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父母逝去，兄長那樣疼惜自己，在最后的時光里，必然如他所愿，讓他在那個海邊的村落里靜靜逝去。

    吃了那顆妖丹，陳淮南的氣色果然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一路長途跋涉也沒有大礙。

    等陳淮南回了家，送別了父母，去他們房間收拾整理遺物時，去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

    一本手冊，幾頁紙，足以將他打入無底深淵。

    上面完完整整記載了他的身世。

    陳淮南尚在陳母腹中時，一位曾受家中祖輩恩情的方士追隨怨靈的蹤跡來到城中，借住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落魄傾頹的陳家，見到整日長吁短嘆，愁眉不展的陳父陳母，念及和陳家祖輩的舊情，有一日忍不住告知：“其實解決之法就在眼前，就怕你等心軟，下不定決心?！?/br>
    這樣的話對當(dāng)時的陳父陳母來說，無疑是久旱中的甘霖。陳父一再追問，方士經(jīng)不住死纏爛打，指了指陳母已經(jīng)顯懷的小腹，透露了具體信息：“此子乃怨靈轉(zhuǎn)世而成，因前世遭遇不公，今生運(yùn)勢頗好，若是能施展借運(yùn)之法，陳家困境可迎刃而解?！?/br>
    “只是如此，此子注定活不過十五。”

    “如何抉擇，你等好生思考?！?/br>
    陳父陳母經(jīng)過了幾日的艱難掙扎，最后請了方士做法。

    果然，自陳淮南出生起，陳家蒸蒸日上，所有與他親近的人都沾得了他的好運(yùn)氣。

    可事實證明，人心是最不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陳淮南活到十五，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看生死存亡關(guān)頭，陳父又尋來了不知從哪得到的邪方。

    他們讓已經(jīng)學(xué)有所成的長子以各種方法擊殺，收購各地妖物，生剖妖丹，和以妖血服下，如此能稍微填補(bǔ)下陳淮南已經(jīng)漏氣的身體。

    他本身是怨靈轉(zhuǎn)世，又承受了借運(yùn)之術(shù)，早算不上是個人，于是這種方法雖然陰損，但果然起了作用。

    這么一留，就強(qiáng)留了陳淮南一千余年。

    只是最后仍抵不過命運(yùn)之力，誰知他又另有際遇，得了身份很不尋常的云籟的妖丹。

    陳淮南看著眼前白紙黑字的鐵證，一時間如遭雷擊，他難以置信，跑去問兄長陳劍西。

    陳劍西正春風(fēng)得意，因為弟弟好運(yùn)氣而登上城主之位，見東窗事發(fā)，一張臉沉沉的陰著，可看著弟弟因為憤怒而泛起潮紅的臉，一聲沒吭。

    他已經(jīng)很久沒在陳淮南的臉上看到那種健康的紅潤了。

    他知道，陳淮南不會有事了。

    之后的道路，他將步步高升，光明一片。

    陳劍西將陳淮南囚禁起來，不準(zhǔn)他離開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虧待陳淮南，要什么給什么，只是不準(zhǔn)他出去。

    而陳淮南，他一心要回九鳳海的村落，一想起云籟失了妖丹的后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后來話也不說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歲月，他是靠著悟能寄來的忘憂散，在睡夢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點(diǎn)一點(diǎn)咬牙捱過來的。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一月前，霧到城佛寶丟失，身為城主的陳劍西正忙得腳不沾地，又聽聞陳淮南險些自尋短見成功，心有余悸之下，終于鋌而走險，將人接到了自己身邊。

    當(dāng)夜九鳳夜襲，破綻才由此而出。

    隨著記憶被讀取，陳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淚，他張了張嘴，捧著云籟指尖的手指顫抖得不成樣子，“對不起，對不起?！?/br>
    他斷斷續(xù)續(xù)，除了對不起之外仿佛無話可說，無話可以辯解。

    一直住在他體內(nèi)的妖丹感受到云籟的氣息，不受控制的破體而出，投入主人的懷抱?？删退氵@樣，云籟蒼白的臉色也沒有絲毫好轉(zhuǎn)，體內(nèi)依舊死氣沉沉，宛若被剝奪生機(jī)的枯草。

    陳淮南的氣息rou眼可見的虛弱下來，他這具身體早已經(jīng)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毀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云籟的妖丹苦撐著，妖丹一失，頓時出氣多，進(jìn)氣少。

    昔日如春風(fēng)般的小公子早已變了副模樣，臉頰只剩下骨架撐著，配上死白的臉色，甚至顯得陰沉嚇人，唯有一雙眼仍是圓的，他竭力轉(zhuǎn)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斷續(xù)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錯。因、因果循環(huán)，善惡有報?！?/br>
    “這跟云籟沒有關(guān)系?！?/br>
    九鳳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經(jīng)過這么一段下來，倒也沒再提什么忘恩負(fù)義，要打要?dú)⒌脑?，只是癟了癟嘴，很不樂意地道：“云籟是日月花，鐘天地之靈匯聚而成，承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善意，手中一旦有了無辜冤魂，花開也到盡頭了?！?/br>
    “兩年前，她找你時失控，雷電劈死了一名五歲的孩童和十幾位婦女?！?/br>
    陳淮南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瞳孔卻漸漸渙散了。

    “我這、我這一生?！?/br>
    陳淮南頭一歪，驀的軟倒在床邊。

    他這一生，從來沒被期待，從來沒被善待，唯一喜歡的姑娘，因為他的緣故，手染血腥，即將消亡。

    什么福星，不過是一場彌天謊言。

    云籟慢慢彎下腰，湊上前，仔細(xì)地幫他整理鬢發(fā)，一雙冰涼的手替他合上眼，做完這一切，才難以承受似的閉了下眼，下一刻，身體像個破碎的琉璃娃娃般，從四面放出散漫的靈光來。

    “為了個男人?！本砒P冷然看著這一幕，似乎有極大的怨氣：“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我是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br>
    “九鳳，謝謝你?！痹苹[卻倏地露出個淺淺的笑來，她輕而快地交代起一切，事無巨細(xì)：“我死之后，你將妖丹拿走，這是答應(yīng)給你的報酬?！?/br>
    說完，她又看向薛妤，曼聲說：“佛寶是我用術(shù)法蠱動寺里和尚偷的，放在殿后的屏風(fēng)里，是為了暫時保我壽元所用。你等會將東西帶回去吧?！?/br>
    她話音落下，一朵純白無暇的花“啵”的一聲在空氣中綻放，將兩人交疊的身影包圍住，漸漸在眾人化作無數(shù)點(diǎn)靈光，消失了蹤跡。

    “淮南?！?/br>
    最后回蕩在空曠室內(nèi)的，是女子低而輕的一聲嘆息，“我不怪你?！?/br>
    我愛你，我將攜帶人間日月，四季春風(fēng)來愛你。

    這樣的結(jié)局同時出乎九鳳和薛妤的意料，空蕩蕩的殿內(nèi)，一顆散發(fā)著璀然金光的妖丹懸浮在九鳳面前，她眼中閃過強(qiáng)烈的掙扎之色，惡狠狠地道：“為了這件事，我在這破洞里住了近半年——”

    拿這點(diǎn)利息，真還算少的。

    “妖丹一沒，他們連轉(zhuǎn)世的機(jī)會都沒了?！?/br>
    九鳳那手都伸到一半了，涂了鳳仙花汁的指甲顫了幾顫，愣是沒能下得去手。

    “誒?！卑肷?，她看向薛妤，不客氣地道：“要不要一起跟我做件事，需要耗你一點(diǎn)靈力?！?/br>
    話音才落，九鳳便自嘲般的笑了下，“算了，你們這種圣地的傳人……”

    薛妤抬眸，眼里清冷冷的看不出情緒，她打斷九鳳：“可以?！?/br>
    九鳳后半截話頓時噎在喉嚨里。

    薛妤靜靜垂下眼，褪去手套，露出一對白玉似的手掌，她朝后吩咐：“朝年，以我命令，傳下旨意，霧到城城主陳劍西手段下作，德不配位，現(xiàn)奪去城主之位，即刻押回鄴都待審?！?/br>
    她話音中，手段之強(qiáng)硬，連九鳳都為之側(cè)目。

    第22章

    片刻后，一行人站在九鳳那座水橋上，水橋能屈能伸，能長能短，像一截隨波逐流的綢緞，最后穿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說是花圃，其實里面開得花鮮少有人認(rèn)識，紅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異的姿態(tài)，在水波中靜靜散發(fā)著氤氳靈光，像一團(tuán)團(tuán)游動在水里的火。

    九鳳沒在外圍過多停留，擰著眉徑直往深處走，過了片刻，腳步停在花圃正中間的小圈外。

    圈內(nèi)長著一朵開敗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葉片則呈現(xiàn)出熠熠的光澤，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溫度。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聚天地之靈，山水之秀生成的靈物。

    而此刻，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腦袋，葉片也無精打采耷拉下來，細(xì)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個洞的皮球，從根莖處往外吐出靈力。

    照這樣的架勢，不出三日，這朵日月花就會悄然消失在世間。

    “搞什么不好?！本砒P攤開手掌，露出掌中瀅白的妖珠，臉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煩和不情愿：“非得搞個男人?！?/br>
    薛妤被她這話說得皺眉，低低壓了壓唇。

    “我數(shù)三，一起出手?！本砒P手一松，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頭也沒回，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日月花的變化，在某一刻，聲音都輕了下來。

    “一?！?/br>
    “二。”

    “三——”

    薛妤出手，純白的衣袖隨著風(fēng)震蕩起來，像兩片顫顫巍巍懸浮的云，成千上萬根雪絲纏繞上她纖細(xì)的手腕，松松懸在半空，根根如雨絲，綿綿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純的靈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斷涌出。

    相比于薛妤春風(fēng)細(xì)雨的動靜，九鳳那邊就格外粗暴簡單一些，巖漿般的火液噴濺，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緋色煙花，再盡數(shù)被日月花吸收進(jìn)體內(nèi)。

    在此過程中，日月花周圍的光芒越來越盛，花瓣層層舒展開，綠葉邊沿甚至出現(xiàn)了細(xì)細(xì)的一層金邊，靈力之充盈，幾乎已經(jīng)達(dá)到了全盛時的狀態(tài)。

    “快成了?！本砒P朝薛妤看了一眼，語氣中隱隱透出些微的如釋重負(fù)的愉悅，“再過一會，我們同時收手?！?/br>
    薛妤頷首，開始減緩手中靈力涌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將徹底跟日月花本體融合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盛開的花瓣片片合攏，洶涌的靈力戛然而止，全部順著流淌的路線反哺回薛妤和九鳳體內(nèi)，那顆妖珠躍然跳出本體，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云籟，你！”九鳳被龐大的靈力推得往后退了兩步，她盯著那顆妖珠，懶洋洋的聲音一反常態(tài)低了下來：“你瘋了嗎，一旦失去這次機(jī)會，你連轉(zhuǎn)世為人的機(jī)會都沒了?！?/br>
    薛妤煙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抬，靜了片刻，也難得開口：“回去吧?！?/br>
    妖珠周圍繞著兩點(diǎn)光，一明一暗轉(zhuǎn)著圈，其中，黯淡的那點(diǎn)在眾人的視線中一點(diǎn)點(diǎn)湮化成了銀色的細(xì)沙。亮的那點(diǎn)朝九鳳和薛妤飛來，拂過臉頰時，如春風(fēng)一樣溫柔，同時帶著些說不出來的馥郁花香。

    薛妤于是又聽到了那只大妖含笑的軟語。

    “謝謝。”云籟在她耳邊低低喟嘆：“我受人們善意出生，卻因自身緣故傷了他們，這是我和淮南的債，得償還。”

    陳淮南無辜，她無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丟掉性命的人，更無辜。

    “下一世，我不當(dāng)妖，淮南也不當(dāng)人了?！彼袷切断铝耸裁捶敝氐膿?dān)子，于是就連收尾的話語中都帶著上揚(yáng)的笑意，溫柔得不成樣子。

    他們會成為山間涌動的泉，林間清冷的月，成為人間千萬盞明燈中璀然的兩點(diǎn)。

    云籟話音落下，圍繞著妖珠亮的那點(diǎn)倏地飛向遠(yuǎn)處，化為流星般的軌跡，在冥冥之中包裹住當(dāng)初因她而亡的數(shù)個靈魂，將一身福報與善行散盡。而后像是燃燒到了尾聲的煙火，悄然黯淡，無聲落幕。

    薛妤和九鳳同時沉默下來。

    直到那顆妖珠再一次落回九鳳手中，后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著鳳仙花的指甲鮮艷得像要淌出汁液來，“就這點(diǎn)出息，確實不能當(dāng)妖?！?/br>
    薛妤滿袖纏繞的絲線無意識長長扯動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驀的轉(zhuǎn)身，音色如舊：“我們走。”

    “等一下?！本砒P喊住她，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br>
    “我的朋友都成這樣了?！彼f著說著又忍不住咬牙：“這事總得給個交代?！?/br>
    “云籟天生地長，無父無母，身邊就我們這些朋友?！本砒P指了指自己，又點(diǎn)了點(diǎn)滿臉惆然的桃知，道：“那個陳劍西，還有那個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給我——”她咽下那個“死”字，換了種相對能被圣地接受的說法：“給我得到教訓(xùn)。”

    “九鳳殿下。”朝年見狀，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陳劍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剝奪城主身份，押回鄴都待審。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按規(guī)矩走，絕不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