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繆爾出了一會兒神。跟在蔣晗熙身旁一段時日，深知他并非明面上那副君子如玉的模樣，最是面熱心冷不過。能長久待在他身側(cè)伺候之人，即便是斟茶倒水的仆從，也得比尋常人多長百十個心眼子。今日肯如此應(yīng)付自己幾句，已算是給足了面子。

    他不敢再弄性，重新收拾起心情，勉強(qiáng)一笑道：“您是花錢的大爺，自然萬事任憑您調(diào)停?！?/br>
    見他識時務(wù)，蔣晗熙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臉，拔高了聲量道：“去大堂把你們阿梅利亞大導(dǎo)演的心尖兒叫回來吧，菜都快涼了?！?/br>
    艾薩克正與一名制片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聞言棱角冷硬的臉上剎那間出現(xiàn)了一種微妙的改變，那種變化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覺得剛才在他臉上捕捉到的猛虎嗅薔薇般的溫柔細(xì)膩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去吧去吧。她不肯回來也別勉強(qiáng)，等會兒我親自去請?！卑_克的語調(diào)不自覺地輕緩了幾分，眼里流露出一絲笑意。

    薩繆爾點(diǎn)點(diǎn)頭走出包房。

    沉飛饒有興致地問蔣晗熙：“艾薩克風(fēng)流成性，什么時候多了個心尖兒的？”

    “也就是這陣子吧。方才艾薩克一時忘形強(qiáng)灌人家酒喝，那女孩子揚(yáng)手給了他一耳光就跑出去了。艾薩克跟出去哄了半天，垂頭喪氣地回來說他那心肝rou要在大堂里聽鋼琴演奏?！?/br>
    沉飛失笑：“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性子夠烈的。艾薩克向來是一副翻臉無情的霸王脾氣，這樣當(dāng)面打臉的事都能忍下？看來果然是心頭好沒錯，難怪今天他的叁宮六院都沒了蹤影。”

    蔣晗熙眸光微轉(zhuǎn)：“委實(shí)是個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人兒。”手指敲著桌面，一字一頓道，“宋家那朵名花?！?/br>
    “我艸！”沉飛微微側(cè)目：“宋承宣一落馬，我就琢磨著誰會得了那冰雪美人去。多米尼克和韓弗理幾個對宋禾早就垂涎叁尺了，苦無門路而已。沒想到最終被艾薩克這個天外來客摘下了這朵天山雪蓮。”他懶散一哂，“他也的確有這個手段，艷福不淺啊?！?/br>
    宋承宣早在兩年前就與妻子離異，并將前妻和愛女送到克藺貢帝國定居。

    宋禾的容貌自然無法與維楨相比，沉飛對那類型的美人興趣也不大，卻不得不承認(rèn)那種清洌孤傲，仿佛高不可攀的氣質(zhì)很能撩撥男人的征服心和占有欲。

    蔣晗熙的目光掠過維楨出水芙蓉似的側(cè)臉，曖昧不明道：“這世上誰的艷福比得上你沉二少??？”

    沉飛狂妄一笑。他確實(shí)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他悶了口酒，悠悠問道，“那你呢，晗熙，也覺得這是天大的艷福？”

    蔣晗熙半點(diǎn)不避地直視他，輕聲道：“這個世上，難道有哪個女孩或男孩的容色能與楨楨相提并論么？”

    “不可能?！背溜w囈語般道。

    維楨對這種人人戴著幾層面具，每句話都七拐八彎的場合永遠(yuǎn)適應(yīng)不過來，正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玩著自己的手。她已經(jīng)神游天外，沉飛和蔣晗熙的對話壓根就沒聽進(jìn)耳內(nèi)去。

    沉飛的視線由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她，執(zhí)起十只玉筍芽般的手指，一根一根捏過去，“楨楨，你不是艾薩克的粉絲么？怎么不過去跟人家說說話？”

    “不了，沒什么好說的，都拿到簽名啦。”維楨蔫蔫道。

    沉飛抬起她的臉試探著問：“楨楨，你老實(shí)說，是不是覺得艾薩克長得不夠好看，覺得失望了？”

    維楨俏臉一紅，壓低了聲音道：“五官其實(shí)還算經(jīng)看，身材也很挺拔，盤靚條順的么?？墒瞧つw怎么黑成這樣呢，跟頭大黑熊似的。明明在雜志和星網(wǎng)上看挺白的呀，他那時候是不是涂了好多粉底啊？”

    沉飛一愕，嘴巴慢慢張圓，突然一捶桌子捧腹大笑起來，摟著維楨直笑得渾身亂戰(zhàn)、前仰后翻。所有人的注意力‘刷’地全部集中到二人身上。

    蔣晗熙詫異地笑著問沉飛：“什么事這么好笑？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說出來讓大伙兒也高興一下?！蹦抗鉁厝崛缢阃蹲⒃谟悬c(diǎn)緊張無措的維楨身上。

    沉飛指著艾薩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阿梅利亞大導(dǎo)演，我家小祖宗嫌你長得不夠白凈，問你上鏡時是不是拍了一斤粉！”

    “沉飛！”維楨臉色都發(fā)青了，望著艾薩克張口結(jié)舌地分辨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您、您很白，一點(diǎn)都不黑?！?/br>
    眾人先是發(fā)怔，后來一聽，目光移到艾薩克那張古銅色，剛陽氣十足，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充滿了成熟男性魅力的俊臉上，上上下下皆彎腰屈背地哈哈大笑起來。

    維楨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朝著臉色青紅交替、啼笑皆非的艾薩克繼續(xù)解釋道：“術(shù)業(yè)有專攻，不，各花入各眼。您長得不比沉飛壞，我這人有些怪癖，單單喜歡小白臉——”

    這回?fù)Q沉飛的臉色不好了，咬牙切齒地打斷她：“閉嘴！你這小東西從來不會叁思而后行是吧？”

    “你自己就口沒遮攔，還好意思教訓(xùn)人？我以后有什么悄悄話都不跟你說了?！本S楨比他還生氣，拍開他的手，跳下椅子就往外跑。

    無功而返的薩繆爾一進(jìn)來就看見滿屋子的人笑得都快岔氣了，維楨低著頭與他擦身而過。

    沉飛跳起來要捉維楨，被艾薩克搶前一步攔住道：“這么大一個人丟不了，讓童小姐出去透口氣吧。關(guān)犯人還有放風(fēng)的時候呢，沉二少看得也太緊了?！?/br>
    因著上次維楨差點(diǎn)嚇掉他半條命的事故，沉飛這回在酒店門口留了人把守。

    他慢慢坐回去。

    艾薩克搭著沉飛的肩，“跟兄弟出去抽根煙？”

    稱兄道弟起來了。沉飛半笑不笑地打量了他幾眼，回頭交代蔣晗熙道：“如果楨楨回來，你幫我看著點(diǎn)她，一滴酒都不許沾。”自從知曉艾薩克將宋禾弄到手后，他已經(jīng)隱約猜出艾薩克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他感興趣的是艾薩克準(zhǔn)備拿什么來交換。如果真的是那件事，可不是一套稀疏平常的古華夏明代德化瓷器能打發(fā)的——這些玩意兒若維楨開口，要多少自己弄不來？古琧斯研究院如今的技藝越發(fā)精深，只需一點(diǎn)點(diǎn)殘屑便能完美復(fù)刻還完。雖是價(jià)格不菲，倒不被他放在眼內(nèi)。

    倆人來到酒店后院一處偏僻無人的角落。艾薩克為沉飛點(diǎn)了根煙。

    沉飛的臉在煙霧中忽隱忽現(xiàn)：“阿梅利亞導(dǎo)演的殷勤不是誰都消受得起的，還是開門見山算罷。”嘴角扯出一抹譏笑，“事先聲明，若是想把宋承宣撈出來，我勸你還是少做夢。除非是改朝換代，不然他就算把牢底坐穿了也出不去?！彼溜w是打算改朝換代沒錯，眼下卻不是最好的時機(jī)，自然也不可能是為著這么個無關(guān)要緊之人。

    “晗熙警告過我你很難纏?！卑_克苦笑一聲，“我又不是叁歲小孩子，異想天開。沉二少明知道我要提的是宋謙?！?/br>
    沉飛彈了彈煙灰，慢條斯理道：“你想怎么樣？緩刑？輕判？據(jù)我所知案子早就蓋棺定論了，cao作起來談何容易?！彼c蔣晗熙所謀甚大，沒空在這些小事上費(fèi)工夫。有那時間，多陪陪自己的心肝兒比什么不強(qiáng)？

    “保外就醫(yī)?！卑_克道。

    沉飛長眉一挑，不置可否。

    宋承宣是個極端的激進(jìn)派，在位的幾年里得罪了聯(lián)邦很多根深葉茂的世家。早在審判期間就有人放下話來要讓他的獨(dú)生子父債子償，生不如死。宋謙的容貌與胞妹宋禾差了一大截，到底也算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孤芳自賞，文質(zhì)彬彬。樹倒猢猻散，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宋家如今一敗涂地，手無縛雞之力的宋謙進(jìn)了聯(lián)邦監(jiān)獄估計(jì)連一年都熬不過去。

    艾薩克笑道：“沉二少手眼通天，為人豪爽。我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叁千’。若這事能成，我艾薩克感極涕零，酬功報(bào)德不在話下。”他嘴上說著些阿諛趨承的場面話，臉上的神情卻比皇帝還驕傲。

    “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fēng)月何曾肯讓。阿梅利亞導(dǎo)演為博紅顏一笑，如此費(fèi)盡心思、紓尊降貴——”沉飛似笑非笑，話鋒一轉(zhuǎn)，“該不是要拿了這把柄來要挾宋美人就范吧？”

    艾薩克臉上有種饜足的狷傲：“差不多吧。都是男人，沉二少不是心知肚明的么?！?/br>
    沉飛鳳眸微瞇，覷著他道：“我看你八成是把人家霸王硬上弓了，之后又心疼起來，才挖空心思討好小美人兒罷?！?/br>
    艾薩克臉色遽然一變，隨即縱聲大笑起來：“果然什么都逃不過沉二少的雙眼。晗熙沒告訴你小禾剛才就賞了我一巴掌？這丫頭脾性本來就剛烈，現(xiàn)在天天家暴，我如今是水深火熱啊。沉二少總不忍心見死不救吧？”

    你丫就算立時就氣絕在我面前，老子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沉飛臉上一派溫文：“這件事不是無法cao作，可是我為什么要插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宋家罪證確鑿；宋承宣剛愎自用，偏激冒進(jìn)，得罪的人可不少。宋沉兩家本來就不在一條道兒上，我沉飛又不是開善堂的?！?/br>
    “童小姐剛才提到‘無功不受祿’，反過來同樣有理。那套‘象牙白’的糯米胎牡丹杯不過是拋磚引玉罷了。至于正頭謝禮，本來我還挺頭疼，拿不定主意，見了童小姐一面之后，倒想起一件不錯的玩意兒，興許可博美人兒一笑。”

    “哦？”沉飛應(yīng)得多多少少有點(diǎn)敷衍。他不信艾薩克手頭上有什么東西是自己不能給維楨的，他比較關(guān)心緣何艾薩克初次看到維楨會擺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沉二少家財(cái)萬貫，神通廣大，什么好東西沒見識過？我不過碰巧投了你那心肝寶貝兒所好罷了?！卑_克仰起頭吐了口煙霧，薄唇一挑，風(fēng)度倜儻，“我這幾年一直在收集碧霜晶寶石，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真讓我得了一塊稀罕的?！彼谋砬橛悬c(diǎn)揶揄，“將近有童小姐半個拳頭那么大?！?/br>
    維楨的拳頭就跟個棗子一般大小。不過連艾薩克都覺得稀罕，絕非凡品，一百多克拉確實(shí)驚人。沉飛動容道：“什么顏色的？”

    “石榴紅，透得跟塊玻璃似的?！卑_克瞟一眼明顯興致勃勃的沉飛，逐字逐句道，“極品純色碧霜晶?！北趟б约兩募t藍(lán)最為珍稀，紅色艷麗，則更為女性青睞。

    沉飛登時雙眼冒青光。

    艾薩克知道此事成了。

    維楨一出包房門就后悔了，上次偷跑到街上釀成大禍，險(xiǎn)些喪命，她可不敢再亂來了。

    然而剛離開就折返委實(shí)太過丟臉，左思右想，突然記起誰說過大堂里有鋼琴演奏，便打量著去看看。誰知來的時候被沉飛牽著覺得路好走，自己獨(dú)自一人，才發(fā)現(xiàn)四通八達(dá)到處是岔口，偏這層是特殊貴賓區(qū)，極重視私隱，侍應(yīng)不經(jīng)呼叫不允許擅自進(jìn)入，維楨想找個人問路都找不到，走了幾圈完全懵了，連返回的路都忘了，四下無聲，有點(diǎn)害怕。她怔在地上，要聯(lián)絡(luò)沉飛嗎？他肯定要取笑自己。她抿了唇，腳趾抓著地在面子和里子之間徘徊。

    高大的身影無聲地靠近，經(jīng)燈光一照，大片陰影投到維楨身前。

    維楨心跳都停擺了一拍，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已握住了她整個下半張臉，勁長的手臂箍著腰肢，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往后拖拽。

    ‘咔噠’，沉實(shí)的大門被鎖上。

    炙熱的氣息噴在臉上，維楨嚇得嗚咽了一聲。

    “心肝寶貝兒，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