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宅子的前主人說，宅在樹在，若是謝某要將這樹砍了，這宅子是說什么也不賣了?！敝x海道：“當時我還小，才出生沒多久，這事都是后來從下人口中才得知了一星半點?！?/br>
    “我父親當時還納悶，因為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祖上從商，一度將生意做得很大，當年頗有名氣的錦繡閣光是在宿州就開了三家，幾乎包攬了大部分達官貴族的生意。后來一想想，既然都是從商，那人家住得好好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沒鬧出什么見不得人的丑聞，可見這樹不僅不招鬼，說不定還招財，因而就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

    說完，謝海有些緊張地問薛妤：“這樹，該不會真有什么問題吧？”

    “沒。”薛妤惜字如金，她從那棵槐樹上落開視線，道：“去偏房問問吧?！?/br>
    謝海松下口氣，一疊聲應是，須白鬢白的老管家朝前帶路。

    走了幾步，薛妤鬼神使差般往后又掃了一眼，正巧此時刮過一陣風，吹得樹葉婆娑不止，簌簌聲響，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棵樹像一張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娃娃臉，眼尾上揚，朝她露出一個純真無暇的微笑。

    薛妤徹底收回視線，跟著前面幾人的步調踏進拐進的小院里。

    偏屋里，站著幾個惴惴不安的中年男子，穿得還算得體，一眼望過去，都是老實面孔。

    “今日柳二的事，你們也都聽說了?！?/br>
    謝海挺直胸膛，道：“這是城中執(zhí)法堂的兩位仙長，專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現(xiàn)在問你們什么問題，都給我老老實實回答，若是有隱而不報的?！彼刂氐貜谋亲永锢浜咭宦暎祥L了聲音道：“到時候被妖盯上了，老爺我可救不了你們?！?/br>
    rou眼可見的，那站著的三兩個婆子，四五個伙夫齊齊抖了抖肩，縮了下脖子。

    對一輩子生活在市井的普通人來說，妖怪的震懾力比牢獄之災大得多。

    像柳二那種尸骨無存的死法，他們想一次，膽寒一次。

    “諸位不必擔心，問你們什么就如實答什么，捉妖的事交給我們。”

    若說謝海在連逼帶嚇地唱紅臉，那換成溯侑，便儼然變了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他原本就生了副頂好的相貌，加之話語溫和，落在這群上了年紀的婆子伙夫眼中，是十二分可靠的形象。

    說完，溯侑看向薛妤。

    “你問?！毖︽コc了點下巴，一張臉冷若冰霜，垂著眼想事時，顯得尤為有距離感。

    “誰平素與柳二交好？”溯侑話音一落，眼前站著的幾個就開始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站出那一步。

    他神色漸漸冷下來，眼中原就虛幻的笑意如泡沫般消彌。

    “哎喲！推什么！踩著我腳了?！本驮谘︽ダ淙挥^望的耐心告罄的一剎，被擠到末尾的婆子發(fā)出一聲洪亮的痛呼，整張臉上五官跟變了形似的扭曲起來。

    她頭一個走出來，垂眉順眼一股腦往外道：“兩位仙長，其實我們跟柳二也沒什么交集，只是都一個府上當差，低頭不見抬頭見，又都是差不多年齡，這能說的話也就比別人多了一點。”

    這婆子性格直爽，想著柳二人都死了，再避諱這避諱那的，說不定下個死的就是自己。

    她想著自己說得越多，眼前這兩位能捉住妖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樣開口：“柳二平時就不老實，喜歡偷jian?；?，多大的年紀了還愛盯著過路的丫鬟婢子瞧，一雙眼色、瞇瞇的，見著個女人就放光。平時閑著也不干點正事，一發(fā)月錢就跟錢三出去亂、混，第二天當差還一身的酒氣散不去?！?/br>
    “蘇婆子，你！你莫要血口噴人?！甭勓?，最左邊站著的那男子一下子繃不住了，他漲紅了臉，有些結巴地大聲嚷嚷。

    被稱為蘇婆子的仆婦翻了個白眼，朝著謝海道：“老爺，我可沒說謊，柳二平素是什么做派，大家都看著呢，我跟他是打著桿子都算不上一個熟字?！?/br>
    “這次他出事，還說不定是將色膽放在妖怪身上，才遭了殃的?！?/br>
    說完，蘇婆子將頭往身邊一扭，問另外兩個仆婦：“我說的哪里不對？”

    大家一起當值這么久，就是平時再怎么看柳二不順眼，現(xiàn)在人沒了，本著死者為大的意思，也說不出這么犀利直白的話，因而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蘇婆子像是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又不大不小地嘀咕了句：“不是我說話難聽?！?/br>
    “柳二死得那么慘，連尸骨都沒留全，想必那妖恨極了他，若是它覺得柳二跟我們關系好，順著找過來，我找誰哭去。”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剖析心跡，何嘗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果然，很快有人咬咬牙站出來證明：“老爺，蘇婆子說得沒錯?！?/br>
    溯侑潑墨似的眼瞳轉到臉全漲紅了的男子身上，問：“錢三？”

    錢三被那眼一看，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意順著背脊爬到后腦，腦子嗡的空白了一瞬，再回過神時，桃花眼還是那雙桃花眼，甚至往里探究，還帶著點莫名的天生溫柔的笑意，仿佛眼前站著的年輕男子有著無窮盡的耐心。

    “是。”錢三顫著牙，忍不住為自己辯駁：“是?？晌艺?，真的沒做什么?！?/br>
    “昨日，你和柳二在一起嗎？”

    “有，有?！边@一回，錢三臉色灰敗，自己先將昨日經(jīng)過說了出來：“前天府上才發(fā)了月錢，昨夜下值，柳二約我去云跡酒樓喝茶——他常去那，里面的店小二跟他是同鄉(xiāng)，每次都會給我們多送碗茶水。”

    “喝完茶，天色晚下來，我準備回家，見他竟朝著城南去，還忍不住問了一句?！闭f到這，錢三臉色更紅，透出炭一樣的顏色。

    溯侑望著他，道：“一字一句，詳細道來。”

    錢三猛的閉了一下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將昨夜情形一五一十說出來。

    昨夜月色極美，清冷的月輝鋪在地面上，樹影被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是沉在淺水中鋪張的水草藻荇，又像某種猙獰的扭曲的鬼魅。

    錢三見柳二居然沒去霜月樓尋歡作樂而是回城南府里，頗有些詫異地揶揄：“你今日轉性了？還是霜月樓的紅葉姑娘不夠勾你魂了？”

    “誰說我是要回府里?！绷恢肫鹆耸裁?，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覆在錢三耳邊道：“我們府往里再過四座府邸，新搬來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常閉著大門，里面沒男人，只有個婦人，生得貌美如花?！彼恢涝撊绾涡稳菽欠N美貌，只連聲道：“紅葉姑娘在她跟前，都不算什么?！?/br>
    錢三悚然一驚，他看著柳二那雙泛著昏黃的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好半晌才回過神，壓低了聲音道：“你瘋了嗎？！能住在城南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家，什么身份，你干這樣的事，不要命了？！”

    可這男人，特別是色、欲上頭的男人，根本沒有腦子。

    柳二一臉混不在意地道：“我看過了，那婦人多半是什么達官貴族養(yǎng)著不敢?guī)Щ丶业耐馐遥镆矝]有人伺候。”

    他一說，錢三就懂了。

    沒有男人，又沒下人伺候，即使真遭了欺負，多半也不敢報官，不敢鬧大。

    夜里，錢三看著睡在身側的妻兒，良心煎熬了整整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就聽到了柳二慘死的消息。

    謝海聽完，頓時怒了，一張和藹的臉完全沉了下來：“我竟不知道，我謝府的下人，有這樣滔天的膽子?！?/br>
    那幾個站成排的仆婦伙夫頓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成一片。

    薛妤一雙琉璃似的眼瞳靜靜落在錢三身上，開口說了進屋前第一句話：“在哪？”

    錢三顫巍巍伸出手，往西面指了指，道：“往巷子深入第五個宅子，門前掛著紅燈籠那家?！?/br>
    薛妤轉身就走，溯侑緊隨其后。

    “混賬東西！”謝海怒罵出聲，狠狠一拂衣袖，看了看兩人遠去的身影，沒來得及算賬，轉身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追上去。

    “兩位仙長?！敝x海艱難追上來，伸出袖子擦了擦汗，露出一雙滿帶愧疚的眼，道：“我同你們一起，我給你們帶路。”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快備上厚禮，隨后送過來?！?/br>
    薛妤卻根本等都沒等他，足尖一頓，身影瞬移一般翻過高高的紅墻，眨眼的功夫，人已到了另一邊百米開外的地方，唯獨剩下點環(huán)佩相撞的清脆響聲，裊裊散在空氣中。

    “這、”謝海傻了眼，搓著手看向脾氣甚好還停留在原地的另一位，問：“這可怎么辦？這妖，這妖還能收嗎？”

    “這若是不收，惦記上我們家可怎么好啊?！敝x海原本還覺得沒什么，聽完錢三的話后頓時心有戚戚然，開始擔心起這擔心起那，“小仙長，這妖能收的對吧？”

    “我治下不嚴，賠多少錢都行?！闭f完，謝海急忙保證。

    說完，謝海抬眼看溯侑，發(fā)現(xiàn)少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垂了下去，壓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線，原本春風沐雨般的溫柔小意，搖身一變，成了種淡薄的不近人情的無動于衷。

    先前的溫柔，乖巧，耐心，像是全部是裝出來的一樣。前頭那冷若冰霜的女子一走，他便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輕輕吐字，回了三個字：“不知道?！?/br>
    謝海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樣，霎時沒聲了。

    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溯侑難以忍受一樣淺淺皺眉，最后也跟著躍出外墻。

    按照錢三說的特征，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的府邸，溯侑上前叩門。

    過了很久，門才從里推開，里面果然沒仆人，來開門的是一位梳著婦人發(fā)髻的女子，眼睛亮亮的，有一種少女般活潑明媚的美。

    薛妤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而后像是察覺到什么，視線往下，挪到她凸起的有點明顯的小腹上。

    “你們是……？”女子聲音清甜，笑起來十分友善，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溯侑于是上前，將那兩塊執(zhí)法堂的令牌拿出來，又重復了一遍提前想好的說辭：“我們是執(zhí)法堂的弟子，早前云跡酒樓發(fā)生命案，我等奉命前來探查?！?/br>
    “命案？”女子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隨后將門敞開大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才搬來沒多久，身子也不方便，府上亂得很，讓兩位大人見笑了?！?/br>
    “大人們快請進?！?/br>
    許是要做母親的人都格外柔和些，那女子輕輕撫著小腹，很輕地嘆了一聲：“應該也是個可憐人?！?/br>
    聽到這，薛妤知道，柳二那些污穢的陰邪想法，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實現(xiàn)。

    她往女子身后的小院里一看，果真空空蕩蕩，連花草樹木都少，溯侑例行公事般進去看了圈，而后朝薛妤搖了下頭。

    薛妤看向那名女子，點了下頭，道：“打擾了?！?/br>
    說完，她轉身踏進幽深小巷，又在某一刻停下來。

    她皺著眉回頭，與那名嘴角噙著溫柔笑意的女子對視，略有些生硬地提醒：“女子獨居危險，若是可以，還是買些仆人回來伺候的好?！?/br>
    女子倚著門頷首，對陌生人的善意應得溫柔而慎重：“多謝姑娘提醒，這事昨日已經(jīng)辦妥了，等會人牙子就會帶著人來?！?/br>
    薛妤于是不再說什么。

    接下來一路沉默，直到拐過一個彎，薛妤才慢慢停下腳步，溯侑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然一個抬眼，見她有些疲累似的伸手摁了摁眉心，聲線冷然：“她還有孕在身。”

    “是。”溯侑聲線輕得怕驚擾她一樣，像是好奇她會如何回答，又像是單純的詢問，“那妖，我們還追嗎？”

    如果沒有那妖，今日出事的，就是一個全然無辜的婦女，以及一個未出世的孩童。

    先動歪念的是柳二，該死的自然也是柳二。

    可城中心殺人，定魂繩鎖魂，全部在圣地，在朝廷不能忍受的范圍。

    那她呢。

    她會怎么覺得，真捉到了那妖，她會怎么做呢。

    少年側首，視線落在她半邊側臉，安安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追?！?/br>
    然而他想象中的掙扎，猶豫，糾結的神色通通沒有出現(xiàn)，薛妤應得干脆而果斷，仿佛方才一瞬間的憤怒只是錯覺，她道：“去查謝家那棵槐樹，回去后讓朝年和輕羅輪班守在這女子府邸前?！?/br>
    “讓司空景兄弟來見我。”薛妤道：“另外，傳信給佛女，請她到執(zhí)法堂來一趟?！?/br>
    說完，她冷靜地回首望城南的位置，一字一句輕聲道：“三日內，我徹底結束這個任務?！?/br>
    跟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發(fā)展。

    溯侑那雙宛若點墨的眼瞳難得的，茫然地眨了下。

    作者有話說：

    弟弟：今天之前，我以為我是全書最聰明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