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眼前兩位知青在他面前一唱一和，口口聲聲說惋惜。

    雖然他清楚對方就是看上了他的技術(shù)和門路，想變相占國營廠的便宜，但他還是按耐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因為他被認可了呀，人家知道他厲害，想方設(shè)法地要招攬他。

    吳母和丈夫生活了30年，又怎么會看不明白對方故作鎮(zhèn)定的面孔下藏著多激動的心。

    她急了，立刻替丈夫拒絕：“開什么玩笑?。课覀兗业男惴家呀?jīng)下過鄉(xiāng)了，知青都在大回城。難道還要我家老頭下放嗎？”

    田藍滿臉嚴肅：“阿姨，這不是我沒大沒小，對著長輩還胡說八道。我覺得你的想法好像不怎么妥當(dāng)。主動送技術(shù)下鄉(xiāng)，幫助建設(shè)新農(nóng)村，怎么就變成下放了呢？你們的糧食關(guān)系還在城里呢，我們可沒喊你們遷戶口?！?/br>
    吳母可不聽這一套，直接揮手拒絕：“不用，我家老吳留在省城，平常也能指點徒弟進步，同樣是在搞建設(shè)。”

    她可不想留在鄉(xiāng)下。

    農(nóng)村地方大有什么用??？條件太差了。光是想到以后還要跟小豬擠在一個車廂里，她就感覺自己要瘋了。

    女兒被迫下鄉(xiāng)，那是沒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平民老百姓還能跟國家政策作對不成？

    現(xiàn)在國家又沒逼自家老頭下鄉(xiāng)，他們一把年紀了，何苦遭這個罪呢？

    田藍突然間笑了起來，扯閑篇一般：“阿姨，我還沒問過呢，您退休了，不去廠里上班了，那你平常干啥呀？會不會感覺寂寞？”

    吳母警惕的很，直接否認：“怎么會寂寞呢？我又不是孤寡老人，我有家人有朋友，一塊兒出去逛逛，再忙忙家里的事，時間不就打發(fā)過去了嗎？”

    哼！別想糊弄她，說什么退休生活太無聊，還得繼續(xù)工作之類的鬼話。她除非是腦袋被門板夾過，否則瘋了來鄉(xiāng)下遭罪。

    田藍恍然大悟，煞有介事道：“阿姨，你兒媳婦真是娶晚了。應(yīng)該早點娶媳婦把工作給她，這樣你也好早早不用干活，白拿退休工資。”

    吳母臉漲得通紅，矢口否認：“什么叫白拿？這是我的退休工資，我應(yīng)得的?！?/br>
    田藍鼓掌，絲毫不掩飾諷刺：“我覺得你們真聰明，什么都算得好好的。工作給了孩子，自己年紀輕輕的就不用干活，靠著退休工資讓國家養(yǎng)著，真滋潤啊?！?/br>
    吳母的臉都紅成了猴屁股，氣急敗壞道：“孩子怎么說話呢？你張嘴就來。我……”

    “我說錯了嗎？”田藍毫不客氣，咄咄逼人，“我說的哪句話是錯的？國家為什么規(guī)定退休年齡，不就是擔(dān)心有的人年紀輕輕的就把自己當(dāng)成老封君，不肯再干活，只會占國家的便宜?！?/br>
    1980年的人還是淳樸呀，有誰被當(dāng)面指責(zé)占國家便宜，那挨手指頭戳的人，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吳母又羞又氣，嗓門都拔高了八度：“我從14歲就進廠干活，我現(xiàn)在都44歲了，我還不能退休，我還成了吃白飯的？”

    田藍琢磨著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吳秀芳先在邊上冷笑：“你別攔著她，人家要回去給兒子兒媳婦做牛做馬呢。誰攔著她去伺候人，就是她的生死仇人?！?/br>
    說完話，她鼻孔發(fā)出了一聲輕蔑的：“哼！”

    吳母的眼淚瞬間下來了，開始哭著抱怨：“我倒成了罪人了。我辛辛苦苦一輩子，我哪天享過福呀？我可過過一天松快日子？”

    陳立恒不耐煩道：“阿姨您別哭了，我們誰也沒要你留在農(nóng)村呀，你又不是8級鉗工。我們這里也不缺后勤打雜的。您這一把年紀哭哭啼啼的，外人看了還不知道我們要把你怎么樣呢，你好歹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這說的是人話嗎？吳母差點沒被氣死。

    外人如此過分也就算了，她女兒還往她胸口上插刀，直接嘲諷她：“算了，就她每個月28塊錢的退休工資，不把我爸給拉上，夠給她兒子兒媳婦買幾條魚幾斤rou啊？沒魚沒rou，人家能給她好臉色看？”

    吳母氣得渾身發(fā)抖，活像患了瘧疾打擺子，聲音都哆嗦：“這是不讓人活了，我殺人還是放火了？處處被嫌棄?！?/br>
    田藍不賴煩道：“你沒殺人也沒放火，但你也沒當(dāng)好媽。你兒子兒媳婦是手腳斷了嗎？這么大的人吃著國家糧，頓頓吃食堂都沒問題，還非得要你在家伺候他們？你忘了你還有女兒嗎？你女兒正在準備高考，要好好復(fù)習(xí)。她不指望你伺候她，這么多年她也沒享受過你的照顧。那你起碼在旁邊幫忙看著點吧，好歹照應(yīng)些。這是你當(dāng)媽的應(yīng)該做的事吧，你做了嗎？”

    吳母被氣得嗚嗚直哭，因為太過傷心，連話都說不清楚。

    不過也沒人在意她說什么了，大家都直接扭過頭不看她。

    她丈夫吸完了一支煙卷，倒是看了她一眼，皺著眉毛道：“哭什么哭，號喪似的?！?/br>
    吳母差點沒被丈夫氣死。

    你這死老頭子，不就是仗著你8級鉗工，他們要拍你馬屁嗎？你又有多好，倒在我面前抖起來了。

    田藍和陳立恒被戳穿了本質(zhì)，居然一點打感情牌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痛快承認：“是啊，人有本事，走到哪兒都不怕，不用小心翼翼地討好別人，也不要看別人的臉色。阿姨你要是8級工的話，而叔叔只是普通工人的話，我們肯定會說叔叔偏心，根本不管女兒的死活。你又沒啥了不起的技術(shù)，你又對女兒不好，我們憑什么捧著你？”

    吳師傅的臉也跟豬肝似的，天冷，他鼻孔里喘出的白霧一騰騰的，連怒氣都形象化了。

    他冷笑一聲：“你們好能耐！”

    說著，他就掉頭出了知青點。

    吳秀芳在后面喊：“別當(dāng)這是省城啊，外面沒燈，你掉進窟窿里，喊死了大家都當(dāng)是風(fēng)聲，凍死了也沒人管。”

    她爹怒氣沖沖：“說的好像我沒下過鄉(xiāng)一樣，當(dāng)年支援三線建設(shè)，我在新疆待了一年。還屋子呢，我們都是住在雪窩子里！”

    吳秀芳一點和軟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冷笑：“我在這里呆了10年，我不比你了解情況？當(dāng)年公社的民兵隊長都一腳踩空了，直接摔瘸了。你可別忘了，你8級鉗工要是摔壞了手，那也就是個擺設(shè)。更加沒人跟在你后面討好你了?！?/br>
    吳師傅真要被氣炸了。

    他難道不清楚這幫年輕人討好他是有所圖嗎？又不能讓他舒坦會兒，非得直接戳破這層窗戶紙嗎？

    他頭一扭，氣呼呼地去了旁邊的發(fā)酵室。那里釀著酒呢，他跟酒池在一塊兒，都比和人待在一處自在。

    結(jié)果田藍和陳立恒還在后面大喊大叫：“叔，你可千萬別再喝了。到時候喝壞了神經(jīng)手抖，帶不了徒弟，也干不了活了。”

    吳師傅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當(dāng)場摔倒。

    兩人勸過了老頭，就要打發(fā)老太。

    田藍嘴上客氣：“阿姨，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呀？我們鄉(xiāng)下苦，吃飯都數(shù)著高粱米。大家口糧都有定量，你要是留的時間長可得交糧票。不然我們解決不了吃飯的問題。”

    吳母都要暈過去了。

    前腳她才幫他們把拖拉機零部件給運過來了，后腳就嫌她吃白飯。這日子到底讓不讓人過了？

    田藍攤手，滿臉理所當(dāng)然：“你又沒事業(yè)的靠山，你還指望我們捧著你不成？阿姨你現(xiàn)實點，你對你兒子掏心掏肺，工作和退休工資都給人家花，也沒見他和他老婆點你多少好臉色。咱們非親非故的，你又沒啥東西可以給我們，我們干嘛上趕著討好你？你不是開玩笑嗎？”

    吳母的胸口上下起伏，伸出的手指頭都在顫抖：“你……你……”

    田藍還認真地和她說大實話：“你要是有能力，能在我們這里派上用場的話，您放心，我們絕對對您無微不至?！?/br>
    她雙手一攤，說話難聽的要命，“可惜你又沒啥用。”

    幸虧吳母年紀不大，今年還不滿四十五，健康狀況還不錯，沒三高。所以沒當(dāng)場氣暈過去。

    她哆哆嗦嗦顫抖了半天，終于吼出了聲：“我是財務(wù)，我干了一輩子的財務(wù)。你們用不上我，是你們這里太落后！”

    誰知田藍跟個變色龍似的，標準的只認技術(shù)不認人，其嘴臉變化之迅速，完全可以用厚顏無恥來形容。

    她立刻笑開了花，親親熱熱地討好人：“阿姨，你果然是人才。你放心，在我們這兒，只要是人才，所有人都會對你笑臉相迎，捧著你，絕對不會說你重男輕女，不把女兒當(dāng)成人的?！?/br>
    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呢，生怕氣不死人一樣。

    她惡狠狠地一扭頭，開口趕人：“趕緊給我出去，我要睡覺了?！?/br>
    時候的確不早了，整個趙家溝都靜悄悄的，舍不得浪費煤油的人也早早熄了燈。

    田藍和陳立恒將屋子留給老兩口，打著手電筒跟吳秀芳一道去防空洞。

    那里有他們自己收拾出來的值班室，就是備著客人登門，好有地方給人住。

    吳秀芳嘆氣：“你們幫我出了這口氣，得罪了我爸怎么辦？你們上哪再去找八級鉗工啊。”

    田藍挑眉毛，一本正經(jīng)道：“你爸能不能留下，主要取決于你媽。你媽在哪兒你爸就會在哪兒。”

    吳秀芳理解不能，十分疑惑：“為什么呀？是我媽離不開我爸才是真的。沒我爸給她撐腰，我那弟弟和弟媳婦不把她打出門就不錯了?！?/br>
    田藍笑著搖頭：“你錯了，男女之間，尤其上了年紀之后，是男人離不開女人。沒老婆在，誰幫他們收拾屋子？誰給他們洗衣服做飯？誰伺候他們吃喝拉撒？你仔細想想，死了老婆的男人即便年過花甲是不是多半都會再娶？死了丈夫的女人，兒女長大了的，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又有幾個會再嫁？”

    吳秀芳開始憤憤不平：“這就是男女不平等，忘了婦女也頂半邊天，還想讓女人從一而終，不允許再嫁?！?/br>
    田藍笑出了聲：“那你可想岔了，是她們自己不愿意嫁。好不容易糟老頭子死了，難得有幾天清靜日子過，非得再給自己找個祖宗伺候嗎？不如自己一個人安安生生地過小日子，才自在呢?！?/br>
    吳秀芳目瞪口呆，她還真頭回聽說這種事。

    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陳立恒。

    后者有些無奈，又向田藍表忠心：“沒事，等咱們老了以后，我伺候你?！?/br>
    沒想到田藍鋼鐵直女，一點沒感動的意思，反而點頭表示相信：“你有生活自理能力，你能夠照顧自己，不指望別人伺候?！?/br>
    得，雞同鴨講，傳遞的意思都不一樣。

    吳秀芳雖然沒結(jié)婚，但下鄉(xiāng)這么多年也談過朋友。此時此刻，她都深深地同情陳立恒了。

    蘭花花同志以前也挺浪漫的呀，很有江南煙雨的意思。現(xiàn)在不知道咋滴，直筒筒的，跟個棒槌似的。

    田藍哪看得出她在腹誹，只繼續(xù)說下去：“所以，想留下你爸，就必須得讓你媽心甘情愿地留在咱們向陽公社?！?/br>
    吳秀芳眨巴眼睛，又覺得不可思議：“你們這是想留我媽的態(tài)度嗎？我媽估計都恨死你們了。你倆等著吧，明天太陽一升起來，她保準馬上走人。”

    陳立恒搖搖頭，微微一笑：“那可未必。你媽也是干了30年的工人，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她是妻子是母親，但她也是國家建設(shè)者，她同樣需要展示自己的社會價值?！?/br>
    以前她可以自我安慰，她是妻子是母親。即便在廠里干的稀疏平常，只要把這兩個身份做好了就行。

    結(jié)果現(xiàn)在呢，他們不給她臉，當(dāng)面扯下了她的遮羞布。不僅女兒恨她，兒子輕視她，就連他的丈夫當(dāng)著外人的面都能在她面前找優(yōu)越感，肆無忌憚地嘲笑她。

    她這一輩子可有一件事做好了？她的人生可真夠失敗的。

    現(xiàn)在，兒女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想揣回肚子里重養(yǎng)不現(xiàn)實。

    丈夫都已經(jīng)退休了，這時代除非是鬧得雞飛狗跳，徹底沒辦法過下去，否則壓根就沒離婚這一說。

    無論丈夫還是兒女，她都指望不上。家里沒她落腳的地方，現(xiàn)在唯一還有點希望的也就是工作了。

    留在省城不現(xiàn)實。

    回城知青和畢業(yè)的中學(xué)生都在到處找工作呢。人家用人單位不要大姑娘小伙子，找個退休的半老婆子，圖啥呀？

    她走在十字路口，明明前方亮著燈，但哪一盞燈都不是為她而亮。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留在鄉(xiāng)下，好好做出點成績來。

    這些話，陳立恒不好直截了當(dāng)?shù)貙切惴颊f，那畢竟是她親爹媽，只能她自己慢慢領(lǐng)悟。

    田藍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山村，突然間冒出一句：“得給村里通電啊，不然太不方便了?！?/br>
    陳立恒點頭：“這事不難，只要他們大隊有錢就能通上電。從公社接電線過來就行?！?/br>
    吳秀芳突然間警覺：“你倆不打算上大學(xué)了嗎？等7月份考完試，8月份通知單就送到了，你們還管通不通電？”

    兩人奇怪：“就算我們走了，其他人就不用電了嗎？有電才能發(fā)展啊?！?/br>
    吳秀芳有氣無力：“你倆管的可真寬。”

    后面?zhèn)鱽砗奥?，趙來娣手上提著盞氣死風(fēng)燈，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不滿地抱怨：“你們走怎么不喊我一聲？”

    她重新上學(xué)之后回家住過一段時間，結(jié)果她爹媽不停地起幺蛾子，她一怒之下，直接又回知青點住了。

    反正知青點地方大，支張床就能睡覺。

    現(xiàn)在，讓她一個人和吳秀芳的父母待著，她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