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郎倒是沒有表露出什么情緒，他拱手道：“還請先生稍候，我去問問母親?！?/br>
    說完他就進(jìn)了屋子。

    這房子可就沒有院子了，陳舒打量了一眼就知道里頭的布局，一個長條形的屋子，就和現(xiàn)代的一居室一樣，客廳臥室中間用簾子或者屏風(fēng)隔斷，就算有了兩個空間。

    “他們家應(yīng)當(dāng)是家仆賣了。”商人嘆了口氣，“能賣世仆，想來日子是過不下去了。”

    陳舒：“可他家還有個讀書人，說不定日后能再起來？”

    商人搖頭：“他家無錢，便不能再供郎君拜師，拜不了師，便無人舉薦他，無人舉薦君上如何得知有他這個人？”

    陳舒：“那還真是可惜，我看他的樣子，書應(yīng)該讀的不錯?！?/br>
    商人笑道：“這就不知道了，不過如今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實(shí)在是少，把他們?nèi)拥降乩?，不少連麥子和黃米都分不清呢！”

    很快讀書郎就出來了，這次他放下了竹簡，可能看到陳舒是個年輕女子，有些窘迫的把手往后背——雖然他身上有不少補(bǔ)丁，但就袖子上的那塊最大。

    陳舒看他躲躲藏藏，全不在乎地說：“郎君不用躲，有志不在年高，何況你還如此年輕?！?/br>
    “更何況腹有詩書氣自華，你已有了世上最好的點(diǎn)綴，何必在乎外物？”

    商人和讀書郎都愣了，陳舒立刻說：“這兩句都不是我想的，拾人牙慧而已?！?/br>
    讀書郎連忙拱手：“不知姑娘是……”

    陳舒擺擺手：“我就是個店伙計(jì)，給人干活的，走吧，咱們先去看屋子?！?/br>
    讀書郎呆愣愣地點(diǎn)頭，他立刻帶著兩人去他家的祖宅。

    商人原本不太喜歡跟士人打交道，但看讀書郎為人不像低看商人的樣子，才說：“郎君如今家里可有什么進(jìn)項(xiàng)？”

    讀書郎有些羞愧地說：“我白讀詩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能靠刻書掙些錢，也好補(bǔ)貼家用?！?/br>
    陳舒奇怪地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開班授學(xué)呢？貧家子弟沒有錢拜世家老師，但你開班授課，只教讀書寫字，也總能掙點(diǎn)錢，比刻書掙得多?！?/br>
    這下讀書郎和商人又驚了。

    只是這回，兩人都沒贊成她的想法。

    商人只是驚，讀書郎就是憤了，他立刻說：“姑娘休出此言！庶民怎能讀書習(xí)字？圣人之書，他們不配看！”

    陳舒也驚了，她看著這個讀書郎：“你不是庶民？”

    讀書郎一臉被羞辱的表情，氣得話都說不明白：“我、我、我乃楊氏子弟！乃世家出身！”

    陳舒“嘖”了一聲：“那也是你祖宗的時(shí)候了，現(xiàn)在你就是庶民啊。”

    “我還有一句話，也是別人說的，很配你?！?/br>
    “輝煌時(shí)刻誰都有，別拿一刻當(dāng)永久?！?/br>
    讀書郎這下氣得臉都紅了，他的修養(yǎng)讓他沒有拿手指著陳舒，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姑娘請回，這宅子我們不賣了！楊氏如今是落魄了，但絕不是庶民，受不得姑娘如此羞辱！”

    商人連忙打圓場：“郎君這是何必？這位姑娘也只是無心之言……”

    陳舒卻說：“不用勸他，人越是執(zhí)著什么，越看不透什么，你以為讀書習(xí)字就高貴？不是的，是讀書習(xí)字被世家壟斷了，所以才顯得高貴。”

    “世家與商人有什么區(qū)別？”陳舒看向商人，“你們囤積貨物，想靠壟斷獲得更大利益?！?/br>
    “世家不也如此？世家壟斷了知識，文字，因此官員只能從世家出來?！?/br>
    “于是習(xí)字的士人就會更加推崇世家。”

    “都是行商賈之事，只是商人們坦蕩，敢直說商人奔波只為利?！?/br>
    “世家卻躲躲藏藏，明明干得是商人的事，卻還要給自己披上圣人的外皮?！?/br>
    陳舒認(rèn)真道：“若有一日，人人都能讀書習(xí)字，街上不再有白丁，那才是國富民強(qiáng)，百姓安居樂業(yè)的好日子?！?/br>
    讀書郎臉色蒼白，但他根本沒有聽進(jìn)陳舒的話，又說：“姑娘請回！”

    陳舒挑了挑眉，語氣甚至帶了些嘲諷：“你確定？你真能做主？你去問問你娘?！?/br>
    讀書郎忍無可忍，怒目相視：“我乃男兒！難道做不得這個主？！”

    陳舒笑道：“你還真做不了這個主，我告訴你，你娘不可能讓你趕我走，沒有我，就沒人租你們的宅子，你就沒錢拜師，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官，永遠(yuǎn)住在這兒?！?/br>
    “你會讀書寫字又怎么樣？”

    陳舒：“難道有人看你會讀書寫字就給你送錢嗎？”

    “是賣還是不賣，都由不得你。”陳舒雙手環(huán)胸，“去吧，回去問問你娘?！?/br>
    讀書郎臉色變了幾遭，終于，他的肩膀塌了，精神氣沒了，蒼白的嘴唇抖了抖，最后一個字都沒說，帶著陳舒和商人往祖宅的方向走去。

    商人倒是一臉紅光——這姑娘竟然把他們這些商人跟世家作比！

    但他又覺得，這姑娘說的沒錯，都是囤積貨物，怎么商人挨罵，世家被夸呢？

    一路上讀書郎都沒有再說話，他垂頭喪氣，似乎是被誰打了一頓，羞憤無比，一副被逼良為娼的模樣。

    走了好一會兒，他們才走到讀書郎的祖宅。

    他們家曾經(jīng)確實(shí)是闊過的，這是棟大宅子，還有廊橋和池塘，不過池塘已經(jīng)干了，現(xiàn)在里頭滿是淤泥。

    房子長久沒有住人，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灰。

    不過屋子里都撲了木板，沒有一塊木板是損壞的，可見這家人曾經(jīng)格外愛護(hù)自己的家。

    讀書郎讓他們自己進(jìn)去看，他就不陪著了，他怕睹物思情。

    商人陪陳舒在里頭逛的時(shí)候忍不住問：“姑娘厭惡世家？”

    陳舒搖頭，不知道商人從哪兒得出這個答案的：“不討厭啊，世家對這里是有益的，他們一代代傳承，可以將本家族內(nèi)聰明人的思想傳承下去，這不是百姓家出來的讀書人能得到的?！?/br>
    “如果沒有他們，很多東西就會隨著時(shí)間消失。”

    “他們傾其所有的培養(yǎng)子弟，讓家族子弟為國家做貢獻(xiàn)，我為什么要討厭他們？”

    商人傻了：“可你說世家壟斷……”

    陳舒：“我也沒說錯啊，事情分兩面，你要兩面都看，不能只看一面?！?/br>
    “但即便他們有好的一面?！标愂鏇]有把話說完。

    即便他們有好的一面，最后也只會消失在時(shí)間長河內(nèi)。

    在她的位面，也曾有過戰(zhàn)國，有過世家，但在經(jīng)歷兩朝后，世家門閥的最后一股勢力也被皇帝和皇后聯(lián)手消滅，世家的消失是時(shí)代進(jìn)步的必然，但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帶來過好處。

    商人看著陳舒，終于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姑娘實(shí)在不像伙計(jì)，姑娘可是貴胄之后，又或者拜有名師？”

    陳舒笑道：“沒有，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br>
    “我看就這宅子吧，我去和他談?wù)剝r(jià)?！?/br>
    站在門口的讀書郎低著頭，不叫路過的鄰居看到自己的臉，可還是避無可避，有人給他打招呼，他還要回禮，別人若是問他搬到了哪里去，他也不敢說是城西，只支支吾吾不肯說話。

    鄰居看他的為難樣子，也不再追問，只走遠(yuǎn)了以后說一句可憐。

    掉出這個階級，將來就很難再回來了。

    再過兩代，可能就會變成真正的庶民。

    讀書郎腦子很亂，他既悲憤，又總是不自覺的想到陳舒說的話。

    他覺得她說的是謬論，可又無法反駁。

    看到陳舒出來，他立刻向后退了兩步，像是看到了鬼。

    陳舒朝他招招手，讀書郎不情不愿的走了過去，但依舊保持了大段距離。

    陳舒：“這宅子我看中了，租金月付行不行？”

    讀書郎記起母親的叮囑，立刻搖頭：“年付?！?/br>
    陳舒想了想葉舟跟她說的話，她爽快的點(diǎn)頭：“年付也行，你報(bào)個價(jià)。”

    讀書郎：“五百金！不能再少了?！?/br>
    商人嚇了一跳：“五百金！”

    陳舒知道他們的金是什么了，他們用的金餅，其實(shí)就是黃銅做成的餅子，說是金色，其實(shí)很多都氧化了，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超市里現(xiàn)在一袋白糖都要賣五十金，因此這個價(jià)格在他們看來不僅不貴，還便宜的有些離譜。

    商人立刻說：“姑娘，五百金可不少！”

    多少人一輩子都掙不到一百金！

    一年的租金這么多？怎么不去搶！

    商人瞪著讀書郎：“枉你還是士人，如此欺負(fù)一個弱女子！”

    陳舒：“……”

    她第一次當(dāng)弱女子，很新奇，覺得相當(dāng)有趣。

    商人：“一年五十金！”

    陳舒差點(diǎn)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講價(jià)直接抹個零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讀書郎似乎早就知道對方會講，因此又說：“兩百金，我這屋子能住百人，廊橋都是好的，池塘只要灌了水便能用，還有一口井?！?/br>
    商人：“那也不值兩百金，六十金！”

    兩人討價(jià)還價(jià)了半天，商人最后幫陳舒爭取到了七十八金的價(jià)錢。

    陳舒聽得腦袋發(fā)麻，認(rèn)為自己可能也不能勝任這個工作，如果沒有這個商人，估計(jì)她就直接拿出五百金了。

    陳舒：“行，那你跟我去超市拿錢?！?/br>
    讀書郎還沒有去過超市，雖然滿城都因?yàn)檫@個超市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可超市早就說了，貨物只賣給世家貴胄，他雖然是世家，可沒錢，就沒有過去自取其辱。

    若是遇到熟人，邀他一起進(jìn)超市，難道他能空手出來嗎？

    但這回他是去拿錢，不是去花錢，那大約是可以去的吧？

    拿到了租金，他應(yīng)當(dāng)就能拜個老師了吧？

    只要老師愿意為他在君上那要官，他就能當(dāng)官了，說不定能搬回祖宅里，日后他的孩子就還是世家子弟。

    至于這個姑娘說的話……

    讀書郎抿抿唇，都是妖言！不當(dāng)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