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10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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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顯坐在馬車上。馬車寬敞,比方才來時的要更豪華結實,是尋常貴人們用的規(guī)制,平穩(wěn)不顛簸,他們敢在夜里乘這種馬車,大搖大擺地去往城門,那就必定是有人接應,他們確信可以順利出城。 城門守衛(wèi)這般森嚴,守備軍里果然也是千瘡百孔。 也是,文麾這人臟心爛肺但心眼不足,從他那個蠢貨那里接手過來的兵士,怎么可能是密不透風的墻,恐怕早就讓趙庸?jié)B透成篩子了。 霍顯慶幸在太原府外攔住了蕭騁的人,否則真讓敵人打到皇城,能不能守住也未必。 此時,一張方方正正的矮幾旁圍了四個人,趙庸對著蕭元景,霍顯對面則是蕭騁。 蕭騁向來話少,自霍顯上車后便沒有開口,但那雙凌厲的鷹眼卻一動不動地盯著霍顯?;麸@沒有看他,他換了身干凈的衣服,沒了方才的狼狽。 誰都沒有說話,車上只趙庸拂茶蓋的聲音。 到了城門,馬車停了片刻,果然就繼續(xù)放行了。 出了城,蕭騁才面無表情地問:“你把庭兒藏在何處?” 霍顯看向他,卻是像往常一樣露出假惺惺的和氣,道:“元庭是我的朋友,既是朋友,自然好好招待著,國公爺放心,他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br> 趙庸擱下茶盞,他的語氣要比蕭騁和緩,卻帶了點瘆人的笑意,“你想靠蕭小公子茍活?” 他如今還稱蕭元庭為蕭小公子,如此生疏的稱呼,因為他還不知霍顯已盡數(shù)知悉了他與蕭家的瓜葛,他顯然也沒打算將此事公之于眾。 霍顯沒戳穿他,只說:“是人都想活,義父,我也不想死?!?/br> 蕭騁冷哼,面露陰鷙道:“霍顯,看看如今的情形,你怎敢講條件?” 霍顯卻仍看著趙庸,“新帝為樹名聲,背后所做之事殘暴不仁,當初京都瘟疫便是他的手筆,先帝為他所殺,先皇后受他逼迫,我知他太多丑事,便是義父沒有越獄,他也留我不下,此人過河拆橋,并非良主,他用不了我,但義父可以?!?/br> 蕭騁譏諷他,“過河拆橋,你也配說別人。你轉身又投我等是為何,還不是因為無路可走了,靜塵沒了,怕死吧霍大人?!?/br> 霍顯沒說話,只默認般稍勾了下唇,但他余光仍是盯著趙庸不放,趙庸還沒有決定好他的去留。 他在沉思。 片刻后才扔給霍顯一塊黑布,霍顯稍頓,他不敢露出太驚喜的神情,二話不說自己蒙上眼睛。 只聽蕭騁不悅道:“你真要帶他一起走?” 趙庸慢慢道:“他手里除了你兒子,還有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如今是很特殊的存在。 太原一戰(zhàn)減輕了他們身上的罪孽,但朝廷并沒有給他們封賞,然東廠在新帝登基后便被大肆查抄,錦衣衛(wèi)卻沒有同樣的遭遇,屬于北鎮(zhèn)撫司的罪孽全清算在霍顯身上,余下的蝦兵蟹將似乎就這么安全了。 他們似乎被人遺忘了。 但北鎮(zhèn)撫司依舊能正常運轉,他們拿著俸祿干著微不足道的活,他們只是被中心權利疏遠了,又回到了五年前不被重用的狀態(tài)。 錦衣衛(wèi)是把刀,現(xiàn)在利刃歸鞘,但出鞘必定見血! 這也是霍顯能坐在這里的底氣。 蕭騁是武將,可他瞧不上錦衣衛(wèi),只道:“那又如何,一群過街老鼠,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也只有你能看得上?!?/br> 趙庸不言,低頭抿了口茶。 蕭元景驚出了一身汗,這張桌上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他只瞟了霍顯一眼,卻從他半遮擋的臉上得不到半點有用的信息。 他收回目光,余光瞥到霍顯藏在矮幾下的手。 他的手指在坐凳上胡亂劃著,在馬車拐了個彎后,他也隨之畫了個橫折。 他這是在……記路線。 第116章 半個月多后。 時間如窗間過馬, 轉眼已至仲冬下旬,今年的大雪來得格外晚,濕冷的氣候持續(xù)了半個冬日, 這場雪才在天光未亮的清晨漂落, 起初只是細雪, 待幾個官員乘著馬車到皇宮時, 雪便越滾越大,傘頂?shù)难┗魉? 噠噠噠地濡濕一地,沒得將鞋也給弄臟了。 進到殿內, 各個都像縮著腦袋的鵪鶉, 乍一被炭火燒出的熱氣包裹,又是抖地一個激靈。 這天兒太冷了。 謝宿白高坐明堂,搭著眼簾翻閱奏折,他微微側身, 將大半力道都壓在扶手上, 這樣的坐姿讓他看起來有些慵懶,更顯出塵的氣質,但敵不過那身明黃龍袍襯出的威儀更讓人畏懼。 登基這三個月來, 新帝大肆嚴整新律,重洗朝廷, 手段強硬說一不二,但他溫和有禮好說話的模樣, 總是讓內閣以為,自己還是原先那個可以事事參與決定的內閣。 他們曾經以為沒有了閹黨干政就可以大展拳腳, 誰料換了個新帝, 竟讓他們完完全全、徹底地成為輔臣。 因為新帝凡事都有主張。 昨日早朝, 謝宿白下令重查沈氏一案,就引起了內閣半數(shù)人反對。 其余朝臣選擇觀望。 眼下他們就是為了此事來到暖閣。 長孫登基,得眾臣跪拜,但東宮舊案仍是他身上洗不去的污點,只是眼下這個時局,眾人都識趣地選擇忘記,沒有哪個不長眼地敢拿此事出來嚷嚷,膈應新帝。 可不說,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當此事不存在。 新帝要重查沈家,意味著他有心替東宮翻案。 朝廷中對懷瑾太子的態(tài)度本就分做兩個極端,信他的人很信,不信他的人自是不信。 謝宿白此舉,在這些人眼里,便是要靠權勢替東宮洗白的意思,這如何能忍? 他們讓他這樣一個逆賊之子登上皇位已是極大的讓步,他竟不知安分,企圖想要顛倒真相,著實是過分了! 這便是后來東宮案難查的原因,即便是親近太子一黨的三法司,都只能偷著查。 年邁的黃閣老撫了撫須,道:“皇上要查沈氏案,恐怕不妥。沈氏一族當年為太子私囤兵士,甚至為了壯大私兵力量,偽造戶籍,強征百姓,與如今的鎮(zhèn)國公府有何不同?如今不過十年,百姓所受之苦難還歷歷在目,皇上此舉,豈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謝宿白輕輕合上書卷,道:“當年沈氏一族滿門被屠,可是顯禎帝下的令?” 黃閣老頓了頓,“先帝雖未下令——” 謝宿白平靜地搶過話,說:“先帝下令抄家收押,然沈家拒不從命,東廠便將人舊地正法,實為逾矩,今朕嚴查東廠,便要將其過去種種行動逐一清算,有何不可?閣老是在為廠衛(wèi)說話?” “你——”黃閣老瞪了瞪眼,強詞奪理、胡說八道! 另一閣臣幫襯道:“黃閣老只是憂心陛下,皇上剛登基便著手翻查舊案,難免惹人非議,確實是……不太妥?!?/br> 謝宿白溫和一笑,“朕如何不知閣老的良苦用心,只朕貴為天子,在其位謀其政,自不能膽小怕事,凡事只顧自己,那豈不有損天家顏面?” 天家顏面啊,眼下誰再多一句嘴,冠上的可是損害天家顏面的罪名! 想說的不想說的通通噤了聲,幾個反對的大臣面色青紫,謝宿白總是這樣四兩撥千斤地堵住他們的嘴,偏生人還一副淡淡然非常好說話的姿態(tài),簡直讓人好生氣! 閣臣抽了抽嘴角,進攻道:“既是清算東廠,何不將錦衣衛(wèi)也一并料理了?廠衛(wèi)本是一家,哪有打一個放一個的道理?霍顯那賊子做作惡多端,既已捕獲,何時行刑?” 不知是誰在角落“欸”了聲,“我忽然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霍顯少時,曾是長孫伴讀吧?皇上仁慈,下不去手啊?!?/br> 霍顯失蹤之事沒有廣而告之,已經丟了個趙庸,再讓他們得知霍顯也丟了,恐怕要鬧出大事。 這些人現(xiàn)在還以為,霍顯還在牢里蹲著。 謝宿白淡淡道:“斬立決自是一時痛快,可背后那些螻蟻,淡然也不能輕輕放過,此事,還要藺愛卿多多費心?!?/br> 刑部侍郎被點到名,心中不由罵娘。起初他還以為這次清查能痛痛快快干一票大的,誰料這分明是在給自己找苦吃! 全都關在刑部大牢,出了點事兒,全都他娘要他給個說法!他從來都是親太子一黨,然新帝做事可不地道,有事沒事就拉他出來擋災。 果然,下一刻謝宿白就掩唇咳嗽起來,本就蒼白的面色變得像紙,又薄又白。 吳升笑著說:“皇上日理萬機,又偶感風寒,諸位大人若無他事,便都回了吧,瞧這雪也停了,路上正好走呢?!?/br> 眾人只得散了。 人都離開后,吳升忙遞上茶水,接過謝宿白掩唇的帕子,只見那上頭落了點紅。 他心肝一顫。 刑部侍郎或許以為這是新帝避禍的手段,卻不知新帝的身子,比他所說的還要差。 他還要給謝宿白添茶,謝宿白伸手擋了,他拉高毯子,說:“沈青鯉來了嗎?” 吳升看了眼殿門邊的小太監(jiān),見對方點頭,才說:“來了,就在偏殿了?!?/br> - 沈青鯉推開謝宿白的棋盤,將寬大的地圖鋪了上去,又將一塊骯臟的布帛平鋪在角落,那布帛上有用血畫出的橫平豎直,乍一看密密麻麻,像個迷宮。 那是霍顯的血。 姬玉落皺眉看著布帛,問:“他是從哪里將此物送回的?” 沈青鯉稍頓,示意她看窗外,姬玉落一抬頭,就看到一只巨隼在天空盤旋,緊接著直沖沖飛往窗邊,巨大的翅膀合攏時扇了陣風,將姬玉落的發(fā)吹了起來。 姬玉落怔了怔,“這不是我的……” 隼是認主的,可不是誰都能使喚它傳消息,姬玉落許久沒有用到它,一直讓朝露放在后廚邊上養(yǎng)著,它怎么……改認新主了? 她倏地望向朝露。 朝露撓頭,她也不知道。 “小姐沒來看它的那陣子,霍顯回府時常常會繞到后廚,給它喂一把rou泥?!?/br> 喂著喂著,這家伙好像就與她們不親了。 再然后,發(fā)生太多事,無瑕顧及它,也就任它三五不時往外飛。 姬玉落沒說什么,回過神卻是說:“隼體型巨大,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會用這個傳遞消息的,除非他無法沿途留下記號,趙庸等人并沒有完全放心他,依舊時時監(jiān)控他,而且——” 她目光落在布帛上。 沈青鯉道:“而且他沒直接告知地點,許是他也不知自己在哪兒,趙庸蒙住了他的眼睛?!?/br> 但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這布帛上的路線僅能指明方向,卻無法指明每個方向要向前行多少里路,也就能從中推斷出不止一個地方。 沈青鯉說:“趙庸等人乘車前行,不能走管道,只能走最近的小路,我比對過這個路線,只可能是蜀地往南一帶,他們會不會又回到云陽?” “不會?!卑林ν浦x宿白進來,謝宿白很快地瞥了眼姬玉落,神色自如地說:“霍顯在蕭騁出兵之際就把云陽的端倪透露給了宣平侯,刑部清查時早把云陽給端了,這里或許是他們最大的一個據(jù)點,但未必是老巢。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道理,蕭騁不會不知道。” 姬玉落忽地抬眸,“鐘敏兒?!?/br> 與蕭元景接頭的“外宅”,當初云陽藏兵之地就是從她夫婿嘴里得知,云陽的軍隊需要物資,藏在老巢的人自然也需要物資,此事暴露之后,蕭騁定是將那為軍隊運送物資的鏢局撤了,那些人必然也留不得活口,但—— 南月也猛地抬頭,別說隼被喂多了險些另擇新主,南月跟姬玉落的時日長了,她一個眼神他都知要作甚,當即起身道:“人還在詔獄,我這就讓籬陽把人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