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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見雪來 第51節(jié)

    桑持玉抬起頭,冰涼的月色里,二人四目相對。

    “好,我回答你?!鄙3钟竦?,“十四年前,你為何要殺人?”

    蘇如晦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道:“你問這個干嘛?”

    桑持玉垂下眼睫,嗓音在寂靜的黑夜里顯得無比清冷。他道:“這就是我討厭你的原因,蘇如晦,你曾承諾我改邪歸正,不再為非作歹。你說你會考觀星科,你說你會建功立業(yè)。你當(dāng)街殺人,視承諾如浮煙。既然如此,我又要如何相信你會信守你的承諾?”

    蘇如晦少見地沉默了,泠泠月光像霜一般灑在他的肩頭,若桑持玉抬頭,他會看見蘇如晦眉眼中的落寞。蘇如晦很少傷心,別人覺得他樂觀曠達,其實他凡事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打從他醒悟他的父親不會有歸來之日開始,他便知道并非所有的祈愿都會成真,并非所有等待都會有回應(yīng)。不抱期待,希望就不會落空,自然也不會過于悲傷。只是當(dāng)他知道桑持玉因為這件事討厭他那么多年,他心中泛起深深的苦澀,無法自抑。

    他很難過。

    “桑持玉,”他低低地說,“我可能是上輩子欠你的。”

    桑持玉擰眉看向他。

    蘇如晦扯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個地點和機關(guān)解法,遞給桑持玉,“你去這里看看,它在極樂坊的內(nèi)堂,是我從前待過的地方。那里有我原本要帶進墳?zāi)沟拿孛埽贿^事到如今,已經(jīng)不算是秘密了。”

    桑持玉接過紙條,眸中浮起疑惑。

    蘇如晦抱著臂,沖他笑了笑,“去吧,潛入極樂坊對你來說不算難吧,我等你回來?!?/br>
    “那里有什么?”桑持玉問。

    蘇如晦聳聳肩,“你去就知道咯?!?/br>
    桑持玉盯了他半晌,收起紙條,依言去了。

    蘇如晦目送他的背影離開,臉上的笑像落潮的水緩緩?fù)嗜?。他長長嘆了口氣,變得沒精打采的。追老婆真難,他想。為了桑持玉高興,他費盡心思討好他,盡管他比他大,仍是厚著臉皮喊他哥,還心甘情愿當(dāng)他娘子,到頭來一點兒用都沒有,還是被討厭。他垂頭喪氣,蔫了的花兒似的。

    正巧阿難在眼前路過,他把阿難招來,問:“小兄弟,桑持玉這幾天住哪兒?”

    阿難搖頭說不知。

    蘇如晦心道,就知道這小子撒謊騙人,他壓根沒在大悲殿住。那玉疙瘩怎么可能是他的?那他這幾天會在哪兒呢?蘇如晦想著,放目遠眺,庭外月光徘徊,佛像悲憫的眉目上落了細細的雪,仿佛白了須,白了眉。

    想著想著,寂靜的回憶在此刻洶涌而來。

    第63章 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人

    十五年前,邊都。

    從離州回到邊都,蘇如晦消停了不少。他在宮城附近花大價錢賃了間小院,澹臺凈不給他發(fā)零用錢,他只好賣圖紙給江雪芽掙錢。他每日悶在家里,毫無怨言,不像在拓荒衛(wèi)時絞盡腦汁想著逃離桑持玉的掌控。因著他老實了不少,兩人的關(guān)系也緩和不少,至少桑持玉不會對他橫眉冷對了。只是他雖不尋歡作樂,自有人找他尋歡作樂。

    剛安頓好,昔日的狐朋狗友找上門邀他去賭錢斗雞,他義正詞嚴(yán)宣布道:“小爺要考觀星科,這幾日你們別來找我了?!?/br>
    一眾小弟面面相覷,道:“晦哥,你說笑呢吧?”

    許家的二少爺摳著腳說:“你去年還說死也不做官,要在菜市口開家酒樓當(dāng)大廚。”

    “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碧K如晦拍拍面前厚如板磚的書冊。

    “晦哥,”許二坐在他對面道,“是不是那個姓桑的強迫你?唉,咱們都不在拓荒衛(wèi)了,他怎么還來煩你?聽說你小時候救過他一回,他竟不知知恩圖報,把你逼成這樣。等著,咱兄弟幾個找個黃道吉日套麻袋打他一頓。”

    另一個小弟義憤填膺,“就是,忘恩負義的……”

    蘇如晦將饅頭塞進他嘴里,“小兔崽子,知不知道你罵的是誰?”

    小弟嚼著饅頭,發(fā)愣道:“不是桑持玉嗎?”

    蘇如晦怒道:“你罵的是你未來嫂……”

    話兒還沒說完,院外傳來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是軍靴踩地的聲音。桑持玉來了!那家伙供職于鷹揚衛(wèi),蘇如晦認(rèn)識的人里面,就他天天穿鹿皮軍靴。這間院子只有一扇門,小弟們無路可去,若讓桑持玉看到他們,只怕桑持玉又覺得他不務(wù)正業(yè)。他擺了好幾天的苦讀姿態(tài),就等桑持玉過來查崗,沒想到這廝偏今天來。

    蘇如晦忙讓這幾個小弟藏起來,眾人不明所以,見蘇如晦急吼吼的模樣,只好聽令藏柜子的藏柜子,藏床底的藏床底。

    蘇如晦坐在窗下,找到最好的光線和角度,擺了一個他最俊的姿勢。與此同時,敲門聲響起,他喊:“請進。”

    門被推開,果然是桑持玉。他一身玄黑色缺骻袍,蹀躞帶束出一把緊窄的腰身,腰側(cè)佩了兩把刀,一把軍中制式橫刀,一把他師父前幾日贈給他的“枯月”。他開了門,卻不進屋,蹙著眉頭望向腳下。蘇如晦的屋子亂得出奇,滿地雪花片似的堆積的圖紙,上面畫滿蘇如晦演算的數(shù)式。除了圖紙,還有襪子,混在亂七八糟的圖紙里,非常顯眼。

    “呃……”蘇如晦忘記整理屋子了,掩飾似的撿開幾張圖紙,請他坐。

    桑持玉淡淡看了他一眼,踅身離開,沒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抱著個紅漆小木盆。桑持玉把他的襪子撿起來,端到天井底下洗。洗完了曬在晾衣桿上,蘇如晦積攢的襪子太多,能排成壯觀的一排。蘇如晦欲言又止,那木盆是他拿來洗臉的。罷了,桑持玉好心給他洗襪子,臉盆算什么,就算桑持玉拿金盆洗他也無所謂!

    桑持玉在外頭幫他處理家務(wù)活兒,他戴上水晶鏡,拾起一塊大理石盤,專心致志調(diào)試星陣,更改星線。桑持玉洗完襪子,踅身進屋,整理蘇如晦的書籍簿冊和散落滿地的圖紙,還有他隨手亂扔的石頭星盤。他把書籍分門別類,插進書架,演算完的圖紙疊成一摞,沒演算完的疊在另一摞。

    撿起一張圖紙,他發(fā)現(xiàn)蘇如晦不止推演星辰義理,還畫了許多樣式各異的火銃。他微微一怔,問:“火器?”

    蘇如晦抬起頭來,說:“那是我?guī)熃阕屛腋牧嫉幕疸|,一會兒她上門來收?!?/br>
    挨得近了,桑持玉才看清楚,蘇如晦臉色有點兒白。

    桑持玉的眉心蹙成一條壑,“你上次睡覺是什么時候?”

    蘇如晦仰頭想了想,“前天?大前天?”

    “你該休息?!鄙3钟裾f。

    “沒事兒,算完再休息?!?/br>
    進欽天司那幫人基本全部都有“無極推演”的秘術(shù),縱然蘇如晦遠比他們熟悉星圖和星陣布置,可是在推演上著實沒法兒勝過他們,而推演又是極重要的一科,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龐大的數(shù)式計算,蘇如晦得在開考前多練練。

    桑持玉凝眉,等他算完手頭的一個數(shù)式,道:“你該休息了?!?/br>
    “再等等?!碧K如晦說。

    桑持玉沉默片刻,低聲道:“抱歉?!?/br>
    他抬手,一個手刀劈在蘇如晦頸間,蘇如晦立時暈了過去,歪進他的臂彎。桑持玉低頭看他的睡顏,睫毛長長的,在眼下打下一片淺淺的陰影,桑持玉收回目光,抱著他放上炕。

    或許他沒有那么糟糕,桑持玉想,至少他愿意改了。

    桑持玉幫他蓋好被子,直起身,淡聲道:“你們可以走了?!?/br>
    屋子里靜了一瞬,藏匿在柜中床下的小弟們賊頭賊腦地爬出來。

    “安靜,不要吵他。”桑持玉道。

    小弟們捂著嘴,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然后腳底抹油,跑得飛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蘇如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昏暗的屋子里點起了蠟燭,江雪芽坐在燭光里,蹺著二郎腿看他的圖紙。

    “醒了?圖紙我拿走了,改日工匠出了成品,你到武備寺去看看?!苯┭繙?zhǔn)備離開,走到門檻又回過身,打量了一番他整潔的家,“田螺姑娘來過你家?”

    “不對,”蘇如晦唇畔含著一抹笑,“是田螺公子?!?/br>
    一個月后,三月初一,觀星科準(zhǔn)時舉行。江雪芽親自把蘇如晦送到欽天司,連周小粟也跑來助陣。這丫頭還不知道燕瑾瑜的腿是蘇如晦弄瘸的,更不知道燕瑾瑜為何突然不理她了,最近消沉了好一段時日。蘇如晦本想把燕瑾瑜的身份告訴她,免得她念念不忘,但是江雪芽說她嘴巴大,萬一泄露了燕氏長房的秘密,惹來燕氏報復(fù),他們這幫初出茅廬的青瓜蛋子可沒法兒應(yīng)付。世家的齷齪手段江雪芽很清楚,簡直是防不勝防,思來想去,只要她不再同燕瑾瑜來往就好,蘇如晦也就罷休了。

    “師哥,你肯定行!”周小粟握著拳道,“等你的好消息!”

    “監(jiān)考的郎雅光大人同我相熟,”江雪芽叮囑道,“有什么需要的盡管找他,他會在里頭照看你?!?/br>
    “知道啦?!碧K如晦嘴里漫應(yīng)著,目光在欽天司大門前的人群里逡巡,沒找著桑持玉。小沒良心的,折磨他這么多天,竟然不來送考。蘇如晦撇撇嘴,暗罵桑持玉不講義氣。他提著竹籃往欽天司去,竹籃里擱著他的筆墨紙硯,糕點吃食,還有桑持玉給他洗好的襪子手帕。

    周小粟高喊:“師哥師哥,穩(wěn)拿榜首。如晦如晦,天下第一!”

    周圍人皆側(cè)目,不少人露出不屑的神色。蘇如晦臉皮厚,對他人的指指點點視而不見,懶洋洋擺擺手,大搖大擺跨進大門,沒入人群。

    桑持玉站在對街酒樓的二樓,目送他的背影走進欽天司天井,消失在考場寬寬的黛色屋檐下。腰囊里的通訊羅盤忽然震動,他打開,蘇如晦賤兮兮的聲音傳來,“三日后午時考完,我要在欽天司看到你來接我,否則我當(dāng)場撕考卷?!?/br>
    “你撕考卷同我何干?”桑持玉嗓音平淡。

    “行,跟你沒關(guān)系,”蘇如晦又道,“那我在卷面上寫‘桑持玉愛我一萬年’?!?/br>
    “……”桑持玉淡漠的臉上終于有了裂痕,“我會來,你不要胡鬧?!?/br>
    欽天司考試結(jié)束那日,蘇如晦提前一個時辰交卷,卻沒著急走,蹲在大門口,等桑持玉來接他。日頭高照,蘇如晦蹲在一棵紫薇樹底下,百無聊賴地玩著九連環(huán)。周小粟領(lǐng)著仆役來接他,他不肯走。周小粟納悶,四下里張望:“你等誰啊師哥?”

    蘇如晦哼道:“等一只走路忒慢的田螺?!?/br>
    午時過了許久,得有一個時辰了,桑持玉還沒來。

    他不是不守諾的人,蘇如晦想不通他為何答應(yīng)了又不來。欽天司的考生全走光了,門前人影寥落,只余一只曬太陽的老狗,蘇如晦同它大眼對小眼。蘇如晦打開羅盤,在欽天司里待了三天兩夜,他的通訊羅盤靈石耗光,沒法兒通訊。周小粟的羅盤又沒有桑持玉的符印,根本無法聯(lián)系上那個家伙。

    蘇如晦心里十分郁悶,桑持玉一點兒也不在乎他。

    “師哥,咱回吧,你等的人肯定不來了?!敝苄∷谕纤氖直郏拔易屓祟A(yù)備了一大桌好菜,快走吧,我都餓了?!?/br>
    蘇如晦手搭涼棚往宮城的方向看,大街上人來人往,獨獨沒有那個清冷的黑衣身影。

    真不來了。蘇如晦氣得頭頂冒煙。

    桑持玉不是故意不來的,那日是澹臺凈的千秋,北辰殿設(shè)宴,他原本同同僚換了班,空出午時小半個時辰去接蘇如晦。然而千秋宴上出了刺客,是打黑街來的。刺客能夠混進北辰殿,秘宗內(nèi)部定然有人不干凈,桑持玉奉命查案,無暇去接蘇如晦,聯(lián)絡(luò)蘇如晦又聯(lián)絡(luò)不上,本同江雪芽說了,請她告知蘇如晦,奈何江雪芽跟他一樣忙碌,一轉(zhuǎn)頭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桑持玉查出是武備寺同判高從龍被黑街一個女人蒙騙,介紹她進宮城當(dāng)侍者,從而致使這黑街女子混入北辰殿侍酒。桑持玉將高從龍緝拿下獄,等閑下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他從夾道上過,冷水般的月光灑落在他的肩頭。忽然有個觀星舍人急吼吼找到他,苦著臉道:“桑大人,可算找著您了。您快去管管蘇公子吧,他擋在欽天司門口不肯走,這會兒百姓都圍著看呢?!?/br>
    桑持玉略有些怔忡,“他為何擋路?”

    “他也不是擋路……唉,反正他就是不肯走。”觀星舍人道,“下官聽說大掌宗把蘇公子交給您看管,您有沒有法子勸勸他?”

    桑持玉猶豫著,蘇如晦業(yè)已離開離州,也已經(jīng)考過了觀星科,他監(jiān)管蘇如晦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不必再去過問蘇如晦的閑事。況且蘇如晦這個家伙像瘟疫,侵蝕人,污染人,讓人生病,讓人變壞,桑持玉不愿意再與他有太多牽扯。

    “桑大人……”觀星舍人淚眼汪汪。

    桑持玉最終妥協(xié),跟著觀星舍人過去瞧,策馬到欽天司,迎頭便見欽天司門口空地里憑空多了個幄帳。蘇如晦大老爺似的坐在里頭,面前一張矮桌,上頭擱滿了菜肴。周小粟一臉無語地坐在這廝對面,周圍百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對著里頭指指點點。不時有小廝高舉著熱騰騰的菜肴擠進人群,口中高喊:“上菜咯,菌香白玉鮑一品!”

    桑持玉沒想到這廝在欽天司待了一個下午,還在人家大門前支了個幄賬。桑持玉走進去,蘇如晦見他來,笑嘻嘻沖他舉盞。

    “為何如此?”桑持玉長眉微蹙。

    蘇如晦托著下巴,“你不是說來接我么?我這人守諾得很,你不來,我只好在這兒等。我這么嬌貴一個公子哥,總不可能傻兮兮站在空地里吹風(fēng)曬太陽吧,所以我搭了個帳篷。趕巧我又餓了,就在附近酒樓點了菜,你要不要來吃一口?”

    周小粟翻了個白眼,“師哥,你等的就是他?我真是豬腦袋一個,陪你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這么久!”

    說罷,周小粟氣呼呼地走了。

    “……”桑持玉話語間頗有無奈的意味,“師父千秋宴遇刺,我奉命查案,本已告知你師姐轉(zhuǎn)告你我有要事在身,想必她忘了?!?/br>
    蘇如晦不高興,“要事?接我回家不算要事么?”

    桑持玉朝他伸出手,“我送你回家?!?/br>
    蘇如晦開始犯渾,“你讓我走我就走,我豈不是很沒面子?不走?!?/br>
    桑持玉凝眉。

    “就不走,你想個法子哄我,我高興了就走。”蘇如晦不肯動彈。

    桑持玉絲毫不買他的賬,道:“不走,揍你?!?/br>
    桑持玉這人說到做到,他說揍是真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