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3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合歡宗師妹和圣子抱錯后、入骨溫柔、穿成年代文的極品男配[穿書]、賠錢貨、貨車司機、惡毒皇后淪陷記(np)、勸學(xué)GL(百合H)、栽樹乘涼(強制/校園/高干/上位)、穿成太后只想咸魚、大BOSS在星際手撕機甲
誰想柳堯章不死心,某日竟直接領(lǐng)著溫霄寒到縣衙拜訪,蕭其臻只好盡禮相待。 還記得那天溫霄寒云巾素絳,穿一件玉蘭色魏塘紗的道袍,凈鞋凈襪,別無裝飾。手持一把墨竹折扇,也是尋常之物,通體一派素凈。 蕭其臻原以為他被達官顯貴奉為上賓,其人定然富貴奢華,巧言善諛。見面后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服飾儀表與想象中大不同,講話不多,但談吐隨和雋雅又不乏風(fēng)趣幽默。靜坐時神態(tài)安閑,偶爾詼諧言笑,又像盛夏池塘邊含著荷香的清風(fēng),叫人說不出的舒暢。 三人初會,只由柳堯章起頭寒暄,沒過多久外面差役來報,說有人在衙門口喊冤。 按照律例,百姓要告狀必須上公堂遞訴狀。案子一到官,各色文書費、辦案費、衙差們的辛苦費統(tǒng)統(tǒng)少不了,中等人家都負(fù)擔(dān)吃力,那貧賤小民為打官司負(fù)債破家的更比比皆是。 蕭其臻鑒于“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理拿錢來”的陋風(fēng)無法規(guī)避,上任后下令:治下平民若遇民事糾紛,只要不涉及人命jian盜等刑事情節(jié),可直接找他本人審斷調(diào)解,這樣便能節(jié)省費用,免遭胥吏盤剝。 此舉大受歡迎,不出三月“青天探花”的美名已傳遍街坊村鎮(zhèn),每天來伸冤訴苦的人絡(luò)繹不絕。 蕭其臻皆一視同仁,審慎對待,辛是辛苦些,不過“州縣乃是親民之官”,他自覺在盡分內(nèi)事,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履行承諾。 此番也不能例外,于是向客人道了失陪去過問案情。 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秀才,自稱年初在朝陽門外一家當(dāng)鋪當(dāng)了一件祖?zhèn)鞯娜旮G花瓶。三日前去贖回,與柜上當(dāng)面點清銀錢,交付當(dāng)票。那伙計說掌柜有事出去了,庫房門打不開,讓他晚些時候再去取貨。 秀才與這家當(dāng)鋪打過多次交道,一時大意沒要回當(dāng)票,次日再去,那掌柜竟昧心賴賬,當(dāng)時的伙計也咬定花瓶昨天已交還給他了。 秀才沒有當(dāng)票,又拿不出別的證據(jù),在店里吵鬧半日,白挨了無數(shù)唾沫星子,攢了一肚子惡氣。 “那jian商有貴戚做靠山,打官司晚生絕無半點勝算。本想隱忍,可那花瓶是家母從娘家?guī)淼募迠y,珍藏多年,因先前家父病故,急等著錢治喪才忍痛拿去抵當(dāng)。如今被jian商騙占,晚生實有不甘,更怕家母知情后怨憤傷身,是以斗膽前來乞憐鳴冤。久聞大人執(zhí)法不避權(quán)貴,還望憫弱懲惡,以杜刁風(fēng)?!?/br> 那秀才先托了蕭其臻的老仆郭四說項。 郭四伺候過蕭家祖孫三代,為人忠厚誠實,向蕭其臻保證秀才的話絕對屬實。 朝陽門在大興縣界內(nèi),律法規(guī)定地方官不能跨界插手其他州縣的民事案。蕭其臻有心斷公道,怎奈鞭長莫及,經(jīng)不住秀才哭求,便打發(fā)他先回家候著。 再到會客廳,他臉上不經(jīng)意地掛出一絲愁容,柳堯章看在眼里,立刻關(guān)問。 朝廷禁止官員向案外人員透露案情,但那秀才沒到堂告狀,這事便算不得公案。蕭其臻素知柳堯章才識不凡,正好向他請教。 柳堯章調(diào)侃:“載馳兄今日差矣,眼前現(xiàn)坐著一位軍師,你不問他反來問我,這不是舍長求短嗎?” 轉(zhuǎn)而游說溫霄寒:“晴云,你最會處置這類事,還不快幫載馳兄出出主意,免得他為此勞心?!?/br> 溫霄寒并不推辭,向蕭其臻拱手道:“蕭大人睿智練達,當(dāng)知‘用譎鉤慝’之道。這件事用尋常方法確是難辦,但只要大人小施巧計,便可手到擒來?!?/br> 他的辦法確實劍走偏鋒。建議蕭其臻先以“協(xié)助強盜窩藏贓物”的罪名逮捕那當(dāng)鋪掌柜。刑律明文寫著:凡涉人命、強盜、強、jian等重大刑案,州縣官可跨界緝拿人犯。 用捕盜做借口,明堂正道發(fā)文抓人,上司和同僚便不會追究。 “那jian商到案后必定否認(rèn)匿盜一事,大人可叫他出具當(dāng)鋪內(nèi)的賬本,供述每一件物品的來歷。到時先挑那汝窯花瓶發(fā)問,他若撒謊你便依言核實,他謊言敗露怕受重責(zé),定會如實交代花瓶的由來。承認(rèn)花瓶是騙占的,頂多挨幾下板子,若交代不清,窩藏盜贓可是殺頭的死罪,兩害相較,還愁他不招供?” 用詐術(shù)探查出隱匿的罪行,正是“用譎鉤慝”的精髓,只是太陰險了些。 蕭其臻當(dāng)時對溫霄寒的策略不以為然,訕訕敷衍,未做決斷。事后左思右想,竟找不到比這更行之有效的方法,到底照他說的處置,當(dāng)天便降服那當(dāng)鋪掌柜,替秀才追回花瓶。 郭四目睹來龍去脈,事后向主人進言。 “衙里公務(wù)冗雜,案件繁多,上有上官掣肘,旁有同僚偵伺,底下的書吏衙役們又個個jian猾狡獝,老爺只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稍有疏忽保不準(zhǔn)就受他們坑騙。到時不僅于老爺?shù)墓俾暡焕?,興許還會惹來大禍。如今做官都興設(shè)置幕府,延請有學(xué)之士佐理政務(wù)。我看那溫孝廉有名有才,見地手段十分了得,老爺何不托柳大人去說說,請他來府上做個幕友。這樣老爺有了臂膀,肩上的擔(dān)子也能輕一些?!?/br> 蕭其臻早在思慮聘請幕賓,對溫霄寒觀感不錯,覺得他頗有運籌帷幄之能,只有一項顧慮。 “他名氣那樣大,叫他去做官都不肯,即便愿做幕僚,需索也必定高昂,我如何應(yīng)酬得來。” 郭四開導(dǎo):“先跟柳大人通通氣,他與溫孝廉親密,想來能估出個數(shù),若實在太貴,老爺叫他莫提便是?!?/br> 蕭其臻就去柳堯章家拜訪,婉轉(zhuǎn)表露想請溫霄寒做師爺?shù)南敕ā?/br> 柳堯章喜道:“載馳兄有此美意再好不過,我明日就去跟晴云商量。” 他欣喜得太過頭,蕭其臻有點不自在,靦腆打聽酬金數(shù)額。 柳堯章不住揮手:“兄臺莫急,成不成還得看晴云的意思。他我是了解的,若果真愿意,一文錢都不要你出,只消請我這個說客吃幾杯喜酒便是。” 他說出“喜酒”二字,似乎自覺揶揄得太過,連忙賠笑告罪。 回去的路上郭四犯了嘀咕,猶猶豫豫勸諫蕭其臻:“老奴前番不加深思,今天覺得當(dāng)初委實不該在老爺跟前多嘴。平時看柳大人那樣知書達理,誰知說話盡惹人笑,怕不是想替人做牽頭,勾引老爺去干那起不正經(jīng)的勾當(dāng)?” 蕭其臻潔身守道,開始愣沒聽懂。 郭四老頭皮直冒汗,恰巧幾個小唱6坐著馬車向他們的車迎面駛來。 蕭其臻順著老仆的手指去瞧那些敷粉涂朱的少年,其中一個正好與他對視,媚眼流眄,送來一泓秋波。 蕭其臻登時厭惡得后背起栗,同時明白了郭四的話意。 如今南風(fēng)盛行,有錢人公開蓄孌童養(yǎng)小唱,士人間則流行翰林風(fēng)月,朋友間也多有相狎曖昧的。 蕭其臻認(rèn)識柳堯章數(shù)年,再不信他會沾染惡癖,親近邪yin,嚴(yán)聲訓(xùn)斥道:“叔端為人清正,絕無此等習(xí)氣,你休要妄自污蔑他?!?/br> 郭四連聲告罪,懨懨地,不敢再吭聲。 后續(xù)事情卻很可疑,柳堯章沒向蕭其臻回話,從此決口不提溫霄寒。 蕭其臻不會往歪了想,只揣測大概是溫霄寒拒絕了他的邀請,且不愿再與之往來。柳堯章感覺抱愧,才用這種心照不宣的方式應(yīng)付。 他自我解嘲:“當(dāng)日我因道聽途說對他印象不佳,那么他在見面后覺得我不堪結(jié)交當(dāng)然無可厚非?!?/br> 之后將這件事拋在一邊,直到今日才重新計較起來。 下午,他派去錦云樓的差役回稟:“卑職去錦云樓上下打聽,那兒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溫霄寒過去。那宋妙仙病在床上,也說溫霄寒有七天沒去看她了?!?/br> 北京秦樓楚館林立,近年來當(dāng)屬錦云樓最受紈绔蕩子青睞。樓內(nèi)花魁名叫宋妙仙,色藝俱美,艷冠京華,與溫霄寒過叢極密,每隔兩三日必相會綢繆,郎情妾意較恩愛夫妻有過之而無不及,京中引為韻事。 那些高官闊商,才子文人知道宋妙仙是溫孝廉的令翠7,縱思之慕之,卻拉不下顏面去奪人所好。宋妙仙也宣稱,自己對外賣藝不賣身,誰想得她一夜溫存,除非才貌都勝過溫霄寒。這規(guī)矩一出,更沒人敢貽笑大方了。 因此宋妙仙儼然溫霄寒的外室,人們戲稱其“溫夫人”,從她那里找不到溫霄寒的行蹤,就只能去問柳堯章了。 作者有話說: 1西賓就是私塾先生。 2群彥:眾英才。 3詞林即翰林院。 4玉堂金馬,也是翰林院的別稱。 5三國時華歆、管寧、邴原是好朋友,時人說他們?nèi)思悠饋砭褪且粭l龍。 6小唱:古代的男戲子。 7令翠:舊時稱謂,稱別人所愛的□□。 第三章 柳堯章的宅子在太仆寺后面的靈境胡同,有三進院落。蕭其臻領(lǐng)著郭四坐車前往,走到大門口忽然轉(zhuǎn)念,讓車夫繞到胡同背后溫霄寒的住處。 那本是柳家后院一扇供仆婦出入的便門,溫霄寒租下這里后就改成了他家的正門。 郭四先下車扣關(guān),連續(xù)兩遍,兩扇黑漆門扉方吱呀開了,一個穿藍(lán)布短打的稚嫩小廝從門縫里打望他,禮貌道:“我家先生不在家,敢問是哪個府上的?小的回頭好通報,或者留下名帖,等先生回來呈遞?!?/br> 看來這幾日來尋溫霄寒的人已踏破門檻,郭四是隨主人來公干的,拿出衙門里的派頭吩咐:“宛平縣蕭明府1前來查案,還不開門。” 小廝連忙告罪,敞開大門,垂首哈腰地迎蕭其臻入內(nèi)。 院內(nèi)天井約三丈見方,與柳家后院原為一體,后在東面砌建一堵磚墻做隔斷,房椽屋瓦都與鄰舍貫通相連。 總共三間房,北側(cè)是廳堂,南側(cè)兩間分別是臥室和書房。隔斷墻邊載著數(shù)竿蒼翠的方竹,竹下密植一圈花卉灌木,皆木槿、梔子、素馨、月季之屬,秋來花葉凋殘,意態(tài)冷清。 縱目望去,只見墻那邊聳出一株高約四丈的海棠樹,此刻仍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天光在翠梢頂上嵌了一圈金邊,色澤好似云母琉璃玲瓏剔透。 蕭其臻忍不住駐足賞玩片刻,他常到柳堯章家去,知道他和夫人住在更東邊的跨院里,便問那名叫瑞福的小廝:“墻那邊住的是誰?” 瑞福稍遲作答:“聽說柳家大小姐常去探望兄嫂,有時就在那小院里留宿?!?/br> 柳堯章是狀元,其父柳邦彥現(xiàn)任工部左侍郎,兩個哥哥也都是進士出身,赴任在外,加上他已故的祖父,一門五進士,是名副其實的詩宦大家。可現(xiàn)今他祖父兄弟五個加起來都不如他小妹有名。 要說這柳大小姐怎么個有名法,連蕭其臻也替柳家汗顏,不愿多想,徑直走進糊著碧窗紗的書房。 室內(nèi)窗明幾凈,水磨石地板擦得一塵不染,陳設(shè)簡樸,三面墻壁全是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擠滿書盒書卷,估計有上萬冊,真?zhèn)€書山翰海。 蕭其臻繞架瀏覽,書目包羅萬象,可見溫霄寒涉獵廣泛,還喜雜學(xué)旁收。在當(dāng)今讀書人只知埋頭陳朱理學(xué),抱著《四書》死啃的風(fēng)氣下尤為難得。 他看罷書籍,來到書桌前。桌上文房四寶排列整齊,右上方擺一只花梨木果盤,里面盛著佛手、香櫞,氤氳香氣與書香交融,彰顯屋主人高雅簡素的品味。 蕭其臻不是來做客的,目光只留意對案件有用的線索,須臾停留在一本《元氏長慶集》上,發(fā)現(xiàn)書里夾著一張艾青色的花箋。翻開查看,乃一頁詩稿,字跡鸞翔鳳翥,蔚為可觀。時人說溫霄寒的書法“得大歐2之真?zhèn)鳌?,?shù)行可值百金,確非謬贊。 他沒來得及細(xì)看,瑞福進門送茶,見他翻動主人的東西,眼里飛過一絲驚詫。 蕭其臻佯做不見,問他:“你家先生幾時出門的?” 瑞福說:“既望3那天一早就走了,說是去訪友,也沒說是誰?!?/br> “那這幾天都有誰來找過他?” “前前后后來了有二三十撥人,名字小的記不清了,但都留了名帖,小的這就取來給大人過目?!?/br> 瑞福告退,蕭其臻接著看那頁詩稿,上書七律一首,名為《夜讀元氏詩文有感》。 “閑來覽卷秋棠蔭,元氏詞章實勘嗤。西廂繞梁琴瑟怨4,校書5猶念兩相思6。生時貧賤長憂戚,十萬營齋豈贖之7??蓢@古來辜幸輩,污名只為不吟詩?!?/br> 元稹是晚唐大詩人,蕭其臻讀過他的詩集。這前輩才華橫溢,人品卻不堪恭維。先是誘拐良家閨女崔鶯鶯,對其始亂終棄還作詩大肆渲染與女方的床笫之歡。 后來游宦成都,勾搭名妓薛濤,相好數(shù)月便棄之不顧,害一代才女抱恨終天。 原配夫人韋叢本是名門閨秀,嫁給他以后吃苦受窮,更因丈夫的花心受盡委屈,心力交瘁以致早夭。 元稹許是良心不安,寫了三首《悼亡詩》憑吊發(fā)妻,竟由此被奉為癡情典范,可謂文過飾非之能手。 溫霄寒大概是在閑暇時翻閱元氏詞章,被這負(fù)心漢的虛偽作態(tài)激怒,隨手寫詩諷刺。 蕭其臻心想:“常聽人說他善于諷喻,言辭尖刻,今日觀其文筆果然如此。” 再從頭默念一遍,驚異像蜂刺猛然扎中腦門。 “閑來覽卷秋棠蔭”,“秋”字說明作詩時間就在近期,溫霄寒家的院子里并未栽種海棠樹,隔壁柳家后院倒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海棠,莫非那樹下就是他看書的地點? 海棠樹種在柳家大小姐寄宿的院落里,溫霄寒一個有婦之夫大晚上的怎會造訪?男女有大防,蕭其臻和柳堯章知交數(shù)年尚未見過他家的女眷,就算柳堯章與溫霄寒做了通家之好,也不會讓自己未出閣的妹子接見外男吧。 難道溫霄寒也學(xué)那翻墻的張生,與柳大小姐暗通款曲? 女人視名節(jié)如性命,蕭其臻平日遇到通jian案,都不愿輕易給女方定罪。事涉好友的親meimei,卻控制不住猜疑。 怪只怪柳大小姐出了名的不檢點,把這份猜疑說給旁人,都不會怨他多心。 柳大小姐名“竹秋”,小字“季瑤”,乃柳邦彥續(xù)弦夫人所生。自古重男輕女,唯西蜀例外。當(dāng)?shù)匾话闳思疑伺⒍紩ば膿狃B(yǎng),若本人好學(xué),照樣送進學(xué)堂念書識字,故蜀中自古多文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