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尤輕抿嘴唇：“走吧?！?/br>
    他害怕。

    害怕這次過去，看到的依舊是那十多棵樹。

    穿過最后一片攔路的草叢，林尤的腳踩到了平地上，陽光照得他有些恍惚，目光落在前方的時候，他只覺得頭暈目眩。

    這一幕恍若隔世。

    那方方正正的屋子一如多年前，牌匾未曾有絲毫變化，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玻璃門緊閉著，他已經(jīng)能透過那道玻璃門看到門內(nèi)的貨架，依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恍若仙境。

    林尤的雙腿微微顫抖。

    他忽然蹲了下去，出來這么久，頭一回覺得陽光這么炙熱。

    他竟被曬得渾身guntang。

    男人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不自主的瞪大眼睛，嘴唇哆嗦地問道：“這、這是什么？”

    這樣渾然一體，仿佛一塊巨石從中掏空的屋子，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是仙人居所……”林尤撐著膝蓋站起來，他的聲音在顫抖，帶著無法忽視的狂喜，“這叫超市！是仙人居所！”

    男人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林尤像個稚童般跌跌撞撞地朝那名叫超市的建筑跑去。

    即便被石頭絆倒了，他也迅速爬起來，繼續(xù)朝前跑。

    “仙人！”

    林尤喊道：“仙人！”

    他以為自己喊得震天響，卻不知他聲若蚊蠅。

    林尤撲倒在了超市的臺階上，可他察覺不到痛楚，這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是他絕望中唯一的希望，他救不了世！他救不了！

    只有仙人，他能指望的只有仙人。

    朝堂上的人都是酒囊飯袋，他們只在意自己俸祿，只在意下峰的孝敬，看不到典兒賣女的百姓，看不到他們倒出去的酒rou飯菜，有多少人爭搶。

    世道亂成了這副模樣，他們依舊在醉生夢死。

    林尤深吸一口氣，正想爬起來，卻看見玻璃門緩緩打開。

    他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草兒娘和女人們抱著一桶桶還沒晾曬干的衣物走出來，她們想把晾衣桿再架起來，把衣物重新晾曬。

    對草兒娘來說，上次見林尤還是幾個月前的事，雖然對方長了胡子，但還能認出來。

    她現(xiàn)在面對林尤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又懼又怕，她奇怪地問道：“貴人怎么蓄須了，平白老了十多歲。”

    林尤張開嘴，露出一個似笑非哭的表情：“李姑，不是平白，上次相見距此已有二十載了。”

    草兒娘一愣。

    林尤緩緩爬起來，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后還有一個人，他盯著草兒娘的臉。

    她變得更好了，眉宇間的畏縮盡褪，不卑不亢，自有清明在懷。

    只有那張臉。

    一如昔年。

    第90章

    物是人非，葉舟看到林尤的時候，腦子里只冒出這四個字。

    林尤老了——不是指外貌，而是他的氣質(zhì)，他的臉上沒了青年時期的迷茫，但也同樣失去了銳氣，他像是一個已到暮年的老人，行將老矣，于是整個人都變得寬和了起來。

    乃至于軟弱。

    他對著葉舟三拜九叩，比年少時更加誠心，也更敬畏。

    可能是見證了人力渺小，于是更加相信仙法神力。

    “救世？”葉舟手里捧著一杯清茶，他經(jīng)過三個位面，再聽到這樣的話竟然不再覺得沉重，他看著說著說著就涕泗橫流的林尤，平靜地說：“已經(jīng)爛到根里的東西，就不用再救了?！?/br>
    林尤止住了眼淚，他抬起頭，目光茫然，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

    葉舟：“若是中毒，還可刮骨療毒，但若是已經(jīng)爛了，救回來又有什么用？”

    林尤癡癡地問：“仙人是說……改朝換代？”

    這個念頭林尤從未起過，無論皇位上的人是誰，他都認為為人臣者應當為君盡忠，為國盡忠，他想救百姓，但他并不想當一個亂臣賊子，在史書上留下千古罵名。

    他想當個忠臣，純臣，但仙人卻說……不必救了。

    看著林尤的樣子，葉舟也有點不忍心，可他還是繼續(xù)說：“改朝換代本來自然，凡人說萬歲，可哪個人能活到萬歲？不過是盛世時的愿望罷了。”

    “國與人有何不同？人有生老病死，國也相同?！?/br>
    林尤跪在地上，他失去力氣般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腿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地板。

    葉舟：“你也要想清楚，國是什么，是數(shù)萬萬百姓，還是高居廟堂的皇親國戚，又或是世代相傳的高門貴族？你想救世，想救的究竟是誰？”

    此話一出，林尤仿佛聽見洪鐘在耳畔發(fā)出巨響，震得他渾身顫抖，這句話有如一道罡風，吹散了他心中所有迷霧，又如一把利刃，剝開了他自欺欺人的外殼。

    林尤脫力般的伏跪在地，他一半身體冰冷，一半身體火熱，兩股力量拉扯著他，叫他痛不欲生。

    “你看，說到底，你要救的也不是世?！比~舟，“你要救的是世俗的權柄，百姓不過是附帶罷了，你想不透這一點，便誰也救不了?！?/br>
    身為世家子弟，林尤擺脫不了階級在他身上落下的烙印，他想救世，就要先從世家子弟的身份中脫離出來，他若要舉刀，刀尖需要對準的不止階級外的人。

    還有他自身階級內(nèi)的人

    葉舟：“我?guī)筒涣四??！?/br>
    “是、是林某……自以為是，一葉障目……”林尤抬起頭來，他眼含熱淚，但眸光卻變得格外堅定，少年銳氣，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雙眼之中。

    這下葉舟愿意和他再說下去了。

    ·

    “仙人在同他說話?！辈輧耗镞f給了男人一杯茶，這人不敢進超市，看林尤進去后也只敢站在門口，還是草兒娘看他拘謹又目光清明，不像歹人，這才將人請進超市。

    但她也讓武巖盯著男人，若有不對，直接拔槍，不要給對方反擊的機會。

    男人木木呆呆的結(jié)果草兒娘遞來的茶，紙杯像是沒有重量，他輕輕一碰，杯子便向內(nèi)凹陷，可是竟然沒有碎裂，杯里的茶水也未曾溢出。

    從來到這里開始，男人一直在震撼和震悚之間反復橫跳。

    這里究竟是仙人洞府還是妖怪洞xue？

    眼前這個看似和藹的老婦，確實是人嗎？

    他聽見林尤叫此婦李姑，因此小心翼翼地問：“敢問仙姑，此處究竟是？”

    草兒娘聽到“仙姑”二字，覺得這年輕人格外順眼，臉上也帶出了笑意：“此地乃仙人洞府。”

    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全身都不得勁，他只覺得這椅子十分綿軟，卻又不會讓他陷下去，好像有鋼骨托著他，卻又不會硌著他，手里的茶水散發(fā)著香氣，他因懼生敬，說話更加小心：“我家大人與仙人……乃是舊識？”

    草兒娘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也不算錯：“確實有舊，不過那時林大人還是少年郎?！?/br>
    她嘆息道：“竟已過去二十載了。”

    她自己都覺得奇異，不過數(shù)月，再回來天地異變，二十年光陰彈指即過，這可能就是話本里的天上一日，地上第一年吧。

    雖然時間流速并不怎么吻合，但道理是這個道理。

    草兒娘打量了片刻，終于問：“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男人：“鄙姓趙，趙闊。”

    他不敢提自己的官職，在仙人洞府里，凡間官職應當是不值一提的。

    趙闊的余光瞥向“洞府”里的器物，這里的一切都叫他如墮夢中，那些緊挨著的貨架，上面擺滿了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物，頭頂?shù)墓獠灰娀?，比外面的陽光更亮?/br>
    只是這里的人……倒是沒有仙女仙童的樣子，倒是跟凡人沒有兩樣。

    趙闊心底滿是疑問，又不敢問，只敢坐在原位，滿腦子都是奇怪念頭，如一團亂麻，卻又找不到一點頭緒。

    草兒娘突然說：“公子不必看了，我等確實是凡人，得仙人搭救，隨仙人前往三千小世界?！?/br>
    趙闊渾身一震，喃喃道：“三千世界……”

    草兒娘點頭：“公子腹中是否饑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趙闊連忙擺手，他現(xiàn)在是一點胃口都無：“不必不必，趙某并不肚餓?！?/br>
    于是草兒娘給草兒使了個眼色，叫她盯著這個人，自己則是在休息室門口候著。

    草兒如今頭發(fā)已到胸口，雖然五官并沒有改變，但因為氣質(zhì)大變，外加不用日日勞作，皮膚也白了許多，雖然跟美人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氣度已經(jīng)不凡了。

    草兒目不斜視，她知道自己話多，因此現(xiàn)在準備修閉口禪。

    有些話只能告訴jiejie了。

    莎拉從調(diào)料區(qū)回來，手里拿著一包干辣椒，一邊嚼一邊往前走，她看到趙闊的時候也沒停下角度，只是有些驚訝：“這么快就來人了？”

    旁邊的武巖說：“是林公子來了?！?/br>
    莎拉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林公子是哪位？她不記得了。

    四百年光陰沒有增加莎拉的記憶力，反倒因為見的人太多，下意識就會忘記不重要的人。

    但莎拉還是點點頭，一副她什么都知道的樣子：“是他啊?！?/br>
    趙闊在看到莎拉的那一刻差點從沙發(fā)上掉下來，他強忍著沒有失態(tài)，心里卻掀起軒然大波，金發(fā)紅眼，胡人之中，金發(fā)常見，可這妖異的紅瞳孔，便是再見多識廣的人都未曾見過。

    “壯士莫慌?！辈輧嚎此粐樀貌惠p，還是破了自己的閉口禪，小聲說：“她乃被仙人點化的妖怪，并未作惡，不會傷人?！?/br>
    “妖、妖怪？”趙闊肝膽俱裂，但還是強撐著笑了笑，“怪不得……不與凡人類似。”

    草兒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回 看到莎拉的時候，還拿著把刀威脅莎拉。

    現(xiàn)在想起來，都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膽子，想想之后死在莎拉手里的人，她只能再三感謝jiejie的不殺之恩。

    休息室里，葉舟靠在沙發(fā)上，閉目和林尤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