(tǒng)制私問，“什么意思？你自從讓你們都統(tǒng)從前線上踹下去喂馬之后，連這檔子破事兒都弄不清了？”

    何統(tǒng)制道：“將軍，這是京官。是六科郎中，天子近前，跟那些地方旮旯里的窮酸讀書人可不一樣?！?/br>
    “嗤?！崩钭诠馐植恍?，但人來都來了，也不能說給塞回去，便打量著兩人，道，“他們不會要在軍營里頭，監(jiān)督著發(fā)響吧？”

    “恐怕就是要的。”何統(tǒng)制道，“都統(tǒng)切勿動怒，這不一樣，這……”

    李宗光推開何統(tǒng)制，掉頭回去，連一個字都沒往里頭聽。無法，何統(tǒng)制只得暗暗嘆息，心道這位副都統(tǒng)在天子的微服使者面前可別太猖狂，不然掉了腦袋，別怪末將沒有提醒過您，末將也只是奉命罷了。

    鄭玉衡交接完賬目糧草，也聽了一耳朵軍事。他見糧官將所發(fā)之?dāng)?shù)一一點齊記清，似不經(jīng)意道：“一路上艱苦，風(fēng)聞李將軍雖為兩側(cè)互翼，但已經(jīng)是國朝頭一個跟北肅打過仗的將軍了，最近的村鎮(zhèn)上說，是以八千兵逼退兩萬戶?！?/br>
    對方搖首道：“傳得倒是離奇，那六太子手下只有三個千戶，是咱們?nèi)硕?，雙方只是在大寒江的下游碰了一面，兩邊對壘，各自擂鼓、射箭、筑壕而已?！?/br>
    鄭玉衡又道：“是么……咱們軍營在別處還有陣地？”

    “大人，”對方笑了一笑，“既非上萬的大軍駐扎在此，何必又分成兩處，再說就是十萬兵卒的規(guī)模，也是合則強、分則弱啊?！?/br>
    鄭玉衡頷首稱是，微笑不語。

    他走出帳內(nèi)，張子墨隨后跟上來，兩人向外走去，路過各個披甲執(zhí)槍的兵卒，行到營地最西側(cè)的一處緩坡上，坡上還陳著殘冰余雪。

    張見清往手里哈氣，又揉了揉臉，攏著公服外頭套的夾襖領(lǐng)子，他正要叫鄭鈞之回來，對方便驀然轉(zhuǎn)身，站在坡上望著營地，道：“子墨，這里連五千人都沒有?！?/br>
    張見清一時怔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鈞之，你傻了吧，說什么胡話呢，我們運的可是……”

    “我們的糧草輜重足夠萬戶吃上一個月?！编嵱窈馓贮c了點營地，“若是差了一百、五百，或許是看不出來。但假稱一萬要糧，跟外頭說八千，實際上只有四千多兵卒的事兒，就在你我眼前?！?/br>
    “鈞之，”張見清脊背躥上來一股寒氣，手腳都麻了，“你說什么？這……”

    “見過吃空餉賺朝廷錢的，卻沒見過吃空餉吃到這個地步的?！编嵱窈饫潇o道，“這是神武軍耿哲耿將軍部下，披堅執(zhí)銳。其中靡費的銅鐵利器、盾牌戰(zhàn)車，又耗了多少銀兩去？饒是如此，這還是精銳部隊，說是常勝之軍?！?/br>
    “大軍一動，日費千金?！睆堃娗搴韲蛋l(fā)澀，“怪不得他們都想打，要是不打，也沒有發(fā)家的法子了！”

    鄭玉衡道：“這事要報，但不能耽誤大事，就算真吃了空餉，我看他們無所謂的模樣，也是各軍都有，絕不只是他李副都統(tǒng)一人。反倒是這里離北肅太近，一打起來還要人頂著，暫時動不得李將軍的心。所以，你只當(dāng)不知道這事。”

    張見清頭腦發(fā)熱，滋滋地往外冒氣：“這怎么叫我當(dāng)不知道？”

    鄭玉衡看了他一眼，說：“若是讓他發(fā)覺，但凡遇見個敵寇，你我都能被砍死在‘亂軍’從中?！?/br>
    大冷天的，張見清竟然出了一頭汗，他抹去冷汗，拽著鄭玉衡的胳膊，連忙道：“鄭兄，我們可還肩負著河關(guān)這條線路在此戰(zhàn)中的所有督運，萬萬不可絕生在這個地方啊，我娘子還在家等著我呢?！?/br>
    鄭玉衡道：“子墨，一會兒糧餉發(fā)放時，不必太過仔細察看。”

    張見清點頭。

    不多時，兩人便從外回了營地。

    由于兩位盡管似乎對督查糧餉之事并不上心，李宗光倒是很高興，也就沒在第一時間盤算著如何如何把持威脅著這兩個讀書人。他專門預(yù)備了酒水，派兵卒給兩人帳中送去，而后又與營中軍士飲醉，對此北伐大局夸夸其談。

    期間，鄭玉衡仍是那副清冷寡言模樣，未再多言半個字。

    當(dāng)夜，鄭玉衡、張見清兩人同帳，帳外兵卒輪班巡視。待張子墨睡下，他點起一盞小燭，在昏暗的燭光下搓熱僵硬的手，拿起筆。

    鄭玉衡的雙手都纏著繃帶，底下的傷每日換藥，已經(jīng)好了不少，執(zhí)筆處早已結(jié)繭，因此不覺疼痛。

    他蘸了墨，細細地寫了幾行字。將之疊起貼身收好。然后又重新鋪了一張紙，渾身放松下來，呼出一口氣。

    這時，舍去了正事的警惕小心，鄭玉衡撫著信紙，重新落筆，筆尖上的字流暢輕盈了不少。

    “寄此心向檀娘……”

    ……

    三月初九，夜。

    董靈鷲披衣下榻，支著頭坐在簾內(nèi)聽六百里加急的軍報。

    撇去了前省的轉(zhuǎn)交，此報由兵部直呈內(nèi)廷。講得是耿哲手下近八萬的人馬鋪橋渡江，圍住了此前北肅劫掠侵占的離州城，當(dāng)日便急攻城，北肅留守的將領(lǐng)是六太子朱里阿力臺的部將，見大殷以十圍之，當(dāng)即棄地而逃，一兵未發(fā)。

    是捷報。

    但董靈鷲的眉頭仍未松開。

    她翻了翻此前的幾道公文，冷道：“他們根本沒把離州城當(dāng)要占的城池?！?/br>
    這話里帶點火星子，往上噌噌直冒，周圍剛要上來道喜的諸人又退了回去，跪在原地。

    “羊肥馬壯的康州四郡，他們重兵把握，毫無轉(zhuǎn)移之象。但老弱居多的離州城，這群北虜一來，就燒房子燒地、殺人取樂，掠金而走，根本就是不想要這座城，縱然收回手中，也是一座廢墟，這都是當(dāng)初聞風(fēng)棄地、叛國背主的知州長官的錯！”

    李瑞雪是其中少數(shù)幾個能聽懂的，她上前幾步，無聲地給太后倒茶。

    董靈鷲閉了閉眼，將涌起的殺心壓回去，接茶飲了一口，問：“皇帝在哪里？”

    瑞雪答：“陛下在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