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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折君在線閱讀 - 折君 第40節(jié)

折君 第40節(jié)

    確實如陸承驍所說,就在進山不遠的地方。

    陸承驍在山神廟門前把她放下,這山野之中,廟里又是黑黢黢一片,柳漁還是心生了緊張。

    陸承驍覺察到,安撫道:“別怕,這廟里平日無人,只是逢初一十五才有人了敬些香火,日常是附近的獵戶樵夫這些靠山吃飯的人順帶手照管的?!?/br>
    柳漁聽他說來頭頭是道的,放松了幾分。

    陸承驍放下心來,囑咐道:“姑娘在此略站會兒,我先進去收拾?!?/br>
    只怕里邊臟污,或是有蛇蟲之類驚著了她。

    才進了廟里,忽然想到白日里見到柳漁身上衣裳的面料,他家里經(jīng)營的是布鋪,自小接觸得多,對布料多少有些了解。

    柳漁那衣裳平日里穿沒問題,今日落了水,夜色里還好,若是等會兒點了火,陸承驍腳步一下子頓住,踟躕少頃,還是解了自己外袍,脫下來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去而復(fù)返,卻只穿一身里衣,外袍拿在了手中。

    柳漁整個人怔住了。

    陸承驍原是好意,此時也覺耳根發(fā)熱,不管是自己現(xiàn)在一身里衣,還是把他的衣服給她,哪一樣都讓他耳根有越來越燙的趨勢。

    不敢再多站著,把手中外袍展開,罩在柳漁身上,將她密密實實攏住。

    “山里風大,你先披上。”

    而后不待柳漁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進了山神廟,頗有些奪路而逃的意味。

    柳漁攏住寬大的錦衣,衣裳也是濕盡了的,卻還帶著原主人身上的體溫,確是替她御了山風,只是想起這衣裳之前是穿在陸承驍身上的,一時也覺腮頰guntang了起來。

    山神廟不大,只月色也照不進幾許,柳漁站在外邊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陸承驍弄出來的些許動靜,直到里面亮起微弱的火光,不一會兒,是折柴枝的聲音,沒讓柳漁等太久,陸承驍便在里面架起了一堆篝火,又不知搬騰了什么,才聽他在里邊道:“可以進來了?!?/br>
    火光映照下,柳漁才打量到山神廟里邊什么模樣,挺空的,但香案收拾得還算齊整,除了香爐還有火折子,想來是給香客用的。

    另一處墻角整整齊齊碼著些柴禾,是什么用處她卻是不知了,陸承驍在廟里點了一堆篝火,香案前的拜墊也被他搬挪了兩個到篝火邊放著,一近、一遠。

    遠的那個坐墊和篝火間還被橫架了一根長樹枝,柳漁有些疑惑望向陸承驍。

    火光明亮,他有些不自在,指了那橫架的樹枝,道:“姑娘把我的濕衣掛在那樹枝上烘烤吧,你坐里邊,我坐外邊?!?/br>
    說著背轉(zhuǎn)了身去。

    原來竟是做了道布隔簾出來,柳漁后知后覺明白了他點火前折出山神廟替自己披上外袍的原因,微微拉開身上陸承驍那件錦衣,果然見火光映照下那薄舊的衣衫都吸貼在身上,脂rou外露,若隱若現(xiàn)。

    她一下子將陸承驍那件外袍攥緊了,心口急劇起伏,不敢想陸承驍若是沒想到這一層,現(xiàn)在二人相對而立會是怎生光景,這一下別說是臉,那胭脂色從耳后貫穿脖頸,怕是一身肌膚都染成了霞粉。

    見陸承驍始終背對自己而立,又正好是守在了靠近山神廟門口的位置,柳漁四下觀望一陣,才羞窘地脫下了身上陸承驍那件外袍,極快地將之搭在了橫架的枝桿上。

    柳漁越過篝火堆掛衣裳,火光便將她的身影都投射到了墻上,陸承驍索性閉了眼,許久,仍不敢睜眼,只覺四下里光線似乎暗了一暗,問柳漁:“是……好了嗎?”

    柳漁臉更燙了,慌忙退到坐墊邊坐下,才匆匆應(yīng)聲:“好了?!?/br>
    柳漁走動間細微聲響就在耳側(cè),陸承驍直等到她坐定,那邊再沒了聲響,才敢將頭微側(cè),見自己的外袍被齊齊整整掛著,心怦怦直跳,忙收回了視線,退到了自己那個坐墊邊坐下,強迫自己把視線虛落在山神廟大門處。

    山神廟里一片靜寂,只有柴火燃燒時偶然發(fā)出的噼啪聲,然而隔簾相坐的兩人其實心下都不平靜,心念著的其實都是一簾相隔的另一個人。

    柳漁惦著陸承驍在簾外干坐著,壓根烤不著火,他為了救自己,也是一身濕衣濕發(fā),可低頭看看自己這情況,咬了咬嘴唇終是什么也沒敢說。四下看著,想到方才見到的柴堆,陡然輕拍了拍自己額頭:真是傻了。

    輕聲提醒道:“陸公子,我看廟里還有柴,你再生一堆火吧,穿著濕衣不好?!?/br>
    陸承驍陡然聽得柳漁與他說話,心跳得極快,再等聽柳漁是提醒他再生一堆火時,也窘了,他怎么沒想到可以生兩堆火。

    忙應(yīng)了兩聲,又對著那簾子道:“多謝姑娘提醒?!?/br>
    轉(zhuǎn)身抱柴生火去了。

    一面折著柴枝,一面心里忐忑,柳漁會不會覺得他很傻。

    平時真沒這樣,可傻氣已經(jīng)犯了,又哪里還能解釋。

    時間在靜默中緩緩流逝,陸承驍想起他在河中說的求娶之話被陳太太領(lǐng)著人來打斷了,柳漁還沒回答他。朝著簾子望了幾回,一時竟不敢再開口相問,又想到柳漁的鞋掉了,想了想,抬手把里衣的兩袖給撕了下來。

    布帛撕裂的聲音極響,柳漁在簾內(nèi)問:“怎么了?”

    “你鞋子沒了,我?guī)湍阕鲭p鞋?!?/br>
    柳漁只一想就猜出這所謂做鞋用的是哪里的布料了,目光落在那衣簾上,神情有些復(fù)雜,還是略過了不提,只道:“無針無線的,怎么做鞋?”

    那邊傳來一聲極淺的笑音:“有針有線我也不會用啊。”

    他賣了個關(guān)子,微頓了頓才道:“我給你編一雙布鞋。”

    裂帛聲連響了好一會兒,柳漁已經(jīng)猜到這布鞋是怎么編的了,約莫是用的編草鞋的法子。

    “你連這個也會嗎?”想他跌打損傷會些,竟連編草鞋也會,柳漁未覺察時,眉間已經(jīng)染了驚奇和一兩分笑意。

    陸承驍是想不到可以和柳漁這般平和相處的,心跳似乎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回答柳漁的話竟比面對書院里最嚴厲的夫子還緊張些。

    “會,小時候我爹只是個小布販,家計艱難,也沒送我們?nèi)ニ桔樱覀冃值苋齻€淘得很,也是滿鎮(zhèn)子瘋跑的,窮人家沒什么玩的,有時候就隨手扯些草葉折騰,草編的東西還會挺多的?!?/br>
    怕空氣靜默下來,他絮絮的同柳漁講一些兒時的趣事,后來發(fā)現(xiàn)只自己一人在講,試探著問她:“你小時候呢?都喜歡玩些什么?”

    柳漁怔了怔,然后才道:“撿柴、摟草、割豬草、喂雞、洗衣、做飯、洗衣……”

    一一細數(shù),都是農(nóng)家女孩做的家務(wù)。

    陸承驍編布條的手頓了頓,看向布簾方向,問:“有愛玩的嗎?”

    柳漁細想了想,搖搖頭,又意識到陸承驍看不到,出聲道:“沒有?!?/br>
    總有做不完的活,沒有時間玩。

    說話間衣裳已是半干了,至少不會像先前那樣貼在身上,柳漁把長發(fā)用十指梳順,照著早晨出門時的樣子重新挽了發(fā),陸承驍?shù)男部炀幒昧?,只等最后調(diào)試鞋面上的系帶長短。

    柳漁算著天色,提醒陸承驍?shù)溃骸耙路畈欢喔闪耍影淹馀鄞┥习?。?/br>
    說著也學著陸承驍先時模樣,背轉(zhuǎn)了身去坐著,倒還提醒他一回:“我背過身了?!?/br>
    “啊,好?!标懗序斊鹕戆咽掷锏陌氤善凡夹旁谧鴫|上,這才拎起搭在橫枝上的外袍穿了起來,衣裳齊整了,才敢叫柳漁回身來。

    兩人目光相對,又都尷尬得同時移開了眼。陸承驍想到什么,轉(zhuǎn)身取了坐墊上的布鞋,捧到了柳漁面前:“我估量著做的,你看看大小可合適?!?/br>
    說是估量,是河灘上借著月色看到的那么一眼,不甚清楚,大概的尺寸卻是印在了心里。

    柳漁這才看到陸承驍編的那雙布鞋的模樣,上好的白綢撕作勻勻的條,鞋底編得平整細密,只是免不了有布條細碎的邊須露出來,瞧著并不算美觀。因是布料有限的緣故,鞋面只幾根帶子固定,這鞋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要護著她腳底不傷著。

    這是柳漁兩輩子見過的最簡陋的一雙鞋,然而手捧著它,柳漁心中卻不知為何,似是被什么輕觸了一下。說不上來什么感受,像手捧一顆赤子真心,只覺得這世間任何鑲珠嵌寶的好物也不及這一雙鞋來得珍貴。

    陸承驍見她定定捧著鞋看,有些赧然,別開眼讓柳漁試試看。

    “嗯?!绷鴿O應(yīng)聲,微側(cè)過身把那布鞋套在腳上,大小拿捏得也差不離,只把幾根系帶系好,就是極貼腳的,裙子理好,也沒人能看到她的鞋面遮不住羅襪。

    柳漁站起走了幾步,臉上漾出幾分笑意來:“很合適,多謝?!?/br>
    陸承驍忙搖頭,“舉手之勞,不需言謝?!?/br>
    只是見著柳漁面上的笑,他自己也抑不住眉間眼角全盛滿了笑意。

    只是這笑意停得短暫,衣裳烘好,鞋子也有了,這便是該離開的時候了,陸承驍深知,那句話再不問,后邊很難再找到這般合適的機會。

    “柳……柳姑娘。”他走近一步,望著她道:“我先前求娶,是認真的,你,還沒回答,可愿意?”

    自渝水河上岸,柳漁等了一路,也再未見他重提,她只道是這話今日便略過了,不想是這時候提了起來。

    心動嗎?

    柳漁抬眸看陸承驍,少年目光灼灼望著她,眼神堅毅,滿腔的赤誠都在一雙眸子中。

    今夜之前,柳漁或許會因能多一條救命的繩索而心動,今夜此時,柳漁卻知道,心里有些什么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渝水河中瀕臨死亡時他將她托起,告訴她別怕,我?guī)闵习?;碎石灘上他告一聲得罪將她攔腰抱起;山神廟前他脫了自己的外袍為她披上攏好;燃好篝火卻把自己隔在衣簾之外;撕了自己的衣裳替她編一雙許是只能穿這么一回的布鞋。

    謹守著禮教的分寸,又細心到把她的一星點難處都放在心上。

    一個曾淪落進風塵里的人得到尊重,一個從不曾被善待過一天的人被如珠似寶的珍視。

    這對過去十七載的柳漁而言,是到死也沒能夠到的奢侈品。

    然而這些,如今都被眼前的少年奉到了眼前。

    柳漁的心不是銅澆鐵鑄,亦是血rou長成,也會……難抑心動。

    可正因心動了,這一聲愿意要說出口,卻愈是變得格外艱難起來。

    她這一瞬的沉默,讓陸承驍分外難挨,他腳步微動,又頓住,望著柳漁殷切地許諾:“你信我,你想要好的生活,我給你好的生活,我會努力,以后必然比現(xiàn)在的日子還好,一定不讓你因今日的決定感到后悔?!?/br>
    柳漁眼里的光,卻在這時緩緩黯了下去,像一顆才騰起的星,又墜落下去、漸漸泯滅了光芒。

    她神情中帶著一種難言的復(fù)雜,牽唇笑了笑,那笑卻極淺,只上彎了一瞬便又落下了。

    陸承驍愣了愣,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么。

    柳漁卻沒由他多想,抬眸問他:“陸公子可知陳太太為何不愿意陳昇娶我?”

    陸承驍雖不知她這時候為什么問起這個,還是點了點頭:“大概知道,門戶之見,應(yīng)當是想要替陳昇找一個出身更好些的姑娘為妻?!?/br>
    柳漁見他明白,反問:“那陸公子呢?令尊與令堂就不想你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嗎?”

    陸承驍聽到這話,神色卻是一松:“姑娘對我家還不大了解,我少時家中并不富裕,爹娘開明,并沒那許多講究。長嫂是我外祖村里的一個姑娘,大哥去外祖家時遇見,自己相中的,家中也只是尋常,爹娘作主替他聘下了?!?/br>
    “二嫂娘家是縣里開糧油鋪子的,鎮(zhèn)里人約莫都道是我家去縣里開了個鋪子,所以爹娘替二哥擇媳的條件也高了,實則不然,二嫂亦是我二哥自己看中,央了爹娘去下的聘?!?/br>
    他笑望著柳漁,眼里都是熠熠的光:“我大哥二哥娶的都是自己心儀之人,到了我這里,自然也是一樣的,我心悅姑娘,家父家母自然也會支持、尊重我的選擇?!?/br>
    柳漁看著陸承驍,第一次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出奇的準,還記得初見時就覺得他君子如玉,那時只是第一印象,而今再看,是真真品性如良玉一般的少年。

    赤誠、干凈、溫暖,仿佛通身都蘊著美玉的光輝。

    柳漁太清楚陸承驍此時的求娶若是能成,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可以不用與柳家?guī)追咳硕分嵌酚隆⑴c虎謀皮,意味著她除了李家和逃跑那兩條路,還有一條更光明的坦途。

    然而她可以坦然的去和李爺談交易,卻會因陸承驍?shù)牧忌普倍蝗獭?/br>
    因為交易是彼此都付出了,而陸承驍,她沒有什么可以報答,卻會將他拖進一個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泥潭。

    柳漁很想牢牢抓住他,心里卻愧疚到顫抖。

    最后的掙扎,是點醒他,給他再一次選擇的機會,也讓命運去做一次選擇。

    她看著陸承驍,緩緩地搖了搖頭,把心里的話以一種微緩的語調(diào)說出:“你不知道,你并不清楚娶我意味著什么,遠不是門不當戶不對那樣簡單?!?/br>
    見陸承驍疑惑等下文,柳漁肅了神色,眼里蘊著陸承驍看不分明的冷厲和嘲苦:“你將面對的是,有一堆人撕扯著你,綁架著你,試圖扒在你身上吸血?!?/br>
    “陸承驍,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我,你看到的或許只是這張顏色足夠好的臉,只是我愿意讓你看到的光鮮一面,你可曾想過,你抗拒不了的或許只是這張皮相,可曾想過,藏在光鮮之后的,或許是一窩子甩都甩不掉的爛泥?!?/br>
    她喚了陸承驍名字,直視著他:“而容顏會老,花也總有凋殘的時候,甚至或許我還未曾老去時,你已經(jīng)看得膩煩,可我身后那些血蛭,你卻再也甩不脫,這樣,你還想娶我嗎?”

    柳漁一字一句說了,說完后,便看著陸承驍神色,靜待著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