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靈鷲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腕收住力道，酒液堪堪斟滿，若是再不留神就要滿溢出來了。她的手指抵在腕骨前蓬勃跳動(dòng)的血管上，指尖在血管跳動(dòng)處輕輕地刮蹭了一下，輕言：“笨死了。”

    要是沒有董靈鷲擋住他，這酒就要溢出杯口了，鄭玉衡當(dāng)即回神，耳根加上臉龐都羞愧微紅，被她握住的地方更是如同火燒，滾熱地氣息一直灼進(jìn)血管里，讓人心跳混亂，綺思浮動(dòng)。

    鄭玉衡很輕很輕地回道：“……想你。”

    就單單這兩個(gè)字，讓董靈鷲跟著怔了一瞬，忽地收回手，將手指掩回袖口。

    這時(shí)，骰子擲出了十二，剛剛還閑著無事的慕雪華果然現(xiàn)世現(xiàn)報(bào)，輪到她抽取花簽。

    慕雪華親手在簽筒里挑了挑，從最中央的幾支里取出一根，展于面前。一旁來自王府的貼身女使稍微上前一步，代她念出：“‘隱世塵芳’，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得此簽者，長壽長堅(jiān)，晚景如春，菊花自飲一杯，下家飲一杯?！?/br>
    由于坐席之上的排布，所以董靈鷲跟慕雪華正是相挨著的，按照方才數(shù)骰子的方向來看，她的下家正是董太后。

    這簽上說得甚合心意，慕雪華忍不住唇畔笑意，舉杯勸酒，笑吟吟道：“晚景如春，子孫滿堂，也不知這簽怎么就知了人意，也來奉承？皇嫂這杯總得飲吧，這可是好兆頭?！?/br>
    董靈鷲這幾日不忙，自然身心輕松，跟她道：“哀家早說你要喝酒，今日這群小的不把你灌醉了，你自己反而先喝一杯，還捎帶上我?！?/br>
    “吉兆難得?！蹦窖┤A道，“若是娘娘養(yǎng)身修行，讓你身邊的丫頭喝一盞便是，總歸妾身是沒面子的?！?/br>
    她既然這么說，董靈鷲也只好搖頭笑嘆，陪她喝了一盞。

    兩人相交多年，在沒有利益沖突之下，可以說是最知彼此心意的人，這杯酒能算得了什么？

    由慕雪華再擲骰子，按點(diǎn)數(shù)選人取簽，酒過三巡，一片歡天喜地，場上的人也都抽了個(gè)七七八八，各得花簽，有幾個(gè)酒量淺的嬪妃已經(jīng)臉現(xiàn)緋紅，酒意正酣，氣氛也熱烈許多，就更沒人注意到鄭玉衡了。

    他除了斟酒之外，忍不住靠近，貼合著她的衣衫料子，趁著無人注意，輕輕將手放到桌案之下，隔著布料觸碰董靈鷲的手背。

    分明只是很隱蔽小心的觸碰，但因?yàn)榇笸V眾，如此氛圍，就算觸摸不到真實(shí)的肌膚，也讓人心跳加速，有一種怕被發(fā)現(xiàn)、又渴望至極的惶恐和怦然。

    他一點(diǎn)點(diǎn)蹭過來，動(dòng)作似有若無，仿佛只是“不小心”一樣，仔細(xì)地掩蓋著自己的目的，然而下一瞬，董靈鷲猛地翻開手，將他的手指捉緊掌中，驀然攥緊。

    鄭玉衡的心都要“咚咚”地跳出來了，慌亂得額角滲汗，只感覺她手心柔軟，還挾著某種比檀香更柔和、更甜潤的香氣，鉆進(jìn)腦海里，把他的筋骨神意都要熏泡得軟膩下來。

    董靈鷲捉著他的指腹，稍微捏了捏，表面上卻還眼眸無波，連唇邊的笑意都沒稍變半分，可見隱藏情緒的功底。

    但鄭玉衡總覺得她的心中并不像表面上這么平靜，她捏著自己手的力道較平常重了一份，指甲在手心里輕輕地印下一層薄痕……

    隨后，董靈鷲抬起眼一晃而過地看了他一瞬。

    這倉促的一瞬，卻讓鄭玉衡窺探到她眼中隱匿晃動(dòng)的波瀾。就像是一條原本潺潺流淌的小溪，本來流淌聲亙古不變，結(jié)果山動(dòng)地移，巖漿上涌，這條溪水被熨得溫?zé)岚l(fā)燙，冒著絲絲白霧，繾綣如紗地淌過山石——泉音依舊叮咚，但落在耳里，卻似情人低語，帶著她開口時(shí)呵散的霧色。

    鄭玉衡沒有意識(shí)到董靈鷲已經(jīng)松手，依舊將手放在她的掌心，甚至還緩慢地?fù)崦^去，探入她的指縫。

    正在此時(shí)，喝醉了的麗妃讀了讀花簽，憋不住地道：“不要，妾不要這勞什子的月季，你們都是沒能耐的，這么久也不見誰的手氣好，讓太后娘娘取簽？”

    比她位分低的小姑娘們不大敢答話，王皇后孕中不宜飲酒，所以都是身邊的女使代勞。她神智清楚，也知道麗妃的德行，懶得理她的醉話，只隨意哄騙道：“你還沒擲過，誰的手氣好，能有你這‘四季常開艷雪紅’的手氣更好？”

    艷雪紅是月季的別號(hào)雅稱，這麗妃聽她這么說，頓時(shí)轉(zhuǎn)嗔為喜，連連點(diǎn)頭，自顧自道：“正是，到妾這里，自然就有了?！?/br>
    說罷，她玉腕一動(dòng)，將骰子擲出去，眾人跟著一同數(shù)來，都不相信能一舉扔中，俱是面帶笑意，結(jié)果她這么稀里糊涂地一擲，居然真的落到了董靈鷲這里。

    席上眾人視線一齊投來，都不由得低聲笑起來，瑞雪也撫掌笑道：“還真是準(zhǔn)了，請(qǐng)娘娘也抽支花簽玩罷？”

    她話語一出，鄭玉衡似被燙到了一般抽回手，默默地、“安分守己”地斟酒。

    董靈鷲也才回過神來，見到簽筒中還剩許多花簽，便也挽袖抬手，抽取了一支。

    席上已將“海棠”、“桂花”、“蘭花”等，一一抽了出去，大多也都想不到會(huì)是什么，紛紛探頭猜測。

    董靈鷲低頭查看花簽，一旁的慕雪華早已迫不及待，她跟著看過來，憑借著距離相近，悄然將她簽上的幾個(gè)字默念了一句。

    ——“化境還真”。

    化境乃佛家語，《華嚴(yán)經(jīng)疏》有云“十方國土，是佛化境”，正巧佛門凈土之地最愛水中芙蓉。而洗盡芳?jí)m、去偽還真，又是詩人狂客多用來比擬花中君子之言，這四字倒也可以形容蓮花，只是看起來卻超過了以花為主，別有一種韻味。

    往下看去，是一句詩，其上寫到：“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shí)?！?/br>
    慕雪華讀完此句，心中有些不解——這花簽果然只拿來玩玩罷了，怎么能說是在月曉風(fēng)清快要凋謝時(shí)，才有人欣賞呢？皇兄皇嫂何等恩愛，做了二十年舉案齊眉夫妻，若是欣賞，也早早就有人欣賞過了。

    “……得此簽者，有恨無情，可得造化，有情無恨，可得解脫。”董靈鷲的目光在簽子上頓了片刻，又移下去，在末尾看了看，上面寫著，“在席者依次陪飲一盞，蓮花飲醉方可?！?/br>
    她一邊看，慕雪華已經(jīng)跟著慢慢念出來了。她讀完此句，眾人跟著面面相覷……這么多人依次陪一盞，起碼也有十幾盞才是，還真是飲醉方可。

    席上自然有幾個(gè)心思轉(zhuǎn)得快的，剛要開口打圓場，便見董靈鷲抬手壓了壓，手里撫著花簽，微笑道：“既是天命所選，豈有不從之理？不必忌諱，就從皇后開始吧?！?/br>
    王婉柔隨即起身，原本女使仍想代飲，被她攔住了，喝了席上唯一一杯酒，對(duì)董靈鷲道：“母后雅興，牡丹陪一盞?！?/br>
    隨后一飲而盡，用帕子輕輕擦拭唇角，還席坐下。

    董靈鷲自然也陪她飲過一盞。

    隨后麗妃起身，臉頰泛紅，說“罪過罪過，妾讓母后添了大麻煩了。月季陪一盞?！闭f罷兩三口緩緩喝下，有些不勝酒力，被扶著坐回去。

    隨后各嬪御依位分陪飲，董靈鷲來者不拒，從容以對(duì)，甚有千杯不醉的氣度。

    到了最后，自然由慕雪華最后相陪，她抬起酒杯，笑對(duì)道：“皇嫂還說這些孩子們要把妾身灌醉了，可惜妾卻沒有這個(gè)眾人依次陪一盞的尊貴體面，只是簽上說飲醉，究竟要如何，皇嫂才算飲醉呢？”

    董靈鷲道：“若是不足，你們?cè)賮硪惠啽闶恰！?/br>
    慕雪華道：“如此豪情，不該教您拿到花中君子，該是取到花中豪杰才是，一醉方休，妾一人陪了便可，可放過她們吧?！?/br>
    董靈鷲微笑如故，眸光溫和：“你焉知我未醉？量雖不到，世上卻還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說?！?/br>
    “妙解，”慕雪華贊了一句，“皇嫂圣恩，菊花陪一盞。”

    董靈鷲自然共飲。

    此刻月色已至，清風(fēng)冷露，帶著今日雨水的涼氣，掃過殿內(nèi)。

    這一輪下來，下首有不少嬪御都有幾分醉意，恰好時(shí)間不早，董靈鷲便做主散席，讓她們回去好好休息去了。

    眾人依次拜別，董靈鷲吩咐過要特別關(guān)照皇后，所以月婉遣人收拾坐席酒具，而瑞雪姑姑則帶著人送王皇后回鳳藻宮。

    眾人退下去之后，慕雪華惦記著孫兒，今日也高興夠了，倒是沒留下說話，回了西配殿。

    慈寧宮的女使們依次近前，魚貫而入，將一概物事撤了下去。董靈鷲扶著額頭閉眸小憩，靜靜聽著往來動(dòng)靜，忽然道：“取一盆溫水來?！?/br>
    “是?！币粋€(gè)女使應(yīng)聲而去。

    不多時(shí)，坐席酒具、糕點(diǎn)花簽等物，全部被清了下去，只剩下董靈鷲面前的一張木案，她沒動(dòng)地方，旁側(cè)只多出來一盆溫水。

    那個(gè)取水的宮人正要伺候董靈鷲洗漱，她便道：“不用了，你下去吧，告訴趙清好好善后，也不必過來了?！?/br>
    “是?！?/br>
    她走后，董靈鷲親手挽了下袖擺，道：“你跪下?！?/br>
    這句話就算不提人名，鄭玉衡也知道是對(duì)自己說的，他正有點(diǎn)“上房揭瓦”的心虛，并且又擔(dān)心她喝了那么多酒會(huì)醉，老老實(shí)實(shí)地面對(duì)著她跪了下來。

    董靈鷲卻不是懲處他，而是將毛巾浸入到溫水里，稍微擰了擰。她這雙手用來做這種事，顯得有些生疏不便。

    毛巾濕潤未干，帶著溫暖的熱度，輕輕擦拭到他的臉頰上，拭去鉛華，露出他清俊的眉宇和明亮如晨星的眼。

    隨著妝容卸去，她的手指也時(shí)有時(shí)無地觸碰到他的臉頰。

    鄭玉衡閉上眼任由她動(dòng)作，感覺到她指尖的輕點(diǎn)和觸碰，心跳急促地收緊，克制著自己不顧氣氛貼過去的意愿。

    董靈鷲的手稍微一頓，將殘妝擦去，屈指抬起他的下頷，低語道：“……這才是我的美郎君?！?/br>
    作者有話說：

    艷多煙重欲開難，紅蕊當(dāng)心一抹檀?！赌档ぁ妨_隱

    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其二》陶淵明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shí)?！栋咨彙逢扆斆?/br>
    寫古言的問題就是，寫文兩小時(shí)，查資料仨小時(shí)……饒是如此，還有不少bug待修。（抱頭）

    第114章

    鄭玉衡抬眸望著她, 目光停駐在她的臉龐上。

    董靈鷲氣息平穩(wěn)，看上去似乎真的沒有醉酒, 但她方才支撐著額頭, 閉目養(yǎng)神時(shí)，又切實(shí)地讓人覺得她累了——自然而然會(huì)被人認(rèn)為這是飲酒導(dǎo)致的疲憊。

    她的肌膚仍舊白皙如玉，似乎歲月對(duì)這位歷盡霜華的美人也格外善待，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相望之下, 鄭玉衡還是能看到她被時(shí)光撫摸過的每一寸肌膚, 都早已脫離了青春年少四個(gè)字, 甚至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覆蓋在她身上, 蠶食著董靈鷲軀殼之下的魂魄。

    權(quán)力的外放、連日的休息, 她逐漸為自己思考的轉(zhuǎn)變……這就像是將一件華美而腐朽的衣衫，從她身上剝離，到這十幾盞酒水之后, 忽而到了一種返璞歸真的境地，將“太后”的痕跡一點(diǎn)點(diǎn)流淌卸去, 重新露出“董靈鷲”的一絲一縷。

    她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順著他弧度自然的下頷，聲音微啞地道：“誰給你出的主意, 你還沒說。”

    鄭玉衡喉結(jié)微動(dòng)，道：“……崔內(nèi)人?！?/br>
    “我猜到了?！倍`鷲道, “你在慈寧宮雖有幾個(gè)朋友, 但大多數(shù)人顧忌你的身份，不敢結(jié)交，縱然結(jié)交, 也心地不甚純正, 所以認(rèn)識(shí)你的這幾個(gè)人里, 唯有她的膽子心性最符合。放心，我不會(huì)責(zé)罰她。”

    鄭玉衡誠然相告也是因此，他相信檀娘不會(huì)因?yàn)樽约旱聂斆ж?zé)怪崔靈，只是方才席上稍微猶豫，而后的氣氛便不適合繼續(xù)說此事。

    董靈鷲緩緩地續(xù)上了后話：“……她這份驚喜，很有些意思。”

    驚喜……？鄭玉衡琢磨了一下這兩個(gè)字，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打包成盒送進(jìn)慈寧宮的禮物。

    她的手向上偏了偏，指腹觸摸到他的唇瓣上。小鄭太醫(yī)形容俊俏，唇rou柔軟，她的指腹也同樣柔軟，兩者相貼，都同樣具有一種令人心蕩神馳的溫度。

    董靈鷲的動(dòng)作頓了頓，下方的手指半捧著他的臉，目光幽靜地望著他，方才輕輕敲著茶盞外壁的另一只手不知不覺地停了，緩緩地展開下壓，貼在微涼的案上。

    鄭玉衡看不見她另一手的動(dòng)作，被如此視線長久地籠罩著，再加上這審視中帶著一絲輕/佻的撫弄，原本就不太冷靜的腦子都要被蒸得冒煙了。

    他覺得對(duì)方的視線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上游過，她就仿佛廣闊無垠的江水，而自己是江海當(dāng)中的游魚，魚在水中，所以每一滴水流都“游過”魚的身側(cè)……鄭玉衡想不起什么“冷靜自持”、什么“端正己身”，更忘卻不遠(yuǎn)處的門檻外還有女使宮人隨時(shí)待命，他鬼使神差、如受蠱惑地微微低頭，張口含住了她的指尖。

    董靈鷲的手指輕微地一顫，她的視線也顫動(dòng)了一下。

    再輕微的變化，因?yàn)榈种浐偷纳啵嵱窈庖餐耆芨袘?yīng)到。他似乎不覺得這是拒絕或者厭惡，呼吸猛地重了一層，抬手環(huán)住她的手腕，掌心握著她纖細(xì)的皓腕，然后低頭舔/舐她的指節(jié)。

    因?yàn)榍殡y自制，董靈鷲被他握著手腕時(shí)，都感覺到鄭玉衡有些許失控。她突兀而靜默地想，鈞之是皇帝的臣子，但鈞之更是她的臣子……是她裙擺之下唯一一個(gè)愿意收容的赤誠之心，往昔三十余年，竟然沒有一個(gè)靠她避雨者，回饋給她如此突破理智，濃烈得令人畏懼的“報(bào)恩”。

    這種“失控”感，對(duì)于一個(gè)多年的掌權(quán)者來說，其實(shí)是不可擁有的。如若董靈鷲視權(quán)欲為第一，她一定會(huì)毫不猶豫地?fù)]劍斬去這段“業(yè)障”，將弱點(diǎn)根除。

    可惜她并非好權(quán)之人，也實(shí)在與孟臻天差地別，不夠絕情。

    董靈鷲想要收回手，但被他握住，渴求似的雙手環(huán)住，她便無法立即抽身，便蜷起手指，輕咳一聲：“……鈞之?！?/br>
    鄭玉衡抬眼看她，這神情很是微妙，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但董靈鷲莫名覺得，無論什么時(shí)候，只要自己把手伸過去，他都會(huì)思考一下然后舔一舔的……

    這是什么習(xí)性？要把她吃了不成？

    董靈鷲思索無果，輕聲道：“夜深了，侍候安寢吧?！?/br>
    鄭玉衡應(yīng)了一聲，而后戀戀不舍地松開手。

    當(dāng)兩人的肌膚分開，不再互相接觸的時(shí)候，鄭玉衡才恍惚從一種失控當(dāng)中回過神來，反應(yīng)過來自己方才的舉動(dòng)有多么唐突冒犯——這還是彬彬有禮的書香門第公子嗎？簡直就是下流！

    鄭玉衡迅速地開始慚愧和不好意思，他都不太敢看董靈鷲了，起身將她扶起，此刻，身上的宮裝才重新有了存在感，無比強(qiáng)烈地提醒著鄭玉衡——看！你的下流還不僅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