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見雪來 第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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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芽從石床內側摸出一把靈火銃和一把匕首,也是夏靖預先備好的。路已經安排好了,她只要按照預定的路線行走。子時一刻,夏靖派人在宮城左翼打開無相法門,她就可以離開秘宗。江雪芽將門推開,貓兒似的摸出門檻,眼前燈火通明,看守的軍士不見了,滿地碎渣,似乎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鍋爐倒在地上,漆黑的藥汁四濺,空氣里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她經過幾個昏迷不醒的醫(yī)官和軍士,撿起一把橫刀,繞過狹窄的石甬道,來到仙人洞前洞。地上的人躺得橫七豎八,統(tǒng)統(tǒng)陷入了昏迷。江雪芽跨過他們,轉過拐角,視野里出現(xiàn)了躺在洞府中央的蘇如晦,還有一個沉默靜立的男人。 是桑持玉。 她同這家伙許久未見,沒想到在這里重逢。月光灑在黑衣男人的肩頭,恍若流水一般沿著他白皙的手掌傾瀉,一直流淌在他握著的橫刀上。他低著眼眸,沉默地注視床上沉睡的蘇如晦。江雪芽莫名感受到一種壓抑的氣氛,像陰沉的天氣。 “呃,你是來殺蘇如晦的?”江雪芽問。 她蹲伏著爬到窗邊,謹慎地探出一雙眼睛。漆黑的夜里,她看見空中升起了警戒天燈,燈籠是刺目的鮮紅,這意味著秘宗啟動甲級戒備,十三衛(wèi)很快會到達這里。 “你有逃跑的路線么?”江雪芽退回來,問他。 “沒有?!鄙3钟褚琅f盯著床上的人。 “你這家伙……十幾年了還是這么瘋?!苯┭看叽偎?,“要殺快殺,割脖放血,一刀斃命,跟殺雞一樣,殺完跟我走,看在咱倆認識的份上搭手救你一把?!?/br> 桑持玉抬起手,拔出蘇如晦身上的牛皮經絡,蘇如晦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身體上留下道道紅痕和血點。桑持玉脫下黑色外袍,為蘇如晦穿上。 “你干什么?”江雪芽問。 “他怕冷。”桑持玉回答。 “他都要死了還怕什么冷?”江雪芽快抓狂了,“你好沒好,快跟我走。” 桑持玉一絲不茍地為蘇如晦系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下面。他低聲道:“你走吧,我還有一個人要殺。” “誰?” “澹臺凈。” 桑持玉竟然直呼他師父的名字,江雪芽十分驚訝,問道:“你什么時候和你師父結仇了?” “剛剛。” 江雪芽弄不明白這廝了,她被囚的這段期間似乎錯過了很多重要事件,等她出去了得好好補補課。桑持玉為蘇如晦穿好衣裳,又把他背起來,彎腰撿起刀,轉身往外走。 “你不是要殺蘇如晦么?不殺了?”江雪芽提刀跟著他,“你干嘛帶著他去找澹臺凈?憑你去挑戰(zhàn)朝圣境大宗師,你分明是在找死。” 桑持玉推門的手頓住了,他冰涼的眼眸中忽然涌起深刻的悲意。這刻骨的悲傷讓江雪芽一下哽住了,任何人都無法在這時候開口。 “他愛說話,”桑持玉輕聲道,“黃泉路上,要有人聽?!?/br> 若無人聽,便由他來聽。 打開門,與此同時他聽見陰暗的叢林里三個軍士的呼吸。門打開的瞬間他的火銃扣動扳機,槍口火花乍現(xiàn)恍若煙火,連續(xù)三發(fā)連珠炮撲入黑夜,三個人接連眉心中彈后仰著倒地。 槍聲爆響間,他好像聽見背上的蘇如晦在輕輕喊他的名字。 “桑持玉?!?/br> 蘇如晦一定怨著他吧,他想。 五年前,蘇如晦剖心核大出血,澹臺凈將他調離仙人洞,瞞著他用外接經絡維持蘇如晦的生命,同時派郎雅光窺探蘇如晦的記憶。他們不惜讓蘇如晦茍延殘喘,也要拿到他的神機鬼藏。他們本已經拿到了傀儡工藝和靈火銃,神機鬼藏被秘宗壟斷,現(xiàn)在市面上的傀儡都由世家和秘宗出產??伤麄円廊徊粷M足,他們還想要超一品傀儡密鑰。 一個月前,桑持玉無意間回到仙人洞,目睹蘇如晦像一攤死rou一樣任人擺弄。那一天他人生中第二次違背師令,拔出了蘇如晦身上的經絡脈管,放任蘇如晦的呼吸一點點變得微弱。他被驅逐,被除名?;蛟S是他終究不愿意相信蘇如晦真的死去,當他遇見死而復生的江卻邪,他竟天真地相信蘇如晦用不為人知的手段借尸還魂。到頭來,原來那只是一具傀儡,由蘇如晦親手制造的傀儡蘇如晦。 他又一次放任蘇如晦一個人孤單地躺在這冰冷的洞府,蘇如晦最怕孤單,最怕冷。 昔年他奉命看守迷迭陣,鎮(zhèn)守仙人洞。他鮮少踏入洞府,固守他心中的雷池。蘇如晦常常擁著狐衾倚在門邊,朝他招手,“進來坐坐唄,外邊兒多冷啊?!?/br> 他不回應,蘇如晦便不罷休。 “我說桑持玉,你成日守著我多沒意思。要不然你放我走吧,這樣你就不用日日聽我嘮叨,兩全其美?!?/br> “桑持玉,算我求你的,進來陪陪我吧。我快無聊死了,我教你打牌要不要?我讓你三局唄?!?/br> “老婆老婆老婆,你不應我,我以后就管你叫老婆,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 桑持玉充耳不聞,穩(wěn)若磐石。 蘇如晦拉長調子,可憐兮兮道:“要不我讓你睡一次,你放我走?” 桑持玉終于有了反應,他握緊刀鞘,沉聲道:“蘇如晦,自重?!?/br> “自什么重啊,”蘇如晦哼哼,“又不是沒睡過,你襠里那玩意兒可比你的臉暖乎多了?!?/br> 桑持玉再也聽不下去他的污言穢語,轉身要走。身后忽然響起驚呼,蘇如晦好像摔倒了。他忙回身,卻見洞府前那男人好端端靠在那兒,嘴里叼一根枯草。 蘇如晦眉眼帶笑,“你還是來了嘛?!?/br> “你還是來了啊。” 茫茫夜色里,一模一樣的帶笑嗓音在桑持玉耳邊響起。桑持玉放下冒著青煙的手銃,怔怔然扭過臉,對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眸。 蘇如晦醒了,仿佛奇跡出現(xiàn),他原本空洞的雙眼里出現(xiàn)了星輝般的神采。 蘇如晦無奈地笑,“你要帶我去哪兒啊,桑持玉?” *** 邊都,清河坊,官驛。 燕瑾瑜赤裸半身箕坐于帳中,腰腹和手臂裹著紗布。臉上也有青紫的痕跡,侍女正用柔軟的棉紗為他涂藥。他站起身,侍女恭謹地彎下腰,托著紗布緩緩退開,后頭等候的捧衣侍女上前,為他披上絳紫長衣,領緣沿著頷下交疊,再一絲不茍地為他系上束腰,佩碧玉。 子時已到,所有侍從離開暖閣。燕瑾瑜撐著油紙傘走下石階,立在雪中,眺望北方天穹。 雪色氤氳了視野,窸窸窣窣的聲音充盈天地,仿佛情人在他耳邊輕聲呢喃。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曲簫聲。那簫聲折折疊疊穿越紛紛細雪,平穩(wěn)而清亮,好似稚子的歌喉。他回頭,雪坪盡處立了一個人。此人一身素白麻衣,戴著堆了雪的斗笠,唇下放著蕭,腰間插著一把素色折扇。 官驛守衛(wèi)重重,戒備森嚴,從大門到燕瑾瑜的暖閣,共有十數道關卡。這人卻好像絲毫沒有受到守衛(wèi)的影響,憑空出現(xiàn),雪中漫步一般施施然。 燕瑾瑜并未慌張,他沉著地放下油紙傘,以跪拜上蒼的大禮伏地而拜。 “幽州燕氏,燕瑾瑜,恭迎神荼老祖入人間?!?/br> 簫聲停了,一個低啞的聲音從斗笠下傳來,似乎還不適應凡人的發(fā)音,他的語調顯得扭曲又怪異,“你是凡人的孩子啊,為什么要給身為凡人天敵的我們效忠呢?蘇垢還活著的時候沒有告訴你么,人對我們來說是相當可口的食物?!?/br> 燕瑾瑜伏低頭顱,遠沒有在北辰殿前那樣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他道:“妖吃人,人也吃人。貴族把黔首當作牛馬,讓他們用血汗耕種貴族的田地。如果人于妖相當于牲畜餌食,黔首于貴族而言連牛馬都不如。若只論吃人與否,我看不到人和妖的區(qū)別?!?/br> “你不怕被我們吃了么?”神荼問。 燕瑾瑜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牛羊需要牧犬,打獵需要獵鷹,燕瑾瑜愿意成為諸位老祖的鷹犬。老祖降臨人間,人間四分五裂,黑街逞惡,世家離心,雪境若一舉南下,人間必定節(jié)節(jié)敗退。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并不看好昆侖秘宗。況且,我與昆侖有大仇。天下不亂,我心不平?!?/br> “哦?說說看你的仇怨?!鄙褫别堄信d致地問。 燕瑾瑜直起身,解開衣帶,露出精赤的胸膛。他將手掌貼在胸前,竟一點一點地撕開自己的皮rou。預想中的鮮血沒有出現(xiàn),那一層皮rou竟然是牛皮鞣制涂色的假皮。于是他胸膛內的景象暴露無遺,他的胸前破了個碗口大的洞,透過這大洞,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肋骨和肋骨后的肺臟,紫極隕鐵骨骼和他的骨架完美地接合在一起。風雪灌進他的胸膛,熱氣化為白霧。 “我十四歲,昆侖秘宗桑持玉殺我親父親母,廢我秘術,將我變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若非我命大,流離失所之際遇見真正的燕瑾瑜,奪其信物拜入燕氏,絕無我今日。澹臺凈口口聲聲推行大義,卻包庇袒護他的弟子。”燕瑾瑜咬牙切齒,道,“我燕瑾瑜發(fā)誓,我必伐秘宗,殺桑狗,慰我親父親母在天之靈?!?/br> 燕瑾瑜再一次長拜于地,道:“神荼老祖,只要天下大亂,世家彼此消耗,秘宗大廈傾頹,雪境便可坐收漁翁之利。我有一計,獻予老祖。” 神荼看起來饒有興致的模樣,“你說?!?/br> “相信您已經收到過蘇垢大人的訊息,蘇如晦秘密從秘宗出逃,化名江卻邪。早前我與他照過一面,觀其言行舉止,那副自以為聰明耍弄他人的模樣確實與蘇如晦無差。蘇如晦乃是黑街領袖,若能殺此人,懸他頭顱于邊都城墻,黑街必定群情激憤,起兵叩關。”燕瑾瑜道,“我已查得此人住處,待我派人斬他頭顱……” 他說著話,忽然看見四周的雪都停住了。 雪聲消寂,天地無聲。 燕瑾瑜怔住了。 寂靜中,他再次聽見那個妖異詭譎的嗓音。這一次不在雪坪盡頭,而在咫尺耳畔。 “那個名字,你再說一遍?!?/br> 燕瑾瑜終于反應過來,他所面對的是雪境深處的妖物,凡人的天敵。它興許根本不在乎他的什么計策,也不在乎他的仇怨,它隨心所欲。 他強行壓下恐懼,不敢轉頭觀看神荼的容顏,只顫抖著開口:“蘇如晦?!?/br> “這個人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燕瑾瑜吸了一口氣,道:“回老祖的話,瑾瑜知道一些。他的母親是秘宗肅武公主,澹臺凈的胞妹澹臺薰,他的父親是個黔首,出身商賈之家,名喚蘇觀雨。 “我聽聞蘇觀雨美姿儀,談吐風流,尤善音律,以貌美悅公主。公主性暴虐,動輒斬殺宮侍。唯蘇觀雨者,承歡媚上,終日yin樂。后遭公主厭棄,失寵于掖庭。再后來,肅武公主于長城外遇刺,不治身亡,蘇觀雨被澹臺凈逐出宮城。 “蘇觀雨淪落街頭,四處流浪,教書、賣草鞋,甚或扛大包,什么下等的活計都做過。聽說他異想天開,想以苦修覺醒秘術,當真是天真。他有時會回苧蘿山探望蘇如晦,我遇見過幾次?!毖噼は氲绞裁矗靶Φ?,“有人當面唾他是面首,他大概是過慣了以色侍人的日子,骨頭軟,從不敢反駁?!?/br> 神荼問:“他編的草鞋,你有么?” 燕瑾瑜一愣,“沒有?!?/br> “真是可惜,”神荼的語氣很是遺憾,“我很想穿一穿蘇觀雨做的草鞋呢?!?/br> 燕瑾瑜試探著問:“老祖知道蘇觀雨?” 神荼點點頭,“我做過他的引路小狼,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當上妖祖,他說我是雪境最漂亮的小狼,一看就知道很適合做炙rou。”他歪了歪頭,“炙rou是什么?” 燕瑾瑜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神荼又道:“不要去招惹蘇如晦,我們關注這個孩子很久了,蘇觀雨一定給他留了東西?!?/br> “留東西?”燕瑾瑜聽不懂神荼的話。 “不錯,你以為澹臺凈以華胥夢探查蘇如晦的記憶多年,求的當真是傀儡密鑰么?”神荼笑道,“那是因為澹臺凈認為,傀儡密鑰是蘇觀雨留給蘇如晦的東西。不要去招惹蘇如晦,我們妖族尚且忌憚的人物,你一個細皮嫩rou的小凡人,又如何斗得過他呢?” 燕瑾瑜握緊拳,“我知道蘇如晦是天縱奇才,可凡事不試試又怎么知道結果?求老祖宗讓我一試?!?/br> “再說吧。我也很想殺他呢,可是關于蘇如晦的事兒,我也無法做決定?!?/br> 燕瑾瑜一怔,咬牙道是。 “對了,你還要幫我找一個……不,一只貓?!?/br> 燕瑾瑜緩緩扭過頭,他終于看見神荼的模樣,不由有些怔忡,因為這斗笠下面是一面滑稽的猴子將軍面具,小攤上常賣的那種,大街上的小孩兒人手一面。 這名喚“神荼”的妖怪的詭異聲音就從那面具后面?zhèn)鞒鰜怼?/br> “貓?”燕瑾瑜問。 “嗯,那個殺你父母的桑持玉,他是我族圣子,老王君的義子,也是一只小貓,一只忘記自己是妖的貓?!鄙褫贝认榈孛嗣哪X袋瓜,“小凡人,你可不能殺他。否則,我現(xiàn)在就割下你的頭顱。你們人間的豆腐腦花很好吃,不知人的腦花是否也如此美味?” 第37章 為什么要回頭 秘宗,仙人洞。 雪花落了蘇如晦滿頭滿肩,寂寂的天地里,桑持玉好像同蘇如晦一起白了頭。 “咳咳——”蘇如晦不住咳嗽,仿佛要把肺給咳出來。 通過傀儡身的靈感星陣內部通路回歸原身果然有些冒險,靈識剛剛歸位便天旋地轉。四肢軟綿綿,仿佛不是血rou之軀,而是棉偶娃娃。他知道他這具身子已然是風雪中的一盞孤燈,搖曳將滅,他的時間著實不多了。 他咬牙吐出幾個字,“怒……怒血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