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沉沉，雨勢漸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閣。

    沉羽閣建有六層樓臺，層層飛檐漸次，落在霧蒙蒙的煙雨中，宛若一座高聳入云的琉璃仙殿。

    沉羽閣總部建在皇城，后在個個州城開有分閣，財大氣粗的程度，令絕大多數(shù)的同行咋舌不已。

    閣里包羅萬象，既有可談?wù)摻^密事的廂間，也有琳瑯滿目的珍寶拍賣所，上至朝廷圣地，世族家長，下至商賈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內(nèi)挑選到心儀之物。

    “沉羽閣不設(shè)門檻，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東西，出得起價，便能成兩相歡喜的局面?！毖︽フＡ讼卵劢奚系乃F，凝望著仿佛在天宇上沉浮的樓閣，又瞥過來來往往，目不斜視進(jìn)樓出樓的人，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是個有胸懷，有遠(yuǎn)見的人物?！?/br>
    “女郎來此地，是為了買飛天圖的消息？”溯侑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又無動于衷地收回來，聲線穩(wěn)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樓閣的階梯。

    她今日穿了條斑斕綠的長裙，上階梯時用手提著裙擺，襯得手指骨節(jié)柔細(xì)而勻稱，裙邊隨著濺起的水珠開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綻放的尚帶著露珠的牽?；ā?/br>
    溯侑跟在那朵曳動的花后面，一步一頓。

    “飛天圖的消息是順帶的?！毖︽ズ芸斓溃骸帮w云端，聽說過嗎？”

    洄游是為了培養(yǎng)鄴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時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時間，溯侑被圈禁在一個只有盞油燈的狹小空間中死記常識。

    他記性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因此“飛云端”三個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關(guān)消息。

    所謂“飛云端”，顧名思義，是這個世界給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一個飛躍的機(jī)會，說是一場天大的機(jī)緣饋贈也不為過，這世間秘境千萬，可沒有哪一個，吸引力比“飛云端”大。

    當(dāng)初，羲和圣地能成為圣地之首，是因?yàn)槭サ貎?nèi)有著兩樣真正的圣物。

    一為天機(jī)書，二為扶桑樹。

    一個洞悉世間事，一個則是世間生靈命脈匯聚所在。

    而這“飛云端”，便是扶桑樹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場浩大秘境，這入秘境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過的天機(jī)書任務(wù)數(shù)量、難度來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們一個任務(wù)也沒做過，平時瀟灑厲害得不行，可這個機(jī)會，他們不可能放過，肯定是要來參加的，怎么參加呢。

    交錢。

    出生到現(xiàn)在，每次不曾理會的任務(wù)清算，次次疊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么交錢，要么硬氣走人。

    因而每回“飛云端”開啟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臉色，總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見他心中有數(shù)，轉(zhuǎn)動著手中的團(tuán)扇扇柄，說起了跟鄴都有關(guān)的另一件事：“飛云端的入口，開在鄴都?！?/br>
    按理說，這飛云端是該開在羲和的。

    可正所謂一份付出一份收獲，當(dāng)年六圣地商議妖都不管的爛攤子時，一致往當(dāng)時的鄴主身上瞧，雖未開口明說，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說，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別處確實(shí)有別處的難處，這事，要不就鄴都接了吧。

    當(dāng)任的鄴主眼一冷，臉一肅，二話沒說，拿出了幾本記賬的手冊，人手一份發(fā)了下去，道：“你們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間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這樣輕飄飄說話?！?/br>
    眾人一看，確實(shí)多，多到最開始打眼神的昆侖掌門都開始尷尬地?fù)嶂羌共[眼，半晌，他坦誠道：“不是我們強(qiáng)人所難，是其他圣地確實(shí)不合適。羲和長有扶桑樹，那些妖萬一犯事，逃出個一兩個，對人間，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災(zāi)難，再說昆侖，昆侖是孕育之地，門下弟子眾多，很多都還是才入道的悶頭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長。”

    北荒當(dāng)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氣質(zhì)溫和沉靜，思忖良久，也跟著搖頭，道：“北荒修佛道，喜靜，諸多殺戮之事會影響心境修為。這事，北荒確實(shí)也不適合。”

    在座諸位便又看向沒有出聲的赤水和太華。

    赤水的主君數(shù)萬年如一任，一聽“犯了罪的妖”這幾個字，便橫起了眉，冷哼道：“這有什么好商議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如全處理——”

    “好了?！迸鹬鞔驍嗨?，看向太華主君，道：“太華呢？可能騰出空來管一管這事？”

    太華主君聞言，掀了掀眼皮，沒什么好氣地道：“騰不出手。太華管人間各“氣”，怨氣死氣殺氣，忙得烏煙瘴氣，沒人幫就算了，怎么想的你們，還指望給太華再找點(diǎn)事做？有這份關(guān)心，怎么不多給太華送點(diǎn)靈脈靈寶來?！?/br>
    他這話一落，在座紛紛挪開視線。

    最后沒辦法，事情還是落到了鄴都頭上，當(dāng)時羲和主君先是鄭重其事朝鄴主做了個禮，道：“我等既生在圣地，又擔(dān)了大任，便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鄴都為世間做的貢獻(xiàn)，我等銘記在心，必不會忘?！?/br>
    鄴主還要說話，便聽羲和主君道：“這也是扶桑樹和天機(jī)書的意思?！?/br>
    鄴主沒話說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個“你們厲害”的手勢，窩回座椅上繃著臉不出聲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們五家各出一條靈脈?！?/br>
    鄴主的臉?biāo)蓜恿诵?/br>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樹說，日后飛云端都開在鄴都?！?/br>
    飛云端開在鄴都，便代表著每一回，飛云端里最神秘的秘境之淵會多給鄴都兩個名額。

    那地方，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這相當(dāng)于，每過五百年，鄴都便能多出兩位棟梁之材，若是時間過個千年，萬年……

    鄴主算了算賬，隨后站起來，正兒八經(jīng)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禮，話說得那叫個冠冕堂皇：“能為蒼生出力，鄴都義不容辭?！?/br>
    薛妤話說到一半，并沒有再接下去，而是當(dāng)先一步踏進(jìn)沉羽閣中。

    她和溯侑風(fēng)姿無雙，氣度高華，迎客的門童便順勢將他們往里引，才要說話，便見薛妤執(zhí)著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開口道：“天字廂間，帶路?！?/br>
    當(dāng)前的那個神色一凜，迅速朝前引他們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言語間畢恭畢敬：“這是直通五樓的路，我引姑娘、公子過去?！?/br>
    天字廂房比別處大許多，或者說，整座沉羽閣內(nèi)藏乾坤，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寬敞，就連腳下踩著的絨毯，都引著金線，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

    因?yàn)槌Ｗ稣勈轮?，廂間分為里層和外層，這兩層中間只隔了層施加了特殊術(shù)法的水鏡，里層的人可以坐著將外層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這樣的設(shè)置，專給那些不便出面談事又不放心要來看看的大人物準(zhǔn)備。

    薛妤到的時候，這廂間里還沒人，她兀自進(jìn)去坐在里層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舉止皆無可挑剔的溯侑，接著說起方才的話：“飛云端開在鄴都，入口一開便是十年，在這期間，各方勢力如云流般涌入，為了接應(yīng)家中孩子，門中弟子，許多人并不會離開，而是在鄴都附近平地起高樓，守著入口?！?/br>
    畢竟，這樣的盛況，若是能在飛云端里得到什么造化，便是能蔭及家族門派的大事，連圣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對待，更何況別人呢。

    “所以沉羽閣想跟鄴都做場交易?！毖︽ヌ崃颂岽剑溃骸俺劣痖w的掌家人想在鄴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閣。”

    她一說，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飛云端，接到天機(jī)書任務(wù)的，都是青年才俊，而這些青年才俊后面，站著整個世間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門派。只要飛云端一開，不論是隱世多年的古老家族，還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會現(xiàn)身。

    這些門庭，不差錢，不缺錢。

    他們揮金如土，不將錢財放在眼里。

    這樣的機(jī)會，是個人都心動，可問題是，入口它在鄴都。

    鄴都作為圣地之一，不說像羲和那樣古板嚴(yán)肅，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樓，也需要相當(dāng)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這樓可以建？”溯侑問。

    “這事我與父親商議過了，能不能成，全看他們拿出的誠意，以及能開出怎樣的條件?！毖︽フf著，將手中的團(tuán)扇輕輕放在眼前的小幾上，道：“這事沒個定數(shù)，我便不出面談了，等下你去?！?/br>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條線，他有時候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太吃虧了。

    他有著怎樣敏銳的直覺，自然能察覺到她一視同仁下細(xì)微的轉(zhuǎn)變態(tài)度，從他用引妖陣想引出九鳳那天，到他貿(mào)然闖昭王府，她對他，便是這樣不遺余力的栽培。

    她在給他最好的鍛煉機(jī)會。

    但凡有人對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覺到了，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可行動處處皆回以真誠。

    這種藏于冰霜下的真誠，動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負(fù)。

    就如同她當(dāng)年帶著他做四星半的任務(wù)，他若是行差踏錯，她將完不成那個任務(wù)。之后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話沒說，沒說入洄游機(jī)會難得，即便是她，也需要問過鄴主，跟下臣商議，若是他兩百年都戰(zhàn)勝不了守衛(wèi)，她也會承受非議，說她任人不善，竟會相信一只妖鬼。

    再比如這次，若是他貿(mào)然應(yīng)下對方的一個或兩個要求，鄴都便會遭受損失。

    她不會讓鄴都承受這種錯誤，她只會自己掏錢掏物補(bǔ)償。

    可這些，她不說，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于是當(dāng)真以為她手能遮天，做什么都是容易的。

    溯侑頓了頓，沒有立刻應(yīng)下，須臾，他看著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錯，令女郎失望?！?/br>
    “溯侑?！毖︽玖怂拿?，道：“我身邊之事，樁樁如此，日后更兇險，將會面臨無數(shù)退無可退的生死處境?！?/br>
    看。

    若是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少會認(rèn)為她在蓄意敲打，強(qiáng)人所難。而溯侑，他垂著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說句實(shí)話。

    若說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對他是欣賞，是肯定，是引導(dǎo)，那么此時，他實(shí)力乍顯，羽翼頗豐，她對他便是鍛煉，磨礪。

    這是薛妤培養(yǎng)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將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滿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領(lǐng)命?！?/br>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將自己磨礪出來，做她身邊最鋒利的刃。

    他沒有那么好的心腸，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識好歹，妄圖恩將仇報的人，通通別想有什么好下場。

    薛妤以手支頤，眼尾稍稍往上，彎出一點(diǎn)罕見的笑意來，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揮使，背后站的是鄴都，有些話該如何說便如何說，該如何做便如何做?！?/br>
    “眼下，是人家有求于我們，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么?！?/br>
    “去吧?！?/br>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點(diǎn)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后轉(zhuǎn)身，步入外間。

    他問自己，他恐什么。

    答案是。

    ——他仍覺得自己低微如塵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厭棄。

    那種情緒，在她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時時翻涌，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無可退，裝著風(fēng)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樣，時時繃著根弦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頗感荒唐地閉了下眼，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荒謬的盛大的魔怔中。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進(jìn)來的男子約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雙帶笑的瞇眼，看著很是圓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進(jìn)來后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里間的方向做了一禮，方自我介紹道：“問兩位仙長安，鄙人乃沉羽閣當(dāng)家之主，今日應(yīng)邀前來商議分閣之事，不知今日來商談的仙長是哪位大人？”

    溯侑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收斂心緒，他笑著回了一禮，而后順勢坐到沉羽閣當(dāng)家對面的座椅上，姿態(tài)大方，從容不迫：“鄴都殿前司指揮使，溯侑?！?/br>
    沉羽閣遍布各地，什么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訊息這一項(xiàng)，沉羽閣當(dāng)家一聽“殿前司”三個字，便知里面坐著的那位是誰。

    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掌家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尋思，就明白了這是個什么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著手呵呵笑了兩聲，一邊觀察眼前的年輕人，一邊道：“今日兩位大人前來，肯考慮先前提議，沉羽閣上下真是不甚歡喜?！?/br>
    他說這些客套場面話時，對坐氣宇非凡的男子并未搭話，他挑著眼尾笑，瞳仁里的溫度卻是涼的，甚至看久了，有種冷眼旁觀的涼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閱人無數(shù)，這才坐下沒多久，便出于直覺的感受到了壓力。

    “圣地是大家，我沉羽閣雖沒闖出什么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還算有些信譽(yù)，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誠意，促成此事。”說完，掌家人豪爽地扯過一張紙，提筆寫下數(shù)行字，而后遞給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閣愿出這個價?！?/br>
    溯侑只掃了一眼，僅僅只有一眼，指節(jié)便摁在那張紙上，似笑非笑別開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線條流暢，是一種幾近放松的姿態(tài)。

    可事情才開了個頭，他便開始放松，沉羽閣掌家人眼神一凜，幾乎能聽到他說，你這都不用談了，沒什么好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