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勇的嗓子已經(jīng)有點啞了，可他聲音高得驚人，邏輯清晰地質(zhì)問何旭：“沒有誤會！為什么我女兒不配合來調(diào)查的民警說一定要先見你？為什么她一見到你就哭得說不出話？為什么你們兩個人要摟摟抱抱？你一個男警察問話的時候需要抱一個高中生嗎？你要不要臉??？這些問題你怎么解釋！”

    閃光燈在四面亮起，還有手機自帶的拍照音效。

    何旭瞇了下眼，表情同樣不大好看，盡力保持著冷靜，糾正道：“我沒有抱她，她差點摔了，我順手扶了她一下而已。你既然拍到照片那應(yīng)該自己也看見了?！?/br>
    “你放屁！這種話說出來你自己相信嗎？”陶先勇朝他“呸”了一口，完全不聽他的解釋，用更大的聲音嘶吼道，“大哥大姐們評評理?。∥遗畠菏且驗槭裁丛驁蟮木?？是因為她老師發(fā)現(xiàn)她被人欺負了！這種事情她會找一個不熟悉的男警察說嗎？她怎么好意思跟陌生的男人開這樣的口？她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這個人仗著自己是警察就無恥地誆騙她！”

    陶先勇抬高手臂，用食指直指何旭的鼻尖，唾罵道：“你看看你自己多大把的年紀(jì)了，怎么做得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何旭你就不是個人啊你！”

    圍觀的民眾交頭接耳，過路的行人也停下腳步。吃瓜的群體迅速擴張，民警快被烏壓壓的人群包圍。

    同事看不過眼，幫著辯解了一句：“什么事情都是要講證據(jù)的！你光憑一張照片就來派出所鬧事，你有問過你女兒嗎？”

    “你們還敢提我女兒？”陶先勇臉色漲紅起來，怒目切齒地控訴道，“就是他勸我女兒不要報警的，這說明了什么？他做賊心虛！就是他這個人渣！”

    何旭惱火地打斷他：“我沒有勸她不要報警！我昨天已經(jīng)跟你們說清楚了……”

    不等何旭說完，陶先勇已經(jīng)大叫著沖上前，一把將他撲倒在地。

    邊上的同事眼疾手快，立即彎腰幫忙擋了一下，將陶先勇朝邊上推開。

    周圍頓時亂做一團，現(xiàn)場跟菜市場似的沸反盈天。

    “有人摔倒了！”

    “別推了！”

    “誰踢的？不是我！警察同志不是我打的人，我是被擠上來的！”

    “這是違法！你們想干什么！都給我退開！住手！”

    韓松山拿著相機，爬上一側(cè)的高臺，從上方拍攝的同時煽風(fēng)點火道：“這不是斗毆！這是一個普通父親的憤怒！我們要求討回公道！警方別想包庇！”

    “沒有的事！不要造謠！”

    何旭還想說話，被同事半拖半拽地帶離門口。直到所長出面，這場離奇的事故才宣告中止。

    等場面總算平息下來，陶先勇抹了把臉，在眾人矚目中，將一直游離在人群之外的妻子帶過來，抓著她的胳膊對所長道：“這是我老婆，她叫李蘭。你跟他們講，警察憑什么不讓受害人報警？這是犯罪??！你們怎么能縱容罪犯？這種事情不能協(xié)商，不能調(diào)和！警察犯法也必須要徹查！”

    所長面皮抖動，臉上的皺紋因肌rou緊繃而層層堆疊，寫滿了滄桑，表情既迷惘又沉重。他看了一圈，好聲同陶先勇道：“我們進里面說吧。大家都好好談，看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局面得到控制，受害者家屬連同熱心市民在派出所門口毆打警察的新聞卻很快傳揚開來。

    在09年那個網(wǎng)絡(luò)傳播還沒那么便捷的年代，依舊靠著口口相傳在短短半天時間里火遍了a市南區(qū)。

    陶思悅一直在學(xué)校上課，沒有察覺到異常，直到傍晚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旁敲側(cè)擊地問了許多奇怪的問題。

    什么是否認識什么警察，是否受到威脅。

    女老師還向她科普了刑事案件跟民事案件的簡單區(qū)別。

    陶思悅沒聽明白，含糊地應(yīng)了幾聲，回到教室，發(fā)現(xiàn)原本正在竊竊私語的同學(xué)見到她后立即停止交談，回頭看她的眼神復(fù)雜而古怪。

    陶思悅緩步走回座位，問江照林：“他們怎么了？”

    江照林表情不大自然地搖了搖頭，在桌上胡亂翻找一陣，問她：“你物理作業(yè)寫完了嗎？”

    陶思悅將信將疑地抽出試卷，放到他桌上，就聽另外一個男生口無遮攔地說了句：“哈哈，群里好多人傳你被警察強^jian了，這種新聞太離譜了吧！”

    陶思悅先是一僵，緊跟著脊背處像是爬上千萬只螞蟻，來勢浩蕩的恐慌幾乎吞沒她的感觀。她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血液自腳底寸寸冰封上來，冷得她無法呼吸。

    江照林豁然起身，罵道：“你嘴不賤會死是不是？”

    男生發(fā)覺陶思悅反應(yīng)不對，不敢再出聲。

    江照林轉(zhuǎn)身說：“一群人胡說八道，不知道是想害你還是想害何叔，你別理他們！”

    聲音里帶著點他自己都不易察覺的顫抖，求證似地問道：“對吧？”

    陶思悅沒有回答，失了魂似地坐著，目光渙散，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打了個哆嗦。

    江照林被她嚇到了，湊近了點，小聲叫她的名字：“陶思悅？”

    陶思悅呼吸聲沉重地問：“誰說的？誰傳的？”

    教室里一片寂靜，無人回應(yīng)。

    陶思悅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尖銳地問：“誰說的！”

    江照林聲如蚊吶地說：“他們說你爸媽去派出所門口鬧事了……”

    陶思悅站起身，徑直往外走去。江照林跟在她身后，走到門口時，陶思悅回頭吼了聲：“滾！”

    江照林愣在原地，等再想追，陶思悅已經(jīng)沖下樓梯。

    ·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碧账紣偘腙H著眼皮，如同癱軟在椅子上，神情淡漠地坐著，“等我離開學(xué)校，我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害怕有人來跟我搭話，總感覺他們都認出我了，這座城市我不能再待下去。我在路口等紅綠燈，一條人行橫道來來回回地穿，沒有辦法思考細節(jié)或者更多的東西，只是怨恨我父母。為什么他們不能理解我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情的恐懼？他們從來沒問過一句我的意見?！?/br>
    “我現(xiàn)在能夠明白為什么陶先勇會狗急跳墻倒打一耙，但是當(dāng)時的我想不明白。我在路口不停徘徊的時候，那個男人又出現(xiàn)了。”

    第77章 歧路77

    男人是開車來的, 招招手讓陶思悅上車。

    陶思悅假裝沒看見，沿著馬路邊漫無目的地往下走。

    男人也不管是不是會吃罰單, 直接將車靠邊停下, 大步追上前將她攔住。

    “你是要我在街上跟你討論這些問題，還是找個舒服的地方慢慢聊？”男人皮笑rou不笑地看著她，用眼神示意過路的行人, 語氣發(fā)冷道，“我可不想跟你站在街上吹冷風(fēng)。”

    他們邊上是一家咖啡廳，這個時間點里面的客人已經(jīng)不多了，看門口掛著的木牌告示，再過半個小時就要停止?fàn)I業(yè)。

    陶思悅猶豫片刻, 抬手指了指店門。

    隨意點了單, 等服務(wù)生走開, 男人才露出那種惱怒而蔑視的表情, 陰陽怪氣地道：“陶思悅, 你膽子很大, 我以為你是一個聰明人?！?/br>
    陶思悅不擅長嘲諷, 默然坐著, 無聲催促他快點切入主題。

    “你想做什么？你不會是在打什么愚蠢的主意吧？”男人狹促笑道, “嘖嘖，那連我都要可憐你了，你簡直比你爸說的還笨, 連自己的狀況都搞不清楚。泥菩薩不僅想過江，還想把跨海大橋給掀翻了, 你有那本事嗎？”

    陶思悅掀開眼簾看向他, 強裝鎮(zhèn)定地反問：“你是在害怕嗎？”

    “我害怕？我只是對你的興趣被消磨沒了?！睂γ娴娜藷o所謂地聳了下肩, “我要是你, 才應(yīng)該害怕得瑟瑟發(fā)抖?！?/br>
    男人用手掐著桌面上用來裝飾用的盆栽，把淺紫色的葉子一片片摘下來，又把光禿的枝條一節(jié)節(jié)折斷，漫不經(jīng)心地跟她說：“我給你買過那么多東西，別的不說，光是衣服跟鞋子，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好幾萬了。對我來說不多，可是對學(xué)生來說不少。你收了我的東西，這叫你情我愿?！?/br>
    陶思悅飛快地反駁：“我沒有拿?！?/br>
    “誰可以證明你沒有拿？難道我自己留著那么多年輕女生的衣服用來收藏嗎？”男人沒用正眼看她，只是眼睛的余光稍稍往她這邊瞥了一點，“別忘了我第一次帶你去商場的時候就買了好幾件衣服，當(dāng)時的服務(wù)生肯定還記得我?！?/br>
    陶思悅咬著重音道：“我當(dāng)時說過我不要！”

    “半推半就嘛，這些不都是你們女孩子的手段？客氣一點說我不要，最后還是會拿的?！蹦腥瞬灰詾橐獾剞D(zhuǎn)了圈脖頸活動肌rou，“這話你跟別人講，你看看有多人會信?！?/br>
    服務(wù)生端著煮好的咖啡過來，男人提前閉上嘴。

    在對方擺餐盤的期間，他跟著音響里播放的舒緩音樂哼了兩聲調(diào)子。

    熱咖啡的苦味隨著白煙裊裊上飄，兩人都沒什么興趣喝。

    等服務(wù)生端著餐盤輕手輕腳地走開，男人才繼續(xù)往下道：“先不說你爸，我只說你。你已經(jīng)成年了吧，我跟你之間的關(guān)系，頂多屬于是金錢交易基礎(chǔ)上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你真報警，警察真找到證據(jù)，我頂多也就算是嫖^娼，你呢？你那叫賣。鬧大了我不嫌難看啊，反正男人很正常?？墒悄悴灰粯樱隳芑畹孟氯?？”

    陶思悅一手端起咖啡杯，男人快一步抬手按住杯口，防止她把咖啡潑過來。

    液體晃動著濺出來一點，男人被燙得收回手。

    他“呲”了一聲，抽著冷氣，扯過旁邊的紙巾擦拭水漬，動作不大溫柔，唇角的笑容也透著陰森：“別生氣嘛，叔叔是在跟你講道理。”

    他把紙扔到一旁：“你這個年紀(jì)還不明白錢有什么好處，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有比你多得多的辦法，能讓你后悔一輩子，而且我自己不會受到多大影響，你卻要接受整個社會的非議。這才叫成年人，不是年滿18歲就算的。你敢賭嗎？”

    陶思悅咬著牙，憤恨地瞪著他。

    這表情明顯取悅了男人，他笑道：“我也不想把大家弄得那么不體面，畢竟本來我跟陶先勇聊得還蠻好的。他這人除了沒什么本事，其它方面做得還行。識趣、聽話，會逢迎拍馬。我賞他一口飯吃的，他立即高興地對我汪汪叫，這樣的人少一個我還真有點舍不得?！?/br>
    語氣里盡是諷刺跟羞辱，半點沒有平日的大度豁達，縱然有心掩飾，眼神還是淬毒的，似乎想將陶思悅生吞下去。

    他那和藹和親的長輩形象，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照顧，在陶思悅觸動到他的利益，令他感到威脅的一瞬，已經(jīng)全盤拋售變成一幅猙獰怪狀的新面孔。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

    男人說：“你爸本來就沒什么出息，你知道他跟著我投了多少錢嗎？我要是勾勾手指不想帶他玩了，他只能虧得血本無歸，到時候你跟你弟弟連現(xiàn)在的房子都沒有，得去街上喝西北風(fēng)。你全家人都要為你的錯誤買單，你覺得你爸能原諒你？”

    不用他提醒，陶思悅知道陶先勇翻臉不認人時是什么樣子的。

    他可以按著自己的老婆打，可以將房間里的東西砸得四分五裂，可能還會有一些陶思悅不敢想象的過激舉動。

    家里唯一能讓他在意的只有陶睿明，陶睿明幸福得什么都不懂，有時候讓她嫉妒得發(fā)瘋。

    男人多半是真的有所顧忌，在陶思悅沒有回應(yīng)的情況下，獨自威逼利誘地說了許多。直到店長過來提醒要關(guān)店，才舔舔干澀的嘴唇，喝了口半冷的咖啡。

    味道焦苦，帶著澀意。他扯扯嘴角，對面前的人跟面前的飲料都感到厭惡，在桌上扔下一百塊錢后起身離開。

    ·

    “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碧账紣偲降卣f，“活著有什么用呢？生來都是吃不完的苦?！?/br>
    她唇角的血有點干了，顏色變成暗紅。

    “我不會分析，也不懂大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他們總是變化。我無法推測事情的走向，所以不知道該怎么辦，何況現(xiàn)實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在這之前，我做過的最難的題也就是數(shù)學(xué)試卷的最后一題，求導(dǎo)、求導(dǎo)，再求導(dǎo)就好了?，F(xiàn)實是我只能逃避、再逃避，偏偏還逃避不了。他們都拿著刀在后面逼我，告訴我你不能這樣做?！?/br>
    “我在街上走到天黑，那天晚上風(fēng)特別大，我走不動了，想著反正都要死，不如早點結(jié)束也好……”陶思悅聲音漸低下去，布滿紅色血絲的眼眶泛出水花，沖淡了酸意，隨即再也抑制不住，連成串地往下落。

    她很輕地抽了下鼻子，說：“是何叔把我拉上來的?！?/br>
    辦公室里的數(shù)人下示意看向何川舟，何川舟抱胸的手指不自覺抽搐了下。

    她對這件事情好像還有點印象。

    那天她在學(xué)校里差點跟同學(xué)打起來，周拓行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嚇得心驚膽戰(zhàn)。

    新聞的影響太過惡劣，一時半會又分辨不清真相。班主任擔(dān)心她的性格留在學(xué)校會鬧出事，讓她提前回家跟家長溝通溝通。

    何川舟到家后什么都沒說，跟何旭一起吃了晚飯，天黑后寫作業(yè)時，何旭說有人失蹤了，他們派出所的人手不夠，他要一起過去幫忙。

    據(jù)說最后人是在跨江大橋上找到的。

    何旭沒說那個人是陶思悅，不過從那之后消沉了幾天，一個多星期沒去上班。

    陶思悅帶著鼻音小聲啜泣道：“真站到橋上，我又不敢往下跳了。水面太黑，只有一點點倒映的光，我翻過欄桿，兩條腿都在發(fā)抖，一點點往外挪，然后坐在邊上，坐了一個多小時?！?/br>
    何旭一出現(xiàn)，陶思悅的精神就崩潰了，她往下一滑，被何旭跟邊上的同事及時抓住手。

    一群人涌過來，拽著她的衣服將她往上提，可是欄桿的阻隔讓他們使不出力，陶思悅還在不停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