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伴 第2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前任女配HE指南[快穿]、假哥他想做我道侶、和離后前夫成了太子、貴女的種田養(yǎng)崽日常、逆行、[ABO]我對先生一片癡心、中醫(yī)許陽、一劍獨尊、唯有杜若1v1h、云鶴乘風[電競]
“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沒必要穿新的了,你一會兒把新襪子帶走自己穿吧?!?/br> 明老太太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腳很丑,雖然給她洗腳的是她女兒。她小時候裹過腳,她的奶奶說出嫁的時候,從轎子下來,露出一雙大腳多讓人笑話,于是堅持給她裹腳,沒裹好又放了,一米七的大個子穿35碼的鞋還要往里塞棉花。指甲陷到rou里去,很疼,明蕙給明老太太擦凈了腳又給她剪指甲。明老太太又催明蕙趕緊帶著吃的走,她從衣柜里拿出一個紙包塞到明蕙手里,里面有五百塊錢,這是她攢的。這些年,村里老人也有了養(yǎng)老金,雖遠不能和城市職工的退休金比,但明老太太卻高興得很,因為她可以用自己的錢買藥了,不用再管子女要錢,她不愿手心朝上管別人要錢,那很傷她的自尊。 明蕙堅決不要明老太太的錢,她再缺錢也不能要一個九十歲老太太的錢。明老太太堅決往明蕙手里塞:“你嫂子買了一個豆?jié){機,還能榨果汁,你也給你自己買一個?!?/br> “媽,我自己有錢。” 明老太太笑:“我也有錢,平時還不用花錢?!?/br> “您給我錢,不是罵我呢嗎?” 明蕙伸手去擦眼角的汗,她不知道怎么說,才能讓母親相信,她并沒有慘到需要一個九十歲老太貼補的地步。 明蕙曾為自己沒能上學,長久地怨過家里,可她沒怨過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也沒上過學。明老太太是小康之家的唯一女兒,她的兄弟都識文斷字,有一個還上了大學,只有她一個字不識,有正式名字還是解放之后的事,掙工分需要一個正式的大名,她才有了名字。 剪完指甲又洗衣服,明老太太堅持自己洗衣服,畢竟老了,衣服都洗得不怎么干凈,明蕙撿出不干凈的又給她洗了一遍。明蕙問明老太太要什么樣子的新衣服,明老太太說,她都這個歲數(shù)了,舊衣服就夠穿的了。 雖然明老太太說不要新衣服,但明蕙還是找紙畫了兩張樣子。 給母親做衣服的布料得去縣城買,從母親家出來,明蕙就騎車去了縣城。這縣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遇到熟人是很平常的事。市場里有一個攤主是她第一任婆家的鄰居,每次見到明蕙都打招呼。這個曾經(jīng)的鄰居今早碰到一個男人,開著一個長得很像面包車的車,個子很高,看著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長相做派口音一點兒都沒本地人的影子,男人問她附近有沒有住著一個叫明蕙的人。她又確認了一遍,是她所認識的明蕙。她對男人說,明蕙住在這兒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她離婚后就搬走了。男人又問明蕙現(xiàn)在住哪兒,她便警惕了,問男人是明蕙的什么人。男人脫口而出故人。她一時沒搞清這“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沒好意思再問一遍,想著明蕙一直安分守法,不至于惹上什么壞人,這把年紀也沒什么好被眼前男人騙的,況且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個騙子,便告知了明蕙現(xiàn)在的住址。 以前老板娘見了明蕙總要客套兩句,這次直接問:“你那個‘雇人’走了?”要不走,明蕙也不會來這兒。 明蕙沒明白老板娘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今天不是一個開面包車挺高挺周正的男人去你家了么?” “我今天沒在家。”明蕙跟老板娘確認了男人的身高樣子口音,把林寧山從她的記憶里打撈出來,她認識的人里只有他是這樣的。 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林寧山怎么會突然來找她呢? 第3章 林寧山過了六十,開始失眠。他年輕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大概是他這個想法太強烈,上蒼受到了感應,在他六十歲這年,奪走了他的睡眠,讓他可以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 有人把他的失眠歸結于無妻無子,開玩笑說他這個病有個孩子就好了。這個建議也不是毫無道理,每天陷在給孩子換尿片的細碎里,累得根本沒有時間思考生死這類宏觀命題,孩子時不時到來的哭聲也能減少部分對衰老的恐懼。一些人并不停留在說說這層面,甚至付諸行動,為了林寧山的基因能夠傳承下去,開始給他介紹二三十歲的女人。 林寧山很不給這些介紹人面子。理由是他這個年紀,做人家的父親都夠了,哪好意思觍著老臉做人家的丈夫。 介紹人里也有娶了少妻的老頭子,聽了未免覺得有些不痛快。他們對林寧山的說辭半信半疑,林寧山年少交女朋友的時候,他們還是老實孩子,跟女孩子說句話都臉紅。林寧山在國外的那些年,羅曼史更是豐富得很,據(jù)可靠消息他的那幾國外語便是分別跟女友們學的。至于他有幾國女友,他們雖沒見過,可林寧山的英語法語德語確實很好,到國外講學完全不用翻譯。不過他自從回國任教之后,確實換了一副道學家面孔,他年輕時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年輕時的冷峻混雜著脆弱有時對異性是一種誘惑,年紀漸長,冷峻變成冷硬,女生們對著風度尚佳的林教授只有敬畏,往別的方面想一秒都覺得是褻瀆。 林寧山的弟弟都有了孫子,他還是獨身一人。二院副院長著名肝膽外科專家樊寧川和林寧山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知道這事的人并不多,因為他們不同姓。樊院長隨父姓,他的父親很有名。 樊院長請哥哥來參加孫兒的滿月宴。 樊院長小時候?qū)ψ约旱母绺缂攘w慕又崇拜,因為哥哥個子高很健康打架也厲害。他好像從小就比自己的哥哥膽子小。他小時候被大孩子打,都是他的哥哥幫他出頭。他哥哥打架很拼命,以至他被人欺負,報出哥哥的名字,也能讓人忌憚。他哥哥在外面掛了彩回去,偷偷洗了臉,老老實實地坐在鋼琴前彈琴,因為彈不夠兩個鐘點,他的父親就要發(fā)怒了。 他哥哥雖然在外面打架打出了名聲,但在家卻和他一樣的害怕父親,父親對哥哥的教育具體到每一個細節(jié),見了長輩不摘帽子都是要被教訓的。他父親號稱學貫中西,所以他的哥哥就要受中西禮儀的雙重考驗。 哥哥和他不一樣,每一天的日程表都被父親貼在墻上,提醒著每時每分應該干什么。哥哥不僅是父親的兒子,還是父親教育的試驗品,他不去學校,而是在家接受父親的教育。父親教不了的學科,就請朋友來教,父母朋友們都是教大學生的,因了父母的面子,來教一個小學生。他當年很羨慕哥哥不用去學校,哥哥也很羨慕他的自由,經(jīng)常趁著去其他老師家上課的當兒,偷著爬樹下水和別的小孩子一起釣魚,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頓打。每當這時,他們的母親就會出現(xiàn),一邊罵哥哥,一邊掩護他快跑。哥哥和母親配合默契,大多數(shù)時候哥哥都能成功逃跑。他父親生了氣,抱怨母親:“你這么慣著他,咱們的家聲早晚毀在他手里!” 他哥哥對父親的敬畏一直持續(xù)到父親堅持和母親離婚,本來是兩個孩子都歸父親的,但他哥哥堅持和母親搬了出去。父親離婚后,林寧山就改了母姓。 滿月宴當天,林寧山的禮物到了,人卻沒到。嬰兒的曾祖父看著空缺的座位,嘆氣道:“他這真是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br> 樊院長安慰父親:“哥哥有工作要忙?!比欢仓肋@安慰很沒有說服力,自父母離婚,父親娶了他的學生后,哥哥就沒聯(lián)系過他的父親。上一次彼此都知道的見面還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哥哥一手安排完母親的葬禮,就出了國,一去就是二十年,再回來一見面差點兒認不出。 林寧山自回國后,每年的寒暑假都要被工作填滿。這一年的暑假,他定制的b型房車交付,他推掉了所有工作,準備把他的國家走上一遍。他本來是準備一早出發(fā)的,但出發(fā)的前一夜,他又失眠,這一次他沒吃安眠藥,而是跳進了他剛到手的車,在夜里就出發(fā)了。 連續(xù)開了六個小時,天才大亮,途徑一家小店,店門口的小黑板寫著菜單,他看到上面有紅糖芝麻花卷,便進了小店。他第一次吃糖花卷,還是當年下鄉(xiāng)的時候。后來他也吃過幾次,都不如第一次吃的,大概是他再沒像當時那么餓過。他把花卷掰成兩半,送到嘴里吃了一口,甜得幾乎要嘔出來,最后他還是就著粥把整個花卷吃了下去。 他想起曾經(jīng)給他做糖花卷的人,現(xiàn)在她也應該三代同堂了吧。 老板娘捕捉到了明蕙臉上的一絲惆悵,勸慰道:“他要想找你,明天還會來的?!?/br> 不會了,明蕙心里想。她沒買布料就掉頭往外走,現(xiàn)在打車回去沒準還來得及。她在街邊,看著來往的車,尋找能載她回家的出租車??戳撕靡粫?,她放下了時刻準備招車的手。現(xiàn)在網(wǎng)約車太普及了,出租車反倒罕見了。這個世界對她是新的,可她對于這個世界,太舊了。她和林寧山認識的時候,還不知道出租車是什么。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她結婚后,林寧山給她來了信,隨信寄來的還有一堆復習資料。他好像忘了她沒上過學的事實,讓她努力準備高考。收到信的第七天,她終于寫好了給林寧山的回信,信上說她結婚了,她的丈夫待她很好。過了些日子,林寧山又來了一封信,祝她新婚快樂,又說結婚和高考并不矛盾,讓她好好復習,需要什么隨時給他來信,同時寄來的還有兩袋奶粉一塊毛毯一塊布料,作為給她的結婚禮物。 明蕙在每天勞作洗衣做飯之余,利用一切時間看林寧山給她的書,她沒上過學,雖然掃了盲,但自學于她是很有難度的,恰好她當時的丈夫陳至展是鎮(zhèn)上的老師,遇到不會的,她向他請教,陳至展對她說“你把家務搞好了就行,看這些干什么,你不會我也不嫌棄你?!泵鬓ヂ犃诉@話絲毫不覺得感動,好像他有資格嫌棄她卻大人有大量不嫌棄她一樣。她依然每天看書,只不過不再向她的丈夫請教。她的婆婆見明蕙每天捧著書看,對著兒子笑話明蕙“一個半文盲,裝起文化人了,真有文化的也不像她這樣喬張做致??磥磉€是咱們家的活兒太少了?!?/br> 明蕙的底子差,又只能靠自學,大學自然是考不上的。明蕙結婚幾年沒懷孕,檢查出來是她的問題,陳至展提出離婚,本以為明蕙要哭哭啼啼一哭二鬧三上吊,準備了一筐安撫她的話??擅鬓ゴ饝锰纱啵瑴蕚涞脑捯稽c兒沒派上用場。最后生氣的竟是主動提出離婚的人,他對明蕙說:“你心早不在我這兒了吧,你不會以為你離了婚,姓林的就會娶你吧。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你是黃花閨女的時候,他都看不上你,何況現(xiàn)在?”明蕙一張臉看不出喜怒,很平靜地說:“我們倆的事,扯別人做什么?你要不想離婚,那就別離了?!标愔琳构T谀莾?,他還是要離婚的,只是明蕙答應得太迅速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明蕙離婚分了五百塊錢,她用這錢給自己買了一臺縫紉機,剩下的給林寧山留著。她結婚林寧山給了一塊毛毯一塊布料兩袋奶粉,他結婚,她送的東西當然不能比他差。她沒等來林寧山結婚,等到了他出國。她從信里得知林寧山要出國,連夜給他繡被面,兩個被面,一個繡著百合花,另一個是交頸鴛鴦,為了讓林寧山出國前收到,她兩天沒睡覺。做好被面,她又去縣里買了兩只鋼筆,一并郵給了林寧山,作為他未來的結婚禮物。 林寧山出國后,明蕙偶爾也會想他會跟什么人結婚,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很久之后,她又結了婚,家里買了電視,她在電視上看美國電影,鏡頭掃到臥室,她看著床上的被子想,她送給林寧山的被面怕是和這樣的臥室和床格格不入。 明蕙看著過往的車輛想,日子過得可真快啊,過著過著她就把自己過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再見面又能怎么樣呢?他都不會認出她。如果林寧山還記得她,那記憶就停在四十年前吧。 她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又回到市場,給母親買做衣服的布料。從村子到縣城坐公交車往返要十五塊。明蕙覺得這錢花得很沒必要,每次都是騎自行車來去。 回家路上,明蕙的自行車壞了。她彎下腰檢查車子,迎面駛來一輛面包車。她想,真是巧,又是面包。車越來越近,她的手不自制地抖了一下,但她馬上鎮(zhèn)靜下來,把自行車推到道邊,讓出路來,低頭檢查車子,發(fā)現(xiàn)車鏈掉了。 面包車從她旁邊駛過,明蕙仍低著頭。這車有些年歷史了,經(jīng)常有些小毛病,明蕙已經(jīng)成了半個修車匠??蛇@次,她怎么掛鏈子都掛不上。不知怎么回事,面包車突然停了,司機跳下了車,朝著明蕙走來。 “用幫忙嗎?” 明蕙仍低著頭,說:“謝謝,不用。”她不用抬頭,就知道是他,也不全是因為他說的那幾個字暴露出的聲音,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而是一種直覺。真遇到了,她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得多,這么多年沒見,她對他跟陌生人沒什么兩樣。她知道,只要她不做自我介紹,他就不會認出她。 她繼續(xù)彎著身子掛車鏈,等著男人和車離開??扇司驼驹谀莾?,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讓我試一下吧?!?/br> 明蕙不去看男人,仰頭看天上的云。 男人很快掛好了車鏈,明蕙笑著說謝謝。她是抬頭說的謝謝,因為知道他根本不會認出她,所以很平靜地把他的臉看了個大概,她想,他比電視里看著風度還要更好一些。他其實只上過一次節(jié)目,但明蕙重復看了幾遍,看見他竟不覺得怎么陌生。 明蕙看著林寧山的背影,她臉上的笑也消失了,她想,他果然沒有認出她。 路邊的□□自開著,天上的云被染紅了,風吹起她鬢間的頭發(fā),她現(xiàn)在的頭發(fā)還都是黑的,不過過不了多久就會白了,日子過得很快的。 明蕙轉(zhuǎn)過身,手按在車把上,這時她突然聽見有人叫明蕙,不是肯定,而是詢問。 第4章 林寧山一開始并不敢確定那是明蕙,不是因為她和年輕時太不像,而是過于像了。她比他預想的要年輕些,想象中的她要更胖些,像鄉(xiāng)下做了祖母的女人,臉上總是帶點兒慈祥之氣的??蛇@些眼前的人都沒有,她缺乏放任自己發(fā)胖的從容,臉上帶著對人的防備。最終她生怕麻煩人的勁兒又和他記憶里的明蕙疊在了一起。他轉(zhuǎn)身看見她的背影,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明蕙聽到自己的名字,雙肩發(fā)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亞麻襯衫,確認上面沒有任何污漬。亞麻襯衫是她自己做的,牛仔褲也是她做的,她最近囤了一些牛仔布準備做牛仔褲賣,她畫了幾個樣式,這是她用她買的牛仔布布做的第一條褲子。明蕙早上出門之前在腦后隨便盤了一個圓髻,此刻已經(jīng)有些松散,好在頭發(fā)扣著草藤帽,看不太出來,帽子是她自己編的,手上拿的包也是她自己編的,包的內(nèi)膽是她自己做的。她是前現(xiàn)代社會的人,靠著自己就可以自給自足,但也只能夠自給自足,沒多余的錢做別的。 她不僅是林寧山的故人,還是社會的舊人。然而林寧山還是認出了她這個故人,她甚至有些佩服他。 確認自己沒有什么不得體后,明蕙回頭對林寧山笑了笑,問他:“你怎么來這兒了?” 她問完就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多余,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懷念過去,故地重游見見故人其實是很平常的事。 林寧山這才知道,明蕙早就認出了他。否則她扭頭看見他的一剎至少應該有一點遲疑,她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就準確地知道了他是誰。 他沒問明蕙為什么隔了這么多年還能很快認出他,認出了卻不主動打招呼。他對明蕙說上車吧,他送她回家。 明蕙有點兒恨自己的嘴笨,這句話應該她先說的。這是她的家鄉(xiāng),故人到了自己的地界,于情于理,明蕙都應該盡地主之誼。她應該主動請他到家坐坐的。但現(xiàn)在林寧山先提出來了,她便說好。 林寧山把她的自行車塞進車里。明蕙進到他的車才發(fā)現(xiàn),他的車與其說是一輛車,更像是一個移動的小家。她為自己自行車車輪上的泥弄臟了他移動的家感到抱歉。 可林寧山?jīng)]覺得有什么不對,她就把抱歉的話收了回去。 明蕙覺得這車很適合夫妻一起旅游,但車里只有他一個人,她猜大概是林寧山的妻子太忙了,沒辦法和他一起。 見他之前,她腦子簡直亂七八糟,什么都想??涩F(xiàn)在,她腦子里只想一件事,就是她拿什么招待他。她有點兒后悔,今天她在縣城真應該買條活魚帶回來。 明蕙坐在副駕駛,因為不經(jīng)常坐車,她系安全帶不是很熟練,林寧山察覺到了,遲疑了一下幫她系上了安全帶。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又馬上為這不好意思而不好意思,她這個歲數(shù),對這種身體接觸實在沒必要不好意思。 林寧山生平最不擅長嘮家常,但他們在車里嘮起了家常。他先提起了地里的莊稼,這是他比較熟悉的,好歹他也在鄉(xiāng)下種過幾年地。 他們從小麥聊到了玉米花生紅薯。明蕙喜歡這個話題,好過和她談家人孩子。 林寧山的車停在了明蕙家門口。 明蕙的家在街邊,院里的三角梅爬到了墻外。街上的房子大概是新修的,除了明蕙家。明蕙家的房子是典型的青磚紅瓦,這么多年日曬雨淋青磚早就退了色,愈發(fā)襯得墻上的三角梅鮮艷。 這時太陽還沒落山,街上還有許多人。街上的人見明蕙下了一輛面包車,和她一起下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男人很高。還沒看清男人的臉,就見男人上了車,把一輛自行車搬了下來。男人推著自行車和明蕙一起進了明蕙的家。 林寧山進到明蕙的家,仿佛進到了一個菜園子,集齊了紅綠燈的三種顏色,只不過顏色要活潑多了,簡直在眼前跳。上到了臺階,陽臺兩旁擺滿了花,比菜的顏色還要豐富些。明蕙掀開草珠子門簾,請林寧山進去。門簾嘩嘩地響,因為是明蕙幾十年前編的,風吹雨打早已褪了顏色。 林寧山的目光定在客廳唯一一面孔雀藍的墻面上。墻旁的背投電視還是很多年前的,現(xiàn)在只能收不到十個臺。 “墻昨天重新漆了,有些味兒?!眽ζっ撀淞耍鬓ツ贸鏊捌峁褡記]用完的漆把墻面漆了一遍。 明蕙從冰箱里拿出一只杯子,冰箱去年壞了,明蕙也沒修,直接把它當成了儲物箱。她給林寧山倒了杯涼白開,“冰箱壞了,你要想喝冰的,我去給你買?!?/br> “我不習慣喝冰水,白開水正合適。” 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溫度三十七度,明蕙怕林寧山熱,拿遙控開了空調(diào)。 自她開始一個人生活,就再沒開過空調(diào)。隔了兩年多重開空調(diào),明蕙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只吹風,不制冷,吹了半天,溫度一點兒沒降。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冰箱壞了也就算了,空調(diào)也是壞的。她起身去給林寧山找電扇。 “孩子不在本地?”林寧山一路找明蕙的家,先是得知她離婚了,等到了她居住的村子,又從旁人嘴里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了。但憑概率,他認為她有孩子,可這家里完全找不到孩子的痕跡。 “我沒孩子?!泵鬓ゲ缓靡馑寄美^子充數(shù),坦白地承認自己沒孩子。也只有這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慘,活了這么多年,什么都沒落下,連個孩子也沒有。以前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痛也不覺得痛,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但林寧山是不一樣的。在她第一任丈夫說“別看書了,你再看也看不懂”時,林寧山隔三差五地給她寄復習材料。最終也沒改變什么,反倒凸顯他對她的信任像個笑話。 林寧山捕捉到了明蕙一閃而過的傷感,他說:“我也沒有孩子?!?/br> 明蕙及時把驚訝壓了下去,心領了林寧山的好意,雖然他沒孩子對她并不是個安慰。 她覺得林寧山和她還是很不一樣的,林寧山?jīng)]孩子,但他有事業(yè),有可以證明他活過的東西。而她,死后甚至不知道要葬在哪里。但這話當然是說不出口的,除了自己,對誰都說不出口。 說了,對方就有了安慰她的義務,她不愿意麻煩別人沒話找話地安慰自己,而那些安慰對她也沒有任何作用。 她清楚林寧山對她的定位——一個多年不見的故人,于是她也這么定位自己。 明蕙開了電扇,對林寧山說:“你歇著,我去切西瓜?!?/br> 冰箱壞后,明蕙直接讓地窖履行了冰箱的部分功用。 明蕙出了客廳,門簾上的草珠子噼里啪啦的響,林寧山隨她一起出了門。明蕙意識到林寧山在身后,便說:“屋里歇著吧,外面熱。” “我去車里拿個東西。” 林寧山見明蕙俯下身打開了一個蓋子,他知道下面是地窖。他攔住了正要下地窖的明蕙:“我下去吧?!?/br> “你不熟,我來。”地窖很深,要踩著地窖里挖出的臺階慢慢下去,雖然林寧山看著不像沒體力的樣子,但他畢竟不年輕了,萬一不小心摔了她可負不起責任。 “我倒也沒這么老。” 林寧山在明蕙的注視下下了地窖,他的身手很利索,利索得有點兒超乎明蕙的意料。按照明蕙的要求,林寧山把地窖里的西瓜放在筐里,明蕙站在地窖邊,放下一個鉤子,準確地鉤住了筐,輕輕一提便提了上去。 明蕙切了三分之一的瓜,剩余的瓜準備一會兒給鄰居,換幾個雞蛋來。鄰居養(yǎng)的走地雞,雞不吃飼料的。林寧山從車里取了工具箱進了屋,對明蕙說:“我看看空調(diào)能不能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