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如潮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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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下午才去替顧閑掃過墓,兩人都不自覺地回憶起許多。 其實在顧慎如的印象里,父親的形象總是有一點模糊。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她老是對著公交站臺上周傳雄的海報叫爸爸,因為她爸就差不多是那個樣子:茶色眼鏡、半長頭發(fā),也是個玩音樂的。后來大了,她才慢慢分清楚他倆,一個是唱《寂寞沙洲冷》的大明星,一個是自詡懷才不遇的老透明,唯二的追捧者還是她和梁芝兩個小屁孩。 “其實吧,我總覺得咱叔還是挺有才華的?!绷褐ヒ贿呑窇浺贿吅皖櫳魅绺袊@,“他以前還總說要給你寫歌呢!哎寶兒,你說你要是不做運動員的話,會不會就是成歌手了?那也不錯啊!” 顧慎如聽了,默笑。在她小時候,顧閑曾經(jīng)有過憧憬要把她往音樂方面培養(yǎng),為此還經(jīng)常與孟廷起沖突。顧閑有一個厚厚的皮面五線譜本,據(jù)他說那里面都是為她寫的歌。 “結果他到現(xiàn)在也沒寫好?!鳖櫳魅鐡u搖頭,就此結束了跟梁芝的閑聊。 兩個人進電梯上樓,還沒到家門口,屋里的孟廷就聽見動靜提前把門打開了,站在門口玄關處略帶不悅地看著她倆,“去這么久?” “塞車呀阿姨,”梁芝縮縮肩膀,熟練地編瞎話,“北城晚高峰您又不是不知道,擠成芝麻糊了都?!?/br> 顧慎如低著頭換鞋,沒吭聲。好在孟廷也沒再多問,只簡單招呼一聲兩人進屋。 客廳里的裝飾很簡單。因為是二手房,家具什么的基本是上一任房主留下的。或許就是這個原因讓顧慎如對這套房子一直有點莫名的抵觸情緒,感覺沒有什么是真正屬于自己。 但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在客廳正中,原本應該放電視的那個位置,有孟廷為她專門打造的一面很大的實木展架,上面陳列著她從小到大斬獲的所有獎牌獎杯,幾乎已放滿了,只剩下中間一個空位,是留給冬奧的。 國內(nèi)的花滑女單近年來是弱項,本世紀的最好成績是全盛時期的顧慎如在世錦賽上滑出來的季軍。 雖然近一兩年來一直有些聲音在質(zhì)疑顧慎如,說她當年能在世錦賽上進前三只是靠運氣,但更多的人仍然堅信她是當前最有希望抱回一塊冬奧獎牌的選手。顧慎如將這個期望背了近八年。 進屋后,孟廷向顧慎如詢問起她今天去葉教授那里檢查的情況。 顧慎如顯得有點支支吾吾。一旁的梁芝見狀,給她使了個眼色。作為最親密的朋友,梁芝很清楚孟廷對顧慎如的傷病有多敏感。 “沒事的阿姨,老教授說都是些常見小問題,會給顧慎如安排理療?!彼谑橇⒖剔又弊訋皖櫳魅缑苫爝^關,“效果特好。放心吧阿姨。” 梁芝這么一說,孟廷倒放心多了,交代一句家里做了飯讓兩個女孩一塊吃,之后就急著又出門了。 家里這套二手房還有貸款沒還完,所以她現(xiàn)在還是做著兩份工作。照理說顧慎如可以趁休賽季接點商業(yè)活動之類的賺點外快,但她從來不讓,認為顧慎如應該將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比賽上。 孟廷走后,梁芝吃完飯就也回自己家了,剩下顧慎如一個人待在并不算熟悉的房間里。 鬧喳喳的梁芝一走,整個房間突然靜得可怕,仿佛只剩下腦子里亂七八糟的聲音。 外面的天還沒黑,夕陽斜斜的。顧慎如把窗戶推開曬了一會兒太陽,手指像彈琴一樣刮過窗外的防盜網(wǎng),制造出一串“蹦噔蹦噔”的悶響。 突然就想起了顧閑的舊吉他。 平時她其實很少會想起父親,這幾天想得多一點,可能是因為手術恢復期不能訓練,太無聊了。慣于忙碌的人一閑下來,腦子里真的容易亂套。 防盜網(wǎng)把照進屋子的陽光分成了一格一格的,讓人多少有點蹲監(jiān)獄的感覺。 還記得雪城的舊家里沒有防盜網(wǎng),她的房間還有個小陽臺,看出去是棵大樹。小時候為了躲避嚴厲的孟廷,顧閑都是帶著她藏在那個小陽臺上從事各種“違規(guī)活動”,比如說聽歌、看動畫片、吃零食。 小陽臺就像個秘密基地一樣。直到后來她長大了,顧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再也沒空陪她玩。 不過,小陽臺上又多出來另一個影子,高高的,肩膀?qū)拰挼模陚€寸頭,不愛說話。 顧慎如慢慢趴在窗臺上,隨著逐漸暗淡的陽光又一次無可救藥地掉進了回憶中。 . 2012年初秋的一個晚上,記憶中的月亮是難以磨滅的亮和圓。 那時顧閑還在,也還沒有和孟廷離婚,他們一家還住在雪城的老房里。那一年蝦米音樂正在火,還沒有被阿里巴巴收購,熱門歌曲top1是曲婉婷的《我們的歌聲里》——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你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 已經(jīng)過完十六歲生日的顧慎如趴在房間的小陽臺上,跟著耳機里的歌輕輕地唱。 歌很好聽,但當時她的心情并不美麗,因為隔壁父母臥室正在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從她記事起,父母吵架似乎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風暴的中心永遠都是關于她和她人生道路的選擇。顧閑不贊同她做職業(yè)運動員,而孟廷對此卻無比堅定。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達成過一致意見。 這一晚,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是孟廷想要送她去加拿大接受長期集訓,而顧閑堅決反對。 顧慎如其實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來問問她自己愿不愿意。 當耳機里的聲音調(diào)到最大也掩蓋不住父母越來越激烈的爭吵聲時,顧慎如終于沒了聽歌的興致,關了音樂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而沮喪地隨意翻著手機。 不自覺地,她就點開了微信置頂對話,又點開對方的頭像。 頭像是一張小耗子金牌的照片,微信名是“l(fā)in xiaotu”,后面加了一長串表情符。這些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來設置的,因為某只小土本人就像個老頭子,不喜歡玩網(wǎng)絡社交。 那時候,林塵已經(jīng)幫她養(yǎng)了金牌幾個月。因為幾乎天天都見面,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知不覺變得很熟悉。他還是很少說話,但也不像最開始一樣面無表情,而是見到她時常常帶著笑。 懷著煩躁的心情,她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林小土,我不開心,好想死?!?/br> 發(fā)過去后,對話框里沒有跳出回復。往上翻一翻記錄,顯然也是她的話很多,對方的很少,并且以單字和表情符號為主。 她有點不爽,于是切換了語音,準備威脅他說“你要是不會打字我就把你刪了”。 只不過沒等語音發(fā)出去,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悠然的口哨聲,一下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恰好是她先前沒聽完的那首歌——世界之大為何我們相遇,難道是緣分難道是天意…… 輕柔的哨音穿過隔壁的爭吵,就這樣綿綿地纏進她耳朵里來了,一瞬間點燃她臉上的笑。 她趴在陽臺上往下看。 雪城的老房在二樓,樓外有一棵高大而茂盛的法桐。那天晚上,樹下是斑駁的月光,月光中是身形修長的少年。 在最開始的幾秒鐘里,顧慎如都不敢相信他真的來了,直到哨聲停下,少年微微仰起頭看她。薄薄的月光勾出他的眉眼和肩廓,他就那樣向她張開雙臂,笑了笑。 “林小土!”顧慎如也向他揮手,小聲喊話。她還是有點吃驚,因為知道他家離她家的大概距離,想不到哪條小路可以讓他來得這么快。 在她招手時,林塵從樹下上前幾步,一腳踏住一樓陽臺的邊緣往上一躍,手抓住她身邊的護欄,胳膊一撐就上來了。他很高,腿又長,翻個小二樓似乎完全不用費力。 她為了迎接他把兩只腳都踩在護欄上,但他上來后又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直到她把腳放回地面。 但他自己就只坐在護欄上,脊背微曲保持著平衡,像森林中一只守規(guī)矩的鳥,極有分寸地停留在樹枝上,不侵犯屬于鹿的草地。 坐在陽臺護欄上,林塵帶著清淺的笑容從身后變出來一個小飯盒遞給她。 顧慎如一把奪過來,打開是她鐘愛的燒麥。 那個時間段孟廷已經(jīng)開始對她嚴控體重,把她的早餐換成煮雞蛋和粗糧粥了,所有她想吃燒麥的話,就得偷偷問林塵要。 她有點急不可待地把飯盒里的每個燒麥都咬了一口,然后滿足地嘆了口氣。為了控制熱量攝入,她從來都是只吃燒麥肚肚,不吃上面那個“揪揪”的部分。 在她吃完后,林塵抬手接過飯盒,把里面剩下的四個燒麥揪揪的倒進自己嘴里,干凈利落地幾口吃掉了。 “心情好點了嗎?”然后他輕輕地問她。 隔壁還在傳來爭吵聲。顧慎如看著他的臉,快速搖頭。 其實是騙他的。 “那再陪你一會兒?!倍皇切π?。 他的笑容很特別,深邃的眼收窄,眸光很亮,面部肌rou的牽拉強調(diào)了下頜的輪廓,左側(cè)臉頰上有一個極淺的酒窩,盛著一個寡言的少年獨有的靦腆和坦率,很好看。 那天晚上,他就像只鳥一樣坐在顧慎如的陽臺護欄上,陪著她直到所有的爭吵聲停止,所有的不安散去。 在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顧慎如常常在月光下見到林塵修長的影子,在她不開心,或是太開心的時候,又或者是在單純只是想見他了的時候。 他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在樓外那棵高高的法桐樹下。 . 回到2021年的北城。 陽光突然變強烈了,反射在金屬防護網(wǎng)上。顧慎如被晃得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之后又一次因為這些無用記憶的侵襲而感到懊惱。 “現(xiàn)在沒人能爬上來了?!蹦抗獯┻^防護網(wǎng)從十幾樓向樓下看,她突然無意識地自言自語。聽到自己無端端帶了點惡意的聲音,她都覺得吃驚。 顧慎如,你給我把腦子閉上。她一邊在心里罵自己,一邊煩躁又疲憊地躺到床上去,隨手把床邊靠著墻的一堆毛絨玩偶扯過來玩。細碎的陽光剛好也落到那一堆玩具上,她一動,灰塵和細小的毛絮就在光線里翻騰。 花滑比賽有結束時觀眾向喜歡的選手拋禮物的傳統(tǒng),通常拋的都是毛絨玩具,因為軟和不傷冰面。顧慎如特別看重這一環(huán)節(jié),每次都矜矜業(yè)業(yè)地撿娃娃,偶爾要是有粉絲為她特別定制的或者是其他比較特別的玩偶,還會很沒風度地和幫忙打掃場地的小冰童們搶。 久而久之她的臥室里就堆起了一座娃娃山,比客廳里那一面獎牌墻還要壯觀。在她心里,這些娃娃也比那些獎牌更珍貴。 她的玩偶收藏里有很多都是小老鼠,米奇、哈姆太郎、舒克貝塔什么的,因為梁芝曾在微博對她的粉絲們爆料說她喜歡嚙齒類動物。 當她把這些小老鼠們靠墻排好,一個個看過去的時候,忽然心念一動地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只叫金牌的小耗子。 通常,這些玩偶不會觸發(fā)那段回憶,因為它們都是動畫片里聰明可愛的“鼠界精英”,與她的金牌毫無重合之處。金牌只是一只平平無奇的北方灰耗子,長得甚至還有點猥瑣。 但今天不一樣。一不留神就會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起來的記憶,總是曲里拐彎地又淌回那一個點去。 反應過來,顧慎如煩躁得推開玩偶們,一把扯起被子蒙住頭。在被子里翻滾到天黑,她終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做了個怪夢,夢見某人微信頭像里的金牌活過來,眨巴著豆豆眼跟她說話。 你也還是喜歡他,對吧。小耗子先問她。 她不回話。 雖然八年沒見,但他其實很關心你,對吧。 她來回掙扎。 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后他還是我爸爸。 …… 顧慎如是被自己的一聲大叫嚇醒的。醒來盯著天花板愣了半天,她才啪一下拍在自己腦門上,心里有種莫名的羞憤。心跳快得很奇怪。 床上手機震了幾下,打開看是梁芝的微信?;赝晷畔⒑?,她又盯著微信界面出了一會兒神,鬼使神差地點進了黑名單。 黑名單里有且僅有一個聯(lián)系人,在那兒躺了七八年。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直接把他給刪了,似乎刪除比拉黑名單更干凈,反正對方也不會想著來主動聯(lián)系她。 微信上聯(lián)系人的頭像好像是不點開就不會更新,所以此時模模糊糊地看小圖,他的頭像竟然還是那只像素不高的小灰耗子。從夢中帶出奇怪感覺又一次從顧慎如心里閃過。 猶豫了不知多久,她還是點開了那個小耗子頭像。已不在的沒必要留,這應該就是她看金牌的最后一眼了,也好,畢竟當年沒有跟那只小家伙說過再見,就當補上。 她一邊這么想,一邊等對方的頭像更新。 家里網(wǎng)速有些慢,新頭像半天沒有加載出來。她來回刷新了一下頁面再來看,還是依舊。這時她才點開他的資料頁仔細看,赫然發(fā)現(xiàn)頭像還仍是那個頭像,名也還是那個名。 顧慎如一下就把手機扔開,感覺自己還困在夢里。半晌,她才又回過神來,想到那個人大概是早已棄用了這個微信號。畢竟連姓名都改了,不是么。 她敲了自己好幾下,然后喪著一張臉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完后回到房間找出小啞鈴和彈力帶,打算稍微做一下手臂力量訓練。 雖然醫(yī)生交代了要多休息,但人躺久了腦子真的會亂套。不,是已經(jīng)亂套了。她真的很想念肌rou的酸脹感和純生理的疲勞感,只有它們才來得簡單實在。 稍晚些,梁芝又來找她,竟然還順道約了她的隊友飛羽。顧慎如嫌飛羽太吵鬧,干脆打發(fā)他們兩個去客廳看電視,自己在房間接著訓練。 然而一練起來就容易忘乎所以,本來還只是手臂發(fā)力,后來加上了肩,然后情不自禁地繃緊了腹肌。不出意外地,腹部剛開始痊愈的手術創(chuàng)口遭到拉扯,疼得她“嘶”一聲。兩只手條件反射一松,結果彈力帶又飛回來打到了臉。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還突然響了。從玩偶堆里把手機挖出來,看到號碼覺得眼熟,她便以為是哪個快遞小哥,于是趕緊接起來。 “哎!”因為疼,她的聲音里都透著煩躁。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嗓音,好聽得令她一瞬間咬緊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