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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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起來,鄭盡美的人生是多么的冗長無味? 即便將她一生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情一一羅列出來,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做墓志銘的句子。 他眼底閃爍的光芒不加掩飾,韓松山看似驕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說:“鬼門關(guān)上走過幾趟,就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錢啊、榮譽啊、權(quán)力啊,都算什么呢?問心無愧地活著最重要?!?/br> 鄭顯文點了點頭。這種在他以前看來無用的廢話,經(jīng)韓松山的嘴說出,變得悅耳且信服。 昏沉的審訊室里,鄭顯文的表情是與回憶畫面截然不同的猙獰。 他抽動的面部肌rou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我還不知道,我當時是著了魔了?!?/br> 喝完咖啡,韓松山又帶他去了商場,就在同一條街的不遠處。 鄭顯文不喜歡來這種地方。他跟著鄭盡美出去買東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種裝潢高檔的地方,對他總是不假辭色。 鄭盡美給他買的衣服會盡量貴一些,幾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學(xué)看不起。 有次學(xué)?;顒?,老師要他們統(tǒng)一穿黑色衣服,鄭顯文沒有合適的,鄭盡美從柜子里數(shù)了五百塊錢,領(lǐng)著他去商場買。 導(dǎo)購給他指了件最貴的,問他要不要,然后跟同事站在一旁捂著嘴笑。全程沒有說尖酸刻薄的話,可是眼神跟笑容里滿是嘲弄,好像在等待觀賞他們的狼狽,催促他們趕緊離開。 鄭顯文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只覺得那些人的嘴臉異常丑惡。 他們又不是出門乞討,憑什么忍受這種羞辱? 鄭盡美還想去跟他們還價,鄭顯文冷著臉拽了她一下,率先走出店鋪。 兩人沉默著離開商場,最后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里花三十多塊錢買了一件普通短袖。 鄭盡美精神敏感,對他感到愧疚。鄭顯文疲于應(yīng)對她的情緒,假裝自己不知道。 反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鄭盡美在一起,明明是高興的事,最后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變得糟糕。 他在自卑中扭曲著長大??身n松山不會讓他遇到同樣的問題。 店員尊敬地迎上來,問他們需要什么服務(wù)。 試穿鞋子的時候,年輕漂亮的員工蹲下身要給他換鞋。 鄭顯文的襪子是破洞的,他不好意思脫鞋,往后退了一步,小聲說:“不用了。” 韓松山仿佛能看穿他的內(nèi)心,體貼地說:“那直接包起來吧?!?/br> 購物結(jié)束后,韓松山給他買了最近的車票,送他回a市,并囑咐他好好學(xué)習(xí),大學(xué)非常重要,別讓鄭盡美失望。 “韓松山真的擅長收買人心?!编嶏@文諷刺地指向自己,“他用2000多塊錢,2個小時,幾句表面的漂亮話,就徹底收買了我?!?/br> 還離間了他跟鄭盡美之間的關(guān)系。 回到a市的鄭顯文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有一個了不起的爸,而且他爸喜歡他。 他滿心滿意都是重新?lián)碛懈赣H的驚喜,被那陣猛烈的情緒沖昏了頭,根本思考不了其中的細節(jié)。 他忍了一個星期,實在忍不住,在某一天晚上問鄭盡美:“我爸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鄭盡美表情變了變,低頭疊手上的衣服:“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早就死了?!?/br> 鄭顯文追問:“那他叫什么名字?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人?” “不怎么樣?!编嵄M美太過憎恨韓松山,連一個死人的形象都不愿意維護,而且她不擅長說謊??赡┝诉€是緩和語氣地說了句:“以前很會讀書。” “不止吧?”鄭顯文笑了出來,躺在床上翻滾了一圈,“吃苦耐勞總是有的。” 鄭盡美覺得不大對勁,將收拾好的衣服放到靠墻的衣柜里,回頭打量鄭顯文的臉。 鄭顯文的五官輪廓跟韓松山更像,尤其是他的鼻子跟耳朵。唯一繼承鄭盡美的,只有眼睛。 可是鄭盡美的眼睛并不好看,單眼皮,不長不短,毫無特色。 她走到鄭顯文身邊,將被他蹭亂的床單扯平整,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眉毛,驚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褪去大半的青澀,成為一個可以獨立的青年。 “你怎么知道他能吃苦耐勞?”鄭盡美不由自主地說,“你小的時候,那么一點大。mama背著你去上班。你總哭,客人投訴,老板讓人背著你去后院洗碗,大冬天……” 詭異的,鄭顯文不喜歡聽她訴說自己的艱苦,好心情在幾句話里消失殆盡,粗聲粗氣地打斷了她:“都是為了我?對嗎?” 鄭盡美低聲辯解道:“我沒有要這樣說。我只是想告訴你……” 鄭顯文翻身坐起,他不理解身為女性的柔弱跟艱苦,輕慢地說:“你當初要是能學(xué)門手藝,專心從事一份工作,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頭了吧。十幾年前我們國家那么多機遇,肯吃苦的人大部分都財富自由了。再不濟穩(wěn)定擺個小攤還能月入過萬呢?!?/br> 鄭盡美因錯愕愣住了,好半晌才出聲反駁:“我要照顧你啊?!?/br> “可是也有mama帶著孩子最后當老板了的啊,女強人又不少?!编嶏@文不疼不癢地說,“她們能吃得了苦?!?/br> 鄭盡美忽然之間陷入語塞,渾身打了個寒顫。因為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十多年的拼搏,最后她還是一個廉價的低等勞工。 她以為自己的付出起碼可以獲得一點回報,結(jié)果連這也是她自作多情。 第66章 歧路66 鄭盡美跟鄭顯文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第一次清晰顯現(xiàn)。 從那時開始, 她大概意識到鄭顯文的想法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于是開始嘗試用不同的方法與他進行溝通。 然而鄭顯文已經(jīng)不是七八歲能聽話的孩子了, 他在人情世故上或許比鄭盡美看得更多。 他相信人性的險惡, 通透利益的誘惑,同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喜愛金錢且不加掩飾,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錯誤。聽到鄭盡美耐著性子給他講述一些華而不實的大道理, 只覺得鄭盡美空活30多歲,卻無比的幼稚天真。 兩人之間其實很少爆發(fā)爭吵,鄭顯文每次聽她說話就會捂住耳朵拒絕跟她溝通。煩躁的時候,甚至連她好聲詢問“要不要吃水果?”、“放假回家想吃什么?”之類的問題都懶得應(yīng)對。 高二寒假,兩人因為放假多出了一點相處的時間??v然鄭盡美極力克制, 在鄭顯文不正常的抗拒中仍舊感到精神崩潰。 她一怒之下沖著鄭顯文嘶吼讓他走, 鄭顯文當即背著包離開, 失蹤了一個多星期。 鄭盡美承認, 她沒有贏面, 只能選擇妥協(xié)。 她如同一個走到絕路的賭徒, 對鄭顯文投入了全部的籌碼, 即使知道勝利的希望渺茫, 仍舊不愿意離開賭盤。 她不知疲倦地加碼, 不計回報地付出,試圖讓鄭顯文回心轉(zhuǎn)意。 她在對待兒子的事情上,遠沒有當初離開韓松山來得決絕。 而鄭顯文能如此有恃無恐, 是因為他可以去d市找韓松山。 起初他還會編造一兩個理由去唬騙鄭盡美,后來連這精力都懶得付出了, 到了高三, 甚至敢逃課去d市找人。 每次他出現(xiàn), 韓松山都會客氣招待, 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是推脫工作太忙,讓助理幫忙陪同。 有一次,韓松山領(lǐng)著他去一家高檔場所吃飯,偶然碰到一位熟人。 韓松山與他寒暄了幾句,見對方一直有意無意地掃向鄭顯文,便笑著介紹說:“這是我老家一個親戚?!?/br> 鄭顯文站在一旁沒說話,簡單朝對方點了下頭。 等人走了,韓松山攬住他的肩膀,靠近他耳邊解釋,說他不介意對外宣告兩人的關(guān)系,可是這樣會影響公司的穩(wěn)定,畢竟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有別的小孩。 鄭顯文心下感到有些可惜,但體貼地表示自己能夠理解。 他明白如今鄭盡美不適合做韓松山的妻子,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沒有辦法一起生活,何況當初主動放棄的人還是他mama。 從餐廳出來之后,韓松山開著車帶他在市中心閑逛。 看過幾次,大城市的繁華街景已經(jīng)不能像當初一樣讓他感到震撼。燈紅酒綠其實大抵也都相同。 韓松山的車停在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前,指著對面的巨幅廣告屏,同鄭顯文說:“人跟人之間是有階級之分的,人人平等只不過是一句漂亮話,也許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能實現(xiàn),但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只要有階級,就必然有高低,你要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人?!?/br>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韓松山那家公司的宣傳廣告。 鄭顯文降下車窗,仰頭注視著屏幕,片刻后又看向路邊等待紅燈的行人。 烏泱泱的人潮里,一些人麻木而空洞地站著,一些人互相牽著手卻疲憊得一言不發(fā),還有一些人則同他剛才一樣,在看對面的高清廣告。 “我追求成功,是因為不甘于庸俗?!表n松山的話仿佛有魔力,他看著鄭顯文,眼中精光閃爍,隨著微笑的表情,眼睛在面中肌rou的牽動下稍稍瞇起,“我剛到d市的時候,就告訴自己,如果這是一個獵場,我要做站在羊群頂端的那匹狼,讓獵物們只能仰著頭看我?!?/br> 他的野心讓人感到心潮澎湃。因為他是個成功的人。 鄭顯文聽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聲,直到韓松山將他送到車站門口,還沉浸在那種難以自拔的亢奮中。 臨走時,韓松山跟以前一樣,給他留了五百塊錢。 鄭顯文唇齒干澀,說到這里抬手撫了下嘴唇上的死皮,又用舌頭舔了舔。舌尖嘗到一絲微弱的血腥味。 他平靜地說:“韓松山有一點說的沒錯,社會的規(guī)則是不公平的,因為人心本身就不可衡量。它的標準是偏失的?!?/br> 鄭盡美在他身上花費了無數(shù)倍的苦心跟無數(shù)倍的金錢,他的天平卻輕而易舉地偏向地位更高的韓松山。 他覺得韓松山大方,鄭盡美小氣。 所以韓松山代表著正確與愛,鄭盡美則代表著偏執(zhí)與天真。 跟韓松山在一起的時光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沒有學(xué)業(yè)的壓力,也沒有經(jīng)濟的負擔(dān)。韓松山從來不會拿各種瑣碎的事情去困擾他,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 這讓鄭顯文產(chǎn)生一種,只要他是韓松山的兒子,他天生就比別人成功的錯覺。 這極大地滿足了他過往十多年都不曾得到過的虛榮心。當初因貧窮而不得不拋卻的自尊也撿拾了回來。 沒有人會討厭有錢的快樂,鄭顯文不是智者,他驟然擁有,迷醉其中。 他的成績本來就不好,受韓松山的影響更加沒什么興趣學(xué)習(xí),如果不是為了給鄭盡美一個交代,可能連高考都不想?yún)⒓印?/br> 成績出來后,不出所料,他沒考上本科,剛剛飄過專科線。 鄭盡美還在勸他復(fù)讀跟填報志愿之間徘徊不定,鄭顯文遲疑中打電話詢問韓松山的意見。 “讀不讀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個人的能力?!表n松山輕描淡寫地說,“我只看重有能力的人?!?/br> 鄭顯文的答案其實早就已經(jīng)下好了,只是當時他沒有聽出韓松山的言外之意,以為他是贊同自己,所以堅定地選擇了不讀大學(xué)。 · “我不希望讀十幾年書,最后跟我媽一樣,找一份幾千塊錢的穩(wěn)定工作,每天給別人當牛做馬,過緊巴巴的生活。連給自己買件稍微貴一點的衣服,都要翻開賬本左右計算,一輩子不能解脫。這樣活著太卑微了?!编嶏@文說,“我是這樣跟我媽說的,差點沒把她氣死。” 鄭顯文的情緒里并不帶太多憤怒。他沒什么好生氣的,早就已經(jīng)認識過自己的愚蠢。 韓松山那批量派發(fā)的慈祥和善,就像有毒的盜版產(chǎn)品,害人不淺。正是因為自己的愚蠢,他對這批不合格產(chǎn)品照單全收。 他調(diào)侃著道:“你看韓松山多聰明啊,他從來不做讓我討厭的事情,也不用對我負責(zé),自己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讓我媽和我自己承受苦果??伤€能獲得我的感激跟崇拜?!?/br> 何川舟讓人端了杯水進來,擺在鄭顯文面前。 他用手碰了下,低頭凝視水面浮動的虛影,沒有端起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