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傳來一陣穩(wěn)重而輕巧的腳步聲，皇朝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雪空來了。

    “陛下，您已在這看了許久了，剛內(nèi)侍已將煎好的藥送來了。”大將蕭雪空恭謹(jǐn)?shù)脑诨食砗笠徽商幫２?，眼中滿含關(guān)切，若是再注意一些，便會發(fā)現(xiàn)這位大將眼中還有擔(dān)憂。

    皇朝未將藥放在心上，只是依舊看著六合臺，道：“雪空可記得朕在蒙成草原和你說過的話？”

    蕭雪空聞言心頭一顫，但仍然穩(wěn)穩(wěn)地答道：“記得，陛下說……無敵并不是幸事?！?/br>
    皇朝點點頭，轉(zhuǎn)過身看向自己親如手足的大將，金眸里也含了淡淡的笑意，“朕今日在凌霄殿看了看八王的畫像，剛剛又想起了始帝的話——‘半生快意半生悲，五十年便了此生’，始帝的快意就是在天下大亂時和弟妹談笑用兵、征戰(zhàn)沙場，天下初定時和弟妹攜手共創(chuàng)盛世、永不分離的情誼。只是事與愿違，八王一世同心同德，卻未能永不分離。相較而言，朕倒是幸運(yùn)許多，這么多年，你們依然是追隨相伴?！?/br>
    “能夠追隨陛下，亦是臣等的幸運(yùn)?！笔捬┛諔┣械赝约鹤冯S了二十多年的英主。

    皇朝傲然一笑，笑中帶著為帝后刻意壓下的狂意，“縱世人說朕‘好戰(zhàn)成性’，那也沒什么了。百姓安樂，之余又?jǐn)U大了皇朝的版圖，想必日后去見無緣，無緣也不會責(zé)我妄動干戈了。”

    “玉公子看到陛下手中世道昌明，也定是欣慰的?！?/br>
    昔澤八年八月初，帝召重臣于昭明殿，令暉王監(jiān)國，另設(shè)四位大臣輔政。同時下旨華氏一族全遷往白州敦城。

    昔澤八年八月中旬，朝晞帝舊疾復(fù)發(fā)，皇后陪其往南州行宮休養(yǎng)，大將蕭澗攜夫人隨駕。

    南州行宮可說是朝晞帝———這位被后世極其褒贊、論功業(yè)千古帝王中唯與始帝比肩的英主———這一生唯一一件令人費(fèi)解置疑的奢侈之事。但不論當(dāng)年朝臣如何反對，朝晞帝依下旨，在南州西境的這座平平無奇的荒山耗臣資挖湖建宮。

    湖，御旨賜名“白湖”。

    行宮，御旨親題“白湖天宮”。

    說來也是稀奇，那白湖挖成后竟是一處活泉，僅僅數(shù)日便涌出滿滿一湖清水，工匠再挖掘暗溝將多余的湖水排出，卻又潤澤了山下農(nóng)田，本是任性之為，到最后卻又成一善舉。

    這南州行宮也不類其它皇家行宮的富貴華麗，依山勢而建，雖為人工卻反似是天然的宮殿，簡樸的天工中又蘊(yùn)著素雅大方。

    喜歡反復(fù)琢磨史書的后人對朝晞帝病重仍堅持車馬勞頓前往南州行宮修養(yǎng)一事很不解。當(dāng)然，那本來就是一段被掩藏在史書之后的故事，后人都不知曉，朝晞帝如此做，是為十多年前的一句諾言。

    …………

    “他日我將此荒山辟為一座清湖，到時再請姑娘來此凈顏滌塵如何？”

    “挖山作湖？”風(fēng)夕聞言不由定睛看向皇朝，從他臉上看不到絲毫戲謔之意，惘然中忽覺得這人是會說到做到的，“你若真挖了個湖在此，我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會回來洗一把臉的！”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竟真擊掌為誓。

    …………

    在南州行宮中漸入昏迷的皇朝想起那個相遇，那段對話，仍會輕笑。風(fēng)夕，朝許夕諾，確有期啊……

    對于正滿四歲，虛歲進(jìn)五的豐容風(fēng)悠而言，昔澤八年八月十五這個生日是他們覺得最無趣的。爹爹和娘親自收到鐘離的訊息便神色肅然，娘親更是神情悲戚。好奇之下，想方設(shè)法逼問鐘園。小主子畢竟年幼，不懂生離死別的痛苦，鐘園也只含糊道：主上和夫人的故人將要去了。

    以二人的年紀(jì)自然不知鐘園說‘去了’的隱晦含義，只理解為爹娘的故人將去遠(yuǎn)方。在與歸殿的寢殿內(nèi)，拉著風(fēng)夕的衣袍，學(xué)著自己小舅舅處理江湖事務(wù)裝出的正經(jīng)模樣小心翼翼地道：“娘親，別傷心了，哪位叔叔伯伯要去遠(yuǎn)方了？娘親去送送就是了嘛。”

    風(fēng)悠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反正娘親喜歡四處游歷，說不定哪天又能遇上那位叔叔伯伯哦?！?/br>
    兒女似模似樣的安慰倒是讓風(fēng)夕生出恍然大悟之感，扶額喃喃道：“是啊，百年之后，定可再見的……屆時再醉笑三萬場也是快事啊?！?/br>
    豐息眼中亦有追憶，那個豪氣沖天的皇世子，那個東旦相與匹敵的對手……看著風(fēng)夕微微一笑道：“女人，我們也去南州吧?！?/br>
    風(fēng)夕點頭，看了仍舊牽著她衣擺的兄妹二人一眼，淺淺微笑：“嗯，故人……遠(yuǎn)行，自然該去送送。”頓了頓，“當(dāng)年之約，他還記得，我也沒忘的。”

    昔澤八年八月二十五日，豐息和風(fēng)夕趕到了南州行宮。

    依山一湖，月夜下波光粼粼，倒映著宮燈如火的行宮，仿如天庭瑤宮。風(fēng)夕臨湖而立，便仿若天外來客，不沾塵埃。嘴角輕勾，朗聲悠悠道：“好清的一湖水啊。”

    不消多時，便見皇朝矮健地走來，不見絲毫病態(tài)，金眸燦燦生輝。手中捧著那無瑕白玉雕成蓮形的玉盆。

    紫袍緩帶，傲岸英武。

    金眸含笑，身姿挺拔。

    時光仿佛倒轉(zhuǎn)，依是荒山初遇的昔日。

    風(fēng)夕也走近，“我依約而來了。”

    然后看著皇朝微笑著看著她，彎腰，玉盆滿滿一盆清水，捧到她面前，看著她，“吾為卿舀清水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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