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凡人一樣變老了，”潘多拉將手背湊到眼前，端詳皮膚上的衰老斑紋；而后她抬眸看他，灰色的眼睛比記憶中渾濁，卻更為靜謐，她打趣似地喃喃，“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年輕?！?/br>
    “不，我也可以老去?！边@么說著，赫爾墨斯面貌更迭，黑發(fā)如覆霜雪，頃刻之間衰老。他走過去，在潘多拉足前低下去，單膝落地，按住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手，幾近是懇求地向她仰起臉，小心翼翼地微笑：“你看？我們一起變老了。”

    她看他良久，寬容地?fù)u了搖頭，沒有再說話，眼皮沉沉地向下墜。

    “潘多拉……不。求你了……”

    “我很幸福?！彼蛩詈笮α艘幌?。

    她沒有再睜開眼睛。她開始喪失溫度。她變得僵硬然后堅(jiān)硬。她回歸黏土的本貌。她開裂。她失去形狀。她碎作塵埃消散。

    好在只是一個(gè)噩夢。

    赫爾墨斯再次醒來。這一次，是從漫長的昏睡中蘇醒。

    他有些暈眩，花了良久才捋順前因：他躲開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時(shí)將潘多拉救走。他騙她喝下仙饌密酒，告訴她只需要忍耐一年。而后，他因?yàn)檫`背對阿波羅的誓言，在斯堤克斯的力量影響下陷入無知無覺的長眠。

    現(xiàn)在他終于醒來了。

    赫爾墨斯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蹙眉感到疑惑。周圍太安靜了，有樣放置在他胸口的東西隨動作滑落地面，金屬物件落地的脆響分外刺耳。

    他循聲看去。

    雕刻有雙蛇圖案的金腰帶躺在那里。他贈予潘多拉的那條。

    赫爾墨斯一瞬間理解了其中的意義：她不再等他。她離開了。他又失去了她。

    是因?yàn)榱硗鈵凵狭苏l？還是想起了什么不曾發(fā)生的憾恨？不知道，不清楚。因?yàn)檫@個(gè)噩夢在這里結(jié)束。

    赫爾墨斯從夢中醒來。

    也許他們無法有快樂的結(jié)局。他想。不如根本不曾有過開端。

    赫爾墨斯迅速打量四周，奧林波斯山巔的金色殿堂一如既往地潔凈宏偉。在莊嚴(yán)的儀式上，他居然罕見地走神，做了一串不愉快的白日夢。而在大殿中央，由赫淮斯托斯塑造、由宙斯賜予靈智的年輕女性站在那里，不說不動，安靜地等待。下一個(gè)給予祝福的是他、詭辯之神、眾神的信使赫爾墨斯。

    “我－－”

    赫爾墨斯來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半拍。

    “我賜予你動聽的嗓音，還有巧言善辯的唇舌?！?/br>
    他輕輕觸碰她的嘴唇，而后轉(zhuǎn)身離開，來到天空之座前稟告。

    “我父宙斯，剛才一瞬間，不知為何，我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產(chǎn)生了不該有的念頭。我請求您動用看破一切的雙眼，甄別我異常的緣由?！?/br>
    萬神之王訝然抬起眉毛，凝神注視赫爾墨斯，隨即笑了，朝著虛空揚(yáng)聲道：“厄洛斯，惡作劇也要看場合?！?/br>
    愛神無可奈何地現(xiàn)身，撇嘴嘆氣：“真是無趣?！北г箽w抱怨，他收回了射中赫爾墨斯的那支金箭。

    眾神的禮物隨后由宙斯賜名。赫爾墨斯奉命護(hù)送她前往凡間而后歸來。什么意外都沒有發(fā)生。一切按照計(jì)劃順利進(jìn)行。奧林波斯的寶盒在某一日開啟，災(zāi)禍散布人間。蓋亞與厄庇墨透斯試圖反叛而后理所當(dāng)然地失敗。無人知曉開啟魔盒的新娘最后是什么下落。也無人在意。

    因?yàn)楹諣柲乖俣刃褋砹恕?/br>
    他幾乎分不清眼下這個(gè)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也許真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巨大的力量剛才在不遠(yuǎn)處一瞬間爆發(fā)，余波的沖擊之下，他短暫陷入混亂，錯(cuò)以為落進(jìn)長串荒謬的幻夢，一個(gè)比一個(gè)短暫。

    赫爾墨斯定神環(huán)顧四周?；鹧嬷跋Я?，被純粹的黑色覆蓋，廣闊、靜寂，延伸到大地與天空的盡頭。視線下移，他看到了潘多拉。他就站在她身側(cè)，但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識到她。

    潘多拉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的身形，仰臥在漆黑的曠野之上，艱難地喘息著。

    他向她俯身，輕輕觸碰她的發(fā)絲和臉頰。但是她沒有眨眼。

    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她已經(jīng)看不見了，感覺不到他，也聽不見他的呼喚。

    不僅如此，像被他的動作驚動，附著在大地與天空之上的黑影被寂寥的風(fēng)吹起，宛若一顆顆無法發(fā)芽的蒲公英種子。災(zāi)厄之靈開始消散，因?yàn)樗鼈兗乃薜能|體崩潰了。

    冷卻。變硬。露出本貌。碎裂。消散。

    他又遲到了。

    “啊啊……”

    支離破碎的音節(jié)從赫爾墨斯的唇間逃逸。

    他狼狽地坐倒在地，抓著不存在的一捧碎屑。

    該醒來了。他告訴自己。噩夢而已。他閉上眼。但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他睜開眼，視野中褪色的荒野開始劇烈搖晃。為什么他沒有醒來？這不是夢嗎？這不該都是夢么？沒錯(cuò)，只不過是又一個(gè)噩夢。都是夢。

    世界又開始扭曲變形，熟悉的力量拽住他向更深的水域沉沒。

    “我在這里?！鄙砗髠鱽碚Z聲。

    赫爾墨斯瞳仁驟張。

    “我在這里很久了?！?/br>
    柔軟的手從后搭上他的肩膀。

    與他一同向著噩夢螺旋的底部墜落。

    第1卷 第45章

    潘多拉在芳草地上醒來。

    她撐著如厚毯般柔軟的青草地起身,看見沉到地平線后的最后一弧橙紅落日。她下意識去找赫爾墨斯，但沒看見人影。她大概落進(jìn)了新的夢里，卻不幸與赫爾墨斯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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