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17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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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實在在的一個人,由不得她似從前一般,可以甩出腦海,王氏她就忤在那兒,激動的、一臉熱切的想要靠近。 仿佛她真的是她極疼愛的、一不小心丟失了又被尋回的孩子。 那般看似質樸,實則詭異又扭曲的熱情,柳漁回饋不了。 那一瞬間,柳漁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 王氏老了,相比一年多前,臉上更添風霜,一眼看去像是足足老了五六歲。 ~ 陸承驍看向柳漁,眸中難掩擔憂之色,他始終握著柳漁的手,也就知道她漠然的神情下,身體到底有多緊繃和僵硬。 氛圍古怪而又膠著。 這一下,任是誰都瞧出不對來了,自然,也包括王氏。 她那張本就暗黃無甚血色的臉,此時更多幾分慘然,怔怔望著柳漁,張了張嘴,眼淚就先滑了下來:“你不認我?” 昏昏的淚滑過那張滿是風霜的臉,王氏啞著聲顫著問出那句你不認我時,柳漁頭一次知道,有一種東西,它根植于血脈,你以為絕不存在了,卻會在某一個瞬間以一種你不敢置信的力量沖出,彰顯存在。 兩耳不知為何,又悶、又堵、又有一種微微的脹,說不上痛,卻叫人無法忽略。 理智和潛藏的情感,在這一刻是割裂的,柳漁清楚的知道自己對王氏的態(tài)度,卻抑不住那一瞬間爆發(fā)的想要落淚的沖動。 甚至于,說不上那一瞬的難過是為誰,是為王氏,還是為曾經(jīng)的自己,抑或是此刻的自己,又或許,都有。 手被人握得緊了緊,柳漁知道,是陸承驍無聲的安慰。 那種近乎失控的難過只是幾個瞬間,當它爆發(fā)出來,剩下的那種后勁,綿長濕沉的裹挾著你,像一塊浸在回南天里濕且厚的布巾壓在你心口,沉重、憋悶、卻能承受。 柳漁望著王氏,終于開了口。 “你忘了?我在一年多前就已經(jīng)被你們賣了?!?/br> 人群一片嘩然。 陸家的小兒媳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出貧窮的村婦的女兒,且在一年多前被賣了?。。?! 哪里有比這更勁爆的消息。 新豐貨棧外邊的這一段街上人潮顯見的多了起來,想象一下,人們在集上原本如流動的水,現(xiàn)在在這一段,大家都停了下來,瞧熱鬧的,發(fā)現(xiàn)有熱鬧好奇圍上來的,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瞧的是長豐鎮(zhèn)新晉首富陸家的熱鬧,只是片刻時間,人越來越多。 被圍在人群中,王氏卻不自知,她滿耳只有柳漁那一句回話,滿心只有柳漁不認她了這一個認知。 王氏的眼淚掉得越發(fā)的兇了,她上前一步,想要拉一拉柳漁的手,卻被陸承驍先一步擋住了。 王氏至今記得柳漁被帶走后陸家來人提親那一回,眼前這位陸三公子發(fā)現(xiàn)柳漁被賣了時的模樣。 他逼問柳大郎柳漁的去向,柳康笙去攔被他一腳踹飛,而柳大郎的鬼哭狼嚎和之后喉嚨那里好幾天沒有消下去的瘀痕。 她敢去拉柳漁,卻不敢去觸這位陸三公子的線。 于是跨出去的腳在半步處就落了地,就只能對著陸承驍身側的柳漁哭:“我有什么法子,漁兒,娘是不得已的,是不得已的。” 她真情實感的委屈,真情實感的痛苦。 柳漁卻共情不了。 除了那一絲血脈的影響,她們之間還剩什么呢? 柳漁糾結不了,也計較不得,她能做的只有遠離。 她拉了拉陸承驍:“走吧。” 就這么兩個字,甚至都沒有再多看王氏一眼,卻成了壓塌王氏情緒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軟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哭了起來,哭聲引來了遠處更多人的圍觀。 見柳漁仍舊拉著陸承驍走,理智是什么王氏已經(jīng)忘了,衛(wèi)氏曾讓她自己寫下的契書她也忘了,她懼怕衛(wèi)氏,卻不會懼怕自己生的孩子。 血往上沖,王氏腦子一熱,陡然就爬了起來,兩步躥向了正要離開的柳漁。 王氏此人,懦弱時懦弱到了骨子里,偶爾瘋一回卻又有極驚人的爆發(fā)力。 她這樣沖向柳漁,饒是陸承驍有防備,沒被她碰到柳漁,卻仍是叫她扯住了柳漁袖擺。 王氏抓著柳漁袖擺,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盯著柳漁,不甘又執(zhí)拗:“柳漁,你是我生的,我生了你,養(yǎng)了你,你怎么能不認我?這世間沒有不認親生爹娘的道理,沒有這樣的道理!”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人太多,聲音又雜,其實并不能聽得太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得出來。 在哪兒都論一個孝字,何況如今的柳漁與王氏,在眾人看來,王氏是貧窮弱勢的那一方。 陸承驍面色沉了下來,正要把人弄開,柳漁卻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 柳漁面色很平靜,可那平靜之下,卻仿佛深深壓抑著什么,陸承驍看不懂,卻幾乎是下意識收了手。 柳漁不再看陸承驍,視線從自己被王氏攥住的衣擺,一點一點,移到了王氏臉上。 她點頭:“我是你生的。” 人群中又涌起一片嘩然,真的是親生母親啊。 柳漁沒關注外人,她仍舊盯著王氏:“可你是不是忘了,我為什么會被你生下來?我爹和我伯父又是怎么死的,我又為什么會落到柳家村?” 聲音不大,可她每說一句,王氏便就膽寒一分,唇上血色一點一點消褪,身體也下意識的一點一點往后仰去,想要退開,離得柳漁遠一些。只有緊攥著柳漁袖擺的手,仍舊攥著,只是真的還剩幾分力道,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王氏退一步,柳漁進一步。 “我是你生的,我無從選擇我的出生。” “但是,你生的那一個,已經(jīng)被你賣了,死了……” “死了,你知道嗎?”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淡漠、仇恨、瘋狂、麻木、狠戾、平靜、絕望,奇異地揉作了一團,仿佛口中不是生死,仿佛在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可王氏離得柳漁那樣近,近到那一瞬間直面感受到直沖而來的那些情緒,近到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柳漁微紅的眼和眼里一層極薄的淚光。 她一退再退,退到最后,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王氏不明白什么叫死了,她不是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嗎?怎么叫死了? 可心神被震住了,下意識的,又往另一個方向理解,被賣的那一個死了,活著的這一個不再是她女兒,是這意思? 王氏腦子里昏昏的,又像被驚雷哐哐的砸在顱頂,砸得她連繼續(xù)站著的力氣也沒有,砸得她神魂搖動。 柳漁的聲音不大,在鬧烘烘的人群中估計沒有多少人聽清楚,然而柳漁身后的陸承驍卻是渾身一震! 習武之人,聽力本就較常人敏感,況他全副心神都在柳漁身上。 柳漁背對著他,陸承驍卻無端聽出了那些情緒,震驚到心顫。 柳漁平復了一瞬,才回轉身來,對上陸承驍目光的那一霎,她知道,他都聽到了。 聽到了…… 但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內(nèi)容。 柳漁有些愧疚,想扯一個安撫的笑,唇角動了動,卻沒有上揚的力量。 “我沒事,走吧?!?/br> 就準備朝貨棧里去。 這種情況,哪還有心思看貨棧,陸承驍牽住柳漁:“先回家吧,改天再來?!?/br> 至于王氏,對于一個為了自己能好過一些,連親生女兒也愿意舍出去的,陸承驍并沒有再多給一個眼神,拉著柳漁就走了。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有沒聽清的,問靠前一點的,剛才母女二人說的什么。 自然也有聽到的,卻又聽得不甚明白,不明就里,只是看王氏反應,料想這陸家小兒媳說的怕是真的,一時間眾說紛紜 圍觀人群中正好有幾個柳家村的,從見到柳漁,半天沒能從震驚中緩過來,等醒過神來,人已經(jīng)走了。 其中一個嗑嗑巴巴問同村的另一個婦人:“那是柳漁吧?” 幾個婦人和她也沒差到哪里,柳漁居然還在長豐鎮(zhèn)!?。?/br> 齊齊地點頭:“是柳漁?!?/br> 可不就是柳漁,沒見跌坐在地上木頭人一樣的那是王氏嘛。 一群婦人聽著周圍人群議論,聽到柳漁是陸家小兒媳,聽到繡莊、貨棧什么的,越聽眼睛越大。 天老爺,刺激了?。。?/br> ~ 陳氏才把小孫兒哄睡了出來,就見剛出去不久的陸承驍和柳漁回來了,她愣了愣:“這么快就回來了?” 又瞧出來柳漁面色有些不對,奇道:“這是怎么了?漁兒臉色不太好。” 柳漁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倒是陸承驍,道:“在貨棧門外遇見柳家村那邊的了,沒去貨棧,先回來了。” 陳氏眉頭微攏,這真怪不得她,柳家村那一家子,陳氏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她上下看了看柳漁:“迎面碰上了?是遇見哪一個了?” 她問到這里,下意識又看了看陸承驍,卻是柳漁自己答的話:“我娘。” 聲音很輕,說完后就緊抿著唇?jīng)]再作聲。 陳氏一聽是王氏,心里就是一個咯噔,柳家村那邊,要說最難割舍清楚的是誰,就是柳漁生母王氏。 生養(yǎng)之恩,只這一頂帽子扣下來,都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有些擔憂地看了看柳漁,問道:“碰上你娘了,沒事吧?” 柳漁搖了搖頭,又覺不對,無奈道:“圍觀的人挺多,后邊怕是有人要問到娘你跟前?!?/br> 問到跟前是客氣的說法,陳氏在鎮(zhèn)里呆得久,自然清楚,柳漁和王氏正面撞上了,看這樣子也不太愉快,被一群人圍觀,那后邊不用兩天,鎮(zhèn)里怕是說什么的都有了。 大多時候人們不在乎真相,只是興奮于多了一樁談資,夠她們津津樂道好些日子。 陳氏倒是看得開,寬慰柳漁道:“別想太多,那邊早就斷絕了關系的,到底怎么回事咱們自己都清楚,鎮(zhèn)里人也就是興頭上說兩天,咱們也聽不著,你別把這事放在心里。” 柳漁點了點頭,但其實又哪里可能真的不受一點影響,和陳氏說了一聲,回自己房里去了。 和早上出門時的好心情不同,柳漁現(xiàn)在整個人是極度沮喪的。 正如她曾經(jīng)對陸承驍說過的,娶了她,連帶的娶的就是麻煩,雖則大伯娘玩了一手把那邊嚇住了,可是像今日這樣的情況,以后就不會有嗎?陸家,陸承驍,都會被她帶累。 陸承驍也想起一年多前從河中救起柳漁的那個夜晚,她說:你不知道,你并不清楚娶我真正意味著什么……” 想起方才她那一句:“我是你生的,我無從選擇我的出生?!?/br> 想起她對王氏說:“你生的那一個,已經(jīng)被你賣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