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么多年來，每年父親生辰時，都只吃母親親手做的長壽面，哪怕味道完全不如桑桑做的。”

    種蘇與種瑞，包括母親本人的長壽面都由桑桑所做，唯獨(dú)父親那碗，一定是母親親手所做，否則父親便鬧著不吃。

    父親平日里是長袖善舞的商人，伙計(jì)眼中精明強(qiáng)干的主家，旁人眼中厲害的種老板，然則有時候在母親面前卻像個小孩兒般。他與母親各自生辰這日，吃過長壽面后，一定要帶著母親單獨(dú)出去走走。

    也不做什么，就隨意去走走，如同年輕時那些相會的情侶或小夫妻般。

    這時候種蘇與種瑞便被充分嫌棄，堅(jiān)決不準(zhǔn)他們打擾。

    “我那時尚不懂事，只覺父親怎的如此霸道，一個人占著母親，于是偏要跟著。”種蘇想起童年囧事，忍不住好笑，“結(jié)果燕兄能想到吧。”

    李妄眉頭輕揚(yáng)，“被打了？”

    “非常慘?！狈N蘇重重點(diǎn)頭，“尤其是……”

    話已到舌尖，種蘇驀地反應(yīng)過來，迅速停頓，繼而不動聲色繼續(xù)道：“……我，被打的那叫一個慘，手心疼了足足好幾日，從此再不敢了。”

    實(shí)際被打慘的是種瑞，她是女孩子，種父終究下手不重。方才一不小心脫口而出“尤其是我哥”，脊背都嚇出一身冷汗。

    盡管種蘇已萬般注意，然則多年習(xí)慣已深入骨髓，眼下氛圍過分輕松慵懶，不經(jīng)意間差點(diǎn)暴露這習(xí)慣，當(dāng)真就要禍從口出了。

    好在李妄神色未動，并未注意到那短暫的停頓。

    “如果我沒記錯，你們也只兄妹二人?！崩钔f。

    “是?！狈N蘇答道。官員們的籍冊朝中都有記錄，李妄知道這點(diǎn)并不奇怪。

    “你們乃是雙生子？”

    “……是?！?/br>
    倘若心中無鬼，這樣的問話實(shí)際非常尋常，畢竟正聊著家中之事，順著話題問上這一句很正常，然則種蘇卻不由心中一咯噔，不得不小心起來。

    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穩(wěn)住，不可亂了陣腳。

    “想必你與其妹長的很像。”李妄的目光在種蘇面上打量幾眼，不咸不淡道。

    種蘇鎮(zhèn)定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頗為相像。”

    “你叫種瑞，你妹名喚種……”李妄微微擰眉，似在思索。

    “名喚種蘇?！狈N蘇不得不答。

    “種蘇?！崩钔〈捷p動，重復(fù)了一遍。

    種蘇心中微微一跳，不知為何，這名字自李妄口中念出，有股莫名說不清的意味，又仿佛有著另一種危險。

    “想必與你感情甚篤。”

    種蘇不敢多說，只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說尚可。

    這個話題似乎有點(diǎn)危險，多說多錯，還是謹(jǐn)慎為好，種蘇正想岔開話題，卻聽李妄接著問了一句令她大為七上八下的話。

    “可曾婚配？”李妄喝了口茶，問道。

    這是一個正常的問題，種蘇的理智告訴自己，只是聊到了這里，順口問問而已，然而李妄終究是男子，又未曾婚娶，如此一問難免令人心生聯(lián)想。

    同時，他是皇帝，君關(guān)心臣中家事，一方面似乎很合理，一方面卻又仿佛蘊(yùn)含著其他意味。

    他要做什么？

    難道要賜婚？抑或有其他想法……

    種蘇腦中傾刻間冒出從前看過的戲本與茶館里聽來的故事，無數(shù)念頭鋪天蓋地，倏忽飛過。

    ……假若他對“種瑞”的所謂“其妹”有想法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他并非斷袖，那自己就不用擔(dān)心了……啊不，那她就更危險了……

    種蘇亂七八糟的想著，這不能怪她，實(shí)在是因?yàn)槟敲孛芤恢眽涸谛念^，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便令人變色，不得不多想幾分。

    “還未曾婚配?！狈N蘇心里波濤洶涌，表面卻仍維持著鎮(zhèn)靜，如實(shí)答道。

    李妄眼角不動聲色而克制的微微一挑，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

    種蘇生怕李妄會冒出諸如“可要朕幫忙賜婚”“你看朕如何”這種聽起來雖荒唐卻不是不可能的話，一顆心高高懸起，孰料李妄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高懸的心放下，但不知是不是看錯，種蘇看見李妄似乎笑了一下，那笑意迅速而短暫，轉(zhuǎn)瞬即逝。

    李妄什么不清楚？只是親耳聽見，又是別樣感受。

    “你呢，”李妄未再問“其妹”，轉(zhuǎn)而問起種蘇，“也還不曾婚配？”

    “……是?！狈N蘇答道。

    “為何？”李妄說，“你這個年紀(jì)，正是好時候，為何還不曾婚配？”

    此言疑之有理，的確，對男子來說，若無特殊原因，按種蘇的年紀(jì)，即便未正式成親，家中多半也已有婚配，定好中意的人家。

    只是……

    還說我呢，你自己吶，種蘇心道，反正是在宮外，便略帶調(diào)侃道：“燕兄還不是一樣？哎，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李妄眉頭微挑，道：“你與我又如何一樣……未婚配，心中可有數(shù)？或者說，中意什么樣的人選？”

    種蘇一顆心又懸起來，抬眸看李妄，李妄拈著茶杯，不緊不慢的微微晃動杯子，杯中一片茶葉上下浮沉。

    “這個，我倒沒細(xì)想過，”種蘇保持著笑容，也喝了口茶，說，“溫柔賢淑，知書達(dá)禮這種吧——這樣的女子大抵無人不喜吧?！?/br>
    種蘇做了從男子角度來說最保守最大眾的回答。

    “溫柔賢淑，知書達(dá)禮?！崩钔裏o甚表情的重復(fù)道。

    “當(dāng)然，也不絕對，”種蘇想了想，接著道，“其實(shí)中意什么類型并不重要，最重要在于兩情相悅，互相歡喜，強(qiáng)扭的瓜兒不會甜，否則一生大概也不會幸福?！?/br>
    這是種蘇關(guān)于感情的真實(shí)看法，此際大膽言明，一則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二則也做隱晦的提醒。而這一點(diǎn)先帝先后是再好不過的前車之鑒，說不定能對李妄更有所觸動。

    李妄始終不曾有太多神情波動，話語都在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卻又目光深邃難窺。

    他的聲音亦平靜無波，“先帝先后關(guān)系交惡，至死未曾和解，因他們之故，我對成婚無感，曾以為會終生不娶?！?/br>
    這是李妄第一次如此明確的提起先帝先后，亦是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談起先帝先后留下的陰影，雖只寥寥幾語，卻顯然是內(nèi)心深處不曾與他人言說，不為人知的最真實(shí)想法。

    而這寥寥幾語，云淡風(fēng)輕的背后，又曾銘刻了多少黑暗與孤獨(dú)，唯有當(dāng)事人自己知道。

    “陛下?！狈N蘇輕輕道。

    “如今想法卻有所改變，”李妄眼眸微垂，又抬起，望著種蘇，接著道，“但如果成婚，正如你所言，兩情相悅最重要。除卻兩情相悅，朕心中所想的，還有從一而終。”

    李妄與種蘇對坐，彼此眼中倒映出對方身影，在那燈火閃爍間，模糊又清晰。

    兩情相悅與從一而終，換而言之，便如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對普通人來說都不容易，不見得能有幾人遇見，做到。對于一個帝君來說，更可想而知。

    而自古以來，能夠輕易而理所當(dāng)然擁有三千佳麗后宮的皇帝，又有幾人能夠生出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種念頭。

    燭火之下，李妄的聲音并不大，卻清晰，沉穩(wěn)，從容，如磐石一般。

    種蘇一時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聽見寂靜中，不知誰的心跳，噗通，噗通，似江河海流匯集一處，卷起漫天浪花，又似千軍萬馬翻山越嶺奔騰而來。

    “想說什么？”李妄看著種蘇雙眼，問。

    種蘇輕聲道：“燕兄定能得遇佳人，如愿以償?！?/br>
    李妄注視著種蘇，緩緩點(diǎn)頭，嗯了聲，“借種卿吉言?！?/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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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不眠之夜

    月兒慢慢移到窗前, 照著房中兩人，今日李妄說的不少, 比之他們相識以來, 愈發(fā)聊的隨性，深入。種蘇相信李妄不會與其他人這般聊天，不會對其他人說起這些。而她也從未與任何一個男子這般過。

    無論是所談內(nèi)容, 還是其中感受，都不曾有過。

    他們并未喝酒，卻有種把酒言歡的微醺。

    “要去院中轉(zhuǎn)轉(zhuǎn)嗎？”種蘇說。

    雖然氛圍極好，種蘇卻不敢再繼續(xù)這樣的話題，于是提議道。李妄自進(jìn)屋后人便松弛下來，吃過飯更精神見好, 先前那點(diǎn)疲倦已消失殆盡。

    李妄略一沉吟, 卻道：“出去走走吧。”

    “好。”種蘇沒有異議，倘若李妄不來, 本來晚上她也要出去逛逛的。

    這兩日宵禁取消，街頭燈火通明，璀璨繁華，許多商家酒樓通宵不打烊，將歡鬧營業(yè)至第二日。

    種蘇與李妄出得門來，主街上鑼鼓喧天，載歌載舞，不時爆發(fā)出陣陣喊叫與歡呼聲，熱鬧是熱鬧, 只是種蘇有過鞋子被擠掉的慘痛經(jīng)歷, 對長安的人|潮實(shí)在心有余悸, 今日又還有李妄在, 更需小心，于是兩人選了條相對不那么喧嘩擁擠的街道。

    因是夜晚，李妄沒有再戴面具，與種蘇并肩緩緩步行。

    月亮已移至高空，滿天繁星點(diǎn)點(diǎn)，與人間的燈火交相輝映。

    雖說種蘇刻意選了相對不那么喧鬧的地方，但人仍然不少，街邊的商鋪與攤位交錯擺開，人們來來往往，也是一派熱鬧景象。

    “哥哥哥哥，買點(diǎn)花吧?！?/br>
    “哥哥哥哥，買點(diǎn)糖吧。”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種蘇與李妄被小孩兒們圍住，甜甜的口呼哥哥。

    “喲，都賣什么呢？”

    小孩兒們一看便是附近百姓家的，穿的干干凈凈，提著個小籃子，在這樣的日子里賣點(diǎn)小玩意兒，賺點(diǎn)零用。

    種蘇與李妄停下腳步，笑著被小孩們簇?fù)砥饋怼?/br>
    “我這里有花！又大又香的花兒！”

    “小豆子那里有糖，比蜜還甜的糖！”

    “云朵那里有風(fēng)車，風(fēng)一吹，呼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