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同樣很震撼。尤其是農(nóng)忙時節(jié)，萬鐮開割，刷刷刷的，極富有勞動節(jié)奏的美。

    可他的專業(yè)他的興趣注定了，他對工業(yè)生產(chǎn)場景更加感興趣。

    他沒想到，在他近乎于枯萎的人生走向末期的時候，他居然能夠在破舊的公社簡陋的車間里，看到他暌違已久的生產(chǎn)畫面。

    唐老師看醉了，久久舍不得離開。后來陳立恒過來找人問事時，他也沒挪動腳步，就順帶著聽了一耳朵電視機的事。

    陳立恒不打算瞞著人，聽他說想看圖紙，就直接將圖紙遞了過去，主動解釋：“我們想搞個電視大學(xué)，讓更多的人可以學(xué)到知識技術(shù)。但我們找不到門路弄電視機，就打算自己做一個?！?/br>
    陳立恒本著有棗沒棗打三桿的原則，又隨口問，“唐老師，你知道哪里能買到這些零件嗎？”

    唐老師沒回答他的問題，只認真看他畫的圖紙。

    電視機的電路顯示圖其實挺復(fù)雜的，因為要標(biāo)注出所有電線的走向和零件所在的位置。

    這一張圖，用今天早上田藍看到時地話來說，就是比迷宮還復(fù)雜。

    唐老師眼睛上下左右掃了一遍，手指著一處道：“這邊畫錯了吧？線的位置不對?！?/br>
    陳立恒大吃一驚：“您知道電視機的電路圖？”

    這里他的確畫錯了，估計是昨晚太困了，手滑了。

    唐老師不以為意：“那有什么好稀奇的？電視機的原理就那樣，掌握了原理，再多動手練練，就能裝起來了。”

    陳立恒心念微動，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唐老師，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自己裝好電視機了吧？”

    沒想到唐老師居然沒否認，直接點點頭：“是有一臺小電視，我花了三個月裝起來的?！?/br>
    陳立恒當(dāng)場就蒙圈了，他就是隨便炸一炸，居然炸出了一條大魚。

    他當(dāng)機立斷：“唐老師，能帶我去看看你的電視嗎？”

    如果是以前在勞改農(nóng)場時，如果換成其他人提要求，唐老師未必會搭理對方，甚至?xí)苯油普?，說電視機已經(jīng)不在了之類的。

    但看著陳立恒，他卻點點頭：“行啊，也沒啥好看的，就能收到一個中央臺?！?/br>
    唐老師自制的電視機果然夠小，只有9寸，簡直可以說是迷你電視機了。

    不過他就一個人看，從來也沒想過要跟其他人分享，那么9寸對他來說也夠大了。

    他這臺電視機的外殼是用木頭做的，打磨的很光滑，看上去很清爽。電源開關(guān)用的磷銅片和有機玻璃，瞧著像模像樣。開關(guān)旋鈕更絕，拿牙膏蓋替代的，擰上去不怕打滑，十分好用。

    唐老師開了電視機，畫面立刻跳出了個外國人。他笑道：“這是外國電視劇，叫《大西洋底來的人》?！?/br>
    陳立恒對電視劇的內(nèi)容不感興趣。雖然因為經(jīng)歷時代的局限性，他也沒怎么看過電視劇，但他并不覺得這比電影好看到哪兒去，最多就是更方便，在自己家就能看。

    他更感興趣的是電視機呀。

    小小的電視機，畫面清晰，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實在太美妙了。

    他雙眼放光地看著唐老師：“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老師也按耐不住得意，滔滔不絕地和他分享：“當(dāng)然是一點點做出來的?！?/br>
    以前政治風(fēng)氣緊張，他做好了電視機也不敢跟別人分享。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扣上一頂特務(wù)的帽子，電視機會變成他里通國外的罪證。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一個人看。

    好在大家知道他身份特殊，也不敢多和他交往，擔(dān)心沾上了說不清。所以到今天為止，陳立恒反而是第2個瞧見這臺電視機的人。其他人即便晚上經(jīng)過他的宿舍，聽到電視機的聲音，也以為他是在聽廣播。

    唐老師關(guān)了電視，直接將電視機拆開，一點點地指給陳立恒看：“你看看，那會兒半導(dǎo)體還不發(fā)達，一般的電視機用的都是電子管。我這個已經(jīng)是半導(dǎo)體和電子管的混合電路?！?/br>
    陳立恒點頭肯定：“你這個高級。”

    他眼睛盯著顯視顯像管后的行輸出和高壓整流二極管，目光又落在后右側(cè)的電源整流濾波元件上。這一個個小小的零部件，就像大型機器上的螺絲，支撐著整臺電視機運轉(zhuǎn)。

    他指著變壓器支架和線圈問：“這個要從哪兒買？”

    唐老師解釋：“都是在舊貨商店買的漆包線和絕緣材料，我做了個繞線機，用它做出來的。這個真的得自己琢磨，像行輸出晶體管，價格非常貴，外面還根本買不到。我在一本蘇聯(lián)無線電舊雜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線路圖，他們的電視機的高頻部分采用晶體管，而行和場輸出部分則采用電子管。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電子管的行輸出管6p13p很好買，而且也很便宜?！?/br>
    陳立恒越聽越佩服，豎起大拇指夸獎：“唐老師你可真不簡單。”

    他這話講真情實感。

    說實在的，軍工大學(xué)的學(xué)員們做出電視機不稀奇，因為他們隨手可得各種儀器和材料以及實驗工具。

    只要他們富有專研精神，動手能力再強點。做個電視機不算難事。

    但唐老師不一樣啊，他身處貧瘠的鄉(xiāng)村，而且處于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根本沒什么趁手工具可用，甚至連零部件都只能去舊貨商店淘，還無法跟別人商量解決難題，卻憑借一己之力，在這孤獨的鄉(xiāng)間做出了電視機。

    唐老師露出了得意的笑，甚至顯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一點天真的炫耀：“這臺電視機只花了我60塊哦，我用了有4年了，還是很好用?！?/br>
    他的意思是自己占了大便宜。因為現(xiàn)在擺在商店里賣的電視機，起碼得200多塊。

    陳立恒在心中笑，如果田藍在這兒的話，肯定要和唐老師討論勞動力成本問題。

    花三個月時間做出來的電視機，你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不該算成錢嗎？

    不過對唐老師來說，那三個月的時間如果不做電視機，估計也沒什么其他事好做吧。

    陳立恒笑道：“那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省了好多錢。你要是多做幾臺，那你可發(fā)財了?！?/br>
    唐老師可不敢說什么發(fā)財?shù)脑掝}。作為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倒霉蛋，他早就是驚弓之鳥，半點兒都不敢逾矩。

    當(dāng)初之所以做這臺電視機，還是因為他太孤獨了。他不敢和人多交流，他又希望能夠看到人。電視機就成了他最好的選擇。

    他擺擺手，認真道：“我也不想發(fā)什么財。老九，要不是你今年就高考走了，我也不會帶你看這個電視劇。你要舉報我的話，那請便吧，其實我也不太在意這些事了。如果舉報我，能夠讓你更上一層樓的話，我愿意當(dāng)這塊磚頭?！?/br>
    陳立恒啞然失笑：“你想哪去了？你可是財神爺。要說舉報的話，10個我們都不夠被舉報的。你看我們搞的那些東西，說白了不都是為了掙錢嗎？不比你這樣自娛自樂性質(zhì)嚴重多了？現(xiàn)在政策變了，鼓勵大家勞動致富。你用自己的雙手和大腦創(chuàng)造的財富，有什么好害怕的？”

    然而唐老師有唐老師的顧慮，任何沒經(jīng)歷過他慘淡人生的人，都沒資格指責(zé)他的謹小慎微。

    以他倒霉的命運，他但凡再不小心一點，也沒能耐活到今天。

    陳立恒勸了半天，對方也不為所動。

    他實在沒轍，只好只向唐老師請教技術(shù)問題。畢竟，他跟著學(xué)生做電視機的時候，情況跟現(xiàn)在又不盡相同。

    只要不讓唐老師做電視賣，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他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尤其是購買渠道，他也一一交代清楚。

    兩人還就電視機該如何改進的問題進行了深入地探討，連飯都是胡亂吃了兩包糖，還是田藍送給唐老師當(dāng)謝禮的糖。

    后來要不是高復(fù)班到了上課的時候，學(xué)生過來敲宿舍門，說的意猶未盡的唐老師還舍不得出去呢。

    陳立恒再抬頭一看天，才發(fā)現(xiàn)時候不早了，外面又下起了雨。

    胡長榮他們都勸他今晚干脆留在公社，大家把大禮堂的桌子拼在一起，就變成了大通鋪，一塊兒睡覺。

    陳立恒卻搖頭：“算了吧，明天我還有事，得一大早就出門?！?/br>
    他要去買元件啊。

    唐老師的電視機太小了，一個人看能湊合，上電視大學(xué)卻不成。

    他得做個更大的電視機。

    眾人勸不過他，只好幫他找了蓑衣和斗笠，送他出門。

    如此一耽擱，等陳立恒回到趙家溝時，天早就黑透了，雨也淅淅瀝瀝的下得愈發(fā)大起來。

    田藍聽到動靜，趕緊開了房門，把人迎進屋：“今天怎么到現(xiàn)在？事情不順利嗎？”

    陳立恒叫夜雨凍得夠嗆，陡然進了溫暖的屋子，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才能說話：“還行吧，我慢慢跟你說?！?/br>
    田藍慌忙的給他倒了熱水，讓他喝下去順順氣：“先不著急，你把衣服換了再說，別著涼了?！?/br>
    陳立恒喝下熱水，又泡了腳，這才舒服地發(fā)出一聲嘆息，慢慢說唐老師的事。

    “真沒想到，他76年的時候就自己做出了電視機。做好的當(dāng)天，剛好播放主席逝世的新聞。當(dāng)時他都嚇?biāo)懒?，根本不敢提，生怕被人說他是惡毒的□□分子，在詛咒我們領(lǐng)袖。后來廣播也開始播放新聞，他才知道那是真的。”

    田藍默然，半晌才嘆了口氣：“他也怪倒霉的?！?/br>
    “可不是嚒?！标惲⒑憧嘈Γ斑@樣一個人才，本來應(yīng)該在工作崗位上發(fā)光發(fā)熱，做出多少貢獻。結(jié)果卻被蹉跎了這么多年?！?/br>
    田藍端了溫在鍋里的玉米餅子來，招呼他吃，趁機慫恿人：“好飯不怕遲，唐老師現(xiàn)在也就是50歲，起碼還能再干20年了。往事不可追，失去的青春，現(xiàn)在開始搶回來。他既然有做電視機的技術(shù)，就應(yīng)該發(fā)揮專長，好好把這變成一項事業(yè)。雖然他自己花了三個月，但我想啊，只要把流程規(guī)劃好，步驟變成流水線作業(yè)，那么生產(chǎn)速度肯定能夠大大提高。第1臺電視機的原料成本是60塊錢，咱們對外賣200塊錢，不要票，應(yīng)該能賣出去。那利潤可是兩倍還多?！?/br>
    陳立恒咬了口玉米面餅子，感覺真是香。他搖頭苦笑：“甭提了，唐老師已經(jīng)被嚇壞了，根本不肯接這一茬?！?/br>
    其實沒唐老師幫忙，他也能自己把電視機做出來。但他想做的事太多了啊，他還想在高考前把水泥廠給弄出來。這樣加了電視機，他就分.身乏術(shù)了。

    田藍眼睛珠子一轉(zhuǎn)，立刻有了主意：“別怕，咱們先不說賣電視機的事，就說電視大學(xué)。他的電視不是小嗎？我們要做個大的。因為我們沒空，所以只能委托唐老師幫忙。又因為唐老師還身負著高復(fù)班的指導(dǎo)任務(wù)，無法全心全意干著活。所以我們得給他找助手，讓他們協(xié)助唐老師完成這項工作?！?/br>
    她又強調(diào)，“可以暗示唐老師，如果他不想插手的話，直接把技術(shù)教給學(xué)生就行。后面的事就跟他沒關(guān)系了?！?/br>
    陳立恒笑著點頭：“好，咱們公社先來個大電視機，來解決電視大學(xué)的問題。后面，其他公社應(yīng)該會有樣學(xué)樣了?！?/br>
    田藍用力點頭：“那當(dāng)然了，大家都是兄弟公社，怎么能夠厚此薄彼？落在別人后面呢。起碼每家公社都要有臺電視機吧?！?/br>
    先從公社開始，然后再到各個大隊。

    現(xiàn)在趙家溝大隊已經(jīng)漸漸闊起來了，應(yīng)該可以考慮通電的問題。其實通電的花費也不大，主要開支就是電線桿子和電線。其他大隊一旦開始熬糖，估計手上也能拿出這筆錢。

    從向陽公社開始，漸漸擴散到周邊各個公社的大隊，需要的電視機也就越來越多。到那個時候，再讓做熟了手的唐老師兼任個技術(shù)顧問吧。

    不用坐班，作為老師，學(xué)生上門請教問題，總不該把學(xué)生趕出門吧。

    陳立恒越說越樂呵，伸手拍床板：“很好，溫水煮青蛙，一步步慢慢來?！?/br>
    氣得田藍立刻打他的手：“你個家伙，塘里的水凍死人了，你洗床單不嫌煩啊？”

    陳立恒盯著她笑：“我洗就是了，明天洗床單好不好？”

    田藍立刻推他：“滾滾滾，好好睡你的覺。不是要去買元件嗎？趕緊睡覺吧?！?/br>
    得，熬夜的同志就是這么沒人權(quán)，躺在同一個被窩里也只能乖乖睡覺。

    陳立恒唉聲嘆氣了半天，到底沒扛過睡魔的侵襲，緩緩地發(fā)出了呼嚕聲。

    田藍耳朵靠在他的胸口上，聽他低沉的呼嚕聲，感受他胸膛起伏發(fā)出的震蕩，感覺跟聽搖籃曲似的，也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夜好眠。

    第二天，陳立恒照舊蹭車進城。到了縣城，再坐一班公交，就能去城東的舊貨市場。那里能淘到不少寶貝。

    他沒敢耽誤時間，下了酒廠的車，就趕緊去坐公交。

    沒等他到公交站臺，宋清遠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哎，老九，你咋又跑到城里溜達了？蘭花花呢？不是我批評你，即便你倆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也不能每次都丟下蘭花花。”

    “你少扯淡，我問你，你跑酒廠來干什么？”

    宋清遠嘿嘿直樂，伸手搗他胸口：“到時候記得來喝喜酒啊，下個月初六，我要結(jié)婚了。我過來看能不能多要點酒?！?/br>
    陳立恒連聲道恭喜：“你小子可真不容易，總算沒被甩了?！?/br>
    “瞧你這話說的，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陳立恒笑道：“好聽的不如好用的，下個月是吧？等著，喜糖的事兒，你們就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