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的周太妃鬧著要見天子，如發(fā)了瘋般，質(zhì)問天子為何如此無情。

    “就算陛下不念及手足血親，也該念及哀家當(dāng)年的養(yǎng)育之恩！你殺了呦鳴，于殺哀家有何不同？！”

    她嘶吼著沖向御案，被侍衛(wèi)摁在地上，狼狽不堪。

    尊貴的太妃娘娘，少了天子的庇護(hù)，又比宮人多了什么？

    陳述白從奏折里抬眸，平靜問道：“母妃不是說，自打送走陳呦鳴，就與之徹底斷了聯(lián)系，這會兒怎么又來跟朕哭訴母女情了？”

    “那是念想，念想！人可以不交際，但不能沒了念想！”

    “母妃還有陳斯年這個念想，不必太難過，朕一時半會還逮不到他?！?/br>
    周太妃一直知道陳述白薄情，卻不知他薄情至此，絲毫不顧及往日之恩。她掙開侍衛(wèi)，緩緩向后退步，眼中漫出淚水。

    屏寶座的后面，太后望著昔日的“對手”，喟嘆一聲，她今兒是來御書房給兒子送參湯的，無意中撞見這一幕，心里卻沒有打敗對手的快意，只覺得背脊發(fā)涼，自己的兒子竟真的不顧及母子情，將“養(yǎng)母”逼成了瘋子。

    周太妃在天子心里無足輕重，那她這個不稱職的母后又有幾斤幾兩？她都不敢細(xì)想。

    太皇太后同樣低估了天子的絕情，萬沒想到天子會殺了陳呦鳴，殺了皇室唯一的公主。

    福壽宮內(nèi)，太皇太后拍著殊麗的手，給她戴上了一只祖母綠的鐲子，“你是個好孩子，知恩圖報，還望你看在哀家對你往日的提攜上，替煜王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不求別的，只求陛下能善待這個弟弟?！?/br>
    自從回宮，殊麗就戴上了虛與委蛇的面具，太皇太后說什么，她就應(yīng)什么，但心里的確對煜王存了份感激，卻不是來自于太皇太后。

    離開福壽宮，殊麗拿出天子御賜的腰牌，乘馬車出宮，去往一處私宅。

    來到宋府，殊麗步下腳踏，交代車夫道：“讓人將這些布匹和器具搬進(jìn)去吧?！?/br>
    車夫趕忙去張羅，殊麗則獨(dú)自走進(jìn)府門。

    宋老太師膝下有三個女兒，除長女嫁人外，其余兩個女兒都住在后罩房，平時倒也熱鬧。

    二樓的一間屋子里，“死而復(fù)生“的陳呦鳴一見殊麗過來，擺了擺手，“快過來坐，看看我繡得如何?！?/br>
    穿回女裝的陳呦鳴身上多了一份輕松，笑起來眉眼彎彎，人也更為熱情。

    殊麗被她誆過一次，但也知道她當(dāng)時的難處，沒有太過計較，“這里繡錯了?！?/br>
    “幫我改改？”

    “我的繡活很值錢的?！?/br>
    陳呦鳴嘖一聲，無奈一笑，如今她是宋老太師的遠(yuǎn)房外甥女，家道中落前來投靠，被收留在府中，身無分文，哪里請得起殊麗這樣的繡娘。

    不過她臉皮厚，抓著殊麗的手臂不放，“打欠條行不行？”

    殊麗撇嘴，拿過繡棚為她改線，又教給她幾種簡單的繡活，“回頭我去給你找?guī)妆敬汤C的書，你照著練習(xí)吧?！?/br>
    “好啊，那麻煩了?！?/br>
    “不麻煩?！笔恹愖屲嚪?qū)⒉计ズ推骶叻旁陂T口，屏退他們后，才一樣樣抱進(jìn)來，“這些都是馮大總管為你準(zhǔn)備的，是陛下的意思?！?/br>
    陳呦鳴有點(diǎn)不知所措，又有點(diǎn)感動，玩笑道：“看來，那幾聲二哥沒有白叫?！?/br>
    也是從這件事以及煜王的事上，殊麗覺出了陳述白的一點(diǎn)點(diǎn)人情味，至少沒有將弟弟meimei趕盡殺絕。

    “陛下讓我傳話，叫你安心住在這里，待陳斯年的案子塵埃落定，會恢復(fù)你的公主身份?！?/br>
    公主身份是層枷鎖，陳呦鳴已承受不起，不過這話也只敢說在心里，她懂得見好就收，“替我謝謝二哥?！?/br>
    殊麗點(diǎn)點(diǎn)頭，剛想告辭，被陳呦鳴問住——

    “二哥是不是喜歡你？”

    殊麗淡笑，“你覺得，陛下會真的喜歡誰嗎？”

    也是，陳呦鳴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你在二哥心中一定占有特殊的位置?！?/br>
    殊麗不置可否，若非在陳述白心里占了一席之地，也不會委派她來傳話。如今陳呦鳴的身份是絕密，不是天子信任之人，絕不可能接手此事。

    這也算是天子對她的一次試探吧，試探她的忠心，再逐步將她培養(yǎng)成心腹。

    可她仍比不過馮連寬和宋老太師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至少外廷的事，天子從不考慮任用她。

    從宋府出來，殊麗沒著急回宮，陳述白準(zhǔn)她每次出宮探望陳呦鳴時，可順便閑逛半個時辰，既得了首肯，她怎會白白浪費(fèi)機(jī)會。

    白日里的京城街市不及夜晚笙歌鼎沸，卻也是香車駢闐，熙熙攘攘。

    殊麗沿途買了不少小件，被身后扮作車夫的侍衛(wèi)一一接了過去。

    “這附近有家戲班，當(dāng)家花旦一登臺，不少王孫公子都會來捧場，姑姑要不要去聽聽？”

    那不是要遇見很多紈绔子弟，殊麗搖搖頭，“咱們就沿著攤位走走，沒一會兒也該回宮了?！?/br>
    侍衛(wèi)稱“是”，牽著馬車跟在后頭，忽然聽得一聲“好馬”，扭頭過去，見街邊坐著一個為人作畫的男子，男子穿著湖綠錦衣，面白唇紅，墨發(fā)半綰，眸光有些渙散，生得韻秀妖美，可惜是位盲人。

    閑來無事，侍衛(wèi)嗤笑一聲，“你都看不見，怎知我的馬是好馬？”

    男子手中動作未停，幾筆勾勒出求畫人的輪廓，“聽馬蹄、馬喘，還有氣味?！?/br>
    侍衛(wèi)牽的馬確實是良駒，耐力極好，毛發(fā)黑亮，走起路來嘀嗒嘀嗒很是優(yōu)雅。

    聽完他們的對話，殊麗莞爾一笑，再看他的畫作，栩栩如生地還原了求畫者的相貌。

    如何做到的？

    像是猜出觀賞者的疑惑，男子溫聲道：“摸骨?！?/br>
    殊麗覺得男子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太皇太后壽宴上救過一個幼童，而此人正是幼童的舅舅。

    怎會是他......

    既然再次偶遇，又見他在街頭賣藝，殊麗掏出碎銀，放在他腳邊的鐵罐里，“郎君手藝獨(dú)特，這是一點(diǎn)兒心意。只是，郎君不是在宮廷任職畫師嗎？”

    聽見碎銀落入鐵罐的聲音，男子道了聲“謝”，溫聲解釋起來：“犯了錯事，被罷免了。娘子與在下見過？”

    “遠(yuǎn)遠(yuǎn)見過。”既然對方不記得她了，也沒必要提起上回的事兒。

    “娘子若是不趕時間，可否容在下為你做幅畫？初來擺攤，沒什么生意，手實在閑得慌?！?/br>
    說著話兒，他摘下畫板上的畫像，遞給求畫的人，“二兩銀子?！?/br>
    求畫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放下銀子離開。

    一幅畫二兩銀子，可不便宜，難怪生意冷清，殊麗失笑，“郎君這是姜太公釣魚嗎？”

    男子也跟著笑笑，笑聲清朗，“娘子可愿？”

    找他作畫是要摸骨的，若是被天子知道，這畫師的手怕是保不住了，殊麗剛要婉拒，男子像是察覺到了，取出一張畫紙，幾筆勾勒出一個哭臉，逗得殊麗忍俊不禁。

    “今日不便逗留，祝郎君生意興隆，告辭?！?/br>
    說完，殊麗提步離開，那股暖香也漸漸散去。

    等馬車走遠(yuǎn)，男子掏出帕子，擦拭去指尖的墨跡，過分優(yōu)越的容貌滲出點(diǎn)點(diǎn)翳色。

    一旁擺攤的小販遞上一個糖人，“主子嘗嘗我的手藝？”

    男子輕輕推開，眸光有了焦距，落在了那匹黑馬上，宮里的馬啊......那女子呢，上次見過。

    尚衣監(jiān)掌印殊麗。

    男子拿起畫筆，在畫紙上勾勒出殊麗的背影，隨后潑了一泓綠墨，環(huán)繞在“殊麗”周遭，涂抹出詭異的山水。

    畫的落款，他附上了自己的名字：陳斯年。

    **

    離開鬧市，殊麗瞥了一眼元府的方向，苦悶感揮之不去，不知那人現(xiàn)在何處，是否安康。

    回到尚衣監(jiān)，殊麗瞧見煜王也在，正在指揮木桃劈柴。

    “偏了偏了。”少年煩躁地推開木桃，拿起斧子，“貧道再示范一遍，好好學(xué)著?！?/br>
    殊麗覺得好笑，靠在月門前看著少年少女的互動，這位親王殿下屈尊降貴過來教小宮女劈柴是何用意？殊麗有了幾分猜測，對他的感激更濃一籌。

    他不想背離自己的承諾，還在試著將木桃?guī)С鰧m。頻頻與木桃互動，無非是要向天子證明，他的確是看上了木桃，而非還人情。

    木桃舉起斧子，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堪堪劈開木頭，“不行了，奴婢得歇歇。”

    她席地而坐，水嘟嘟的臉蛋變得通紅，一勁兒揉著自己的手臂。

    煜王覺得她又呆笨又無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旋即扭頭看向殊麗，“喂，你要不要試試劈柴？”

    今日休沐，閑著也是閑著，殊麗走過去，“我也沒劈過?！?/br>
    煜王對殊麗稍微有些耐心，“木桃，你也過來，貧道再示范一遍，你們好好學(xué)著?！?/br>
    說著，他手起斧落，將木頭劈成兩半。

    殊麗接過斧頭，在木桃殷切地期盼下劈了下去，木頭一分為二，飛了出去。

    “成了！”木桃激動地直拍手。

    煜王終于有了點(diǎn)成就感，斜睨木桃道：“你家姑姑劈的，又不是你，高興個什么勁兒？一會兒繼續(xù)練，什么時候劈勻了，什么時候才能休息?！?/br>
    木桃挽起殊麗手臂，“姑姑會了，等同于我會了，求求殿下莫再為難奴婢了?！?/br>
    這親王發(fā)什么瘋，非要她學(xué)劈柴？

    殊麗揉揉木桃的腦袋，讓她帶著自己買的東西先回屋，之后與煜王道了聲“謝”。

    煜王不自然地別開臉，負(fù)氣又傲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貧道承諾過的事，不會食言?！?/br>
    “殿下沒有食言，是陛下不同意而已?！?/br>
    “那也還要試試?！?/br>
    “殿下別讓自己涉險?！?/br>
    “放心吧，陛下雖不好說話，但也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

    是這樣吧......少年想起陳呦鳴血染斷頭臺的場景，心里悶悶的，轉(zhuǎn)身擺擺手，大步離開。

    入夜，殊麗將今日與陳呦鳴的談話一五一十稟告給了陳述白，末了加了一句：“奴婢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一位盲人畫師嗅出了奴婢身上的味道是哪幾味花香的混雜，奴婢按著他說的，做了香包，可否放在陛下枕邊？”

    若是這樣，是不是就不用暖床了？她也發(fā)現(xiàn)，所謂的暖床，其實暗藏另一層含義，似乎與體香有關(guān)，估摸是天子喜歡聞她身上的味道，才讓她爬龍床的。

    陳述白長眸一斂，“畫師品出了你身上的氣味？”

    “是呀。”殊麗掏出香包，雙手呈到男人面前，“還真是這個味道?！?/br>
    陳述白拿起繡工精湛的香包，放在鼻端聞了下，又拉過殊麗深嗅她頸間的味道，果然有些相像。

    曾幾何時，他也想做出類似的香料，以擺脫對殊麗的依賴，可此刻，他一點(diǎn)兒也暢快不起來，將香包撇在桌上，拉著殊麗坐在了自己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