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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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聽了柳竹秋的話, 章皇后怒極反笑：“好一個詭辯能手，居然把僭越美化成獻(xiàn)技?！?/br>
    柳竹秋謙恭解釋：“臣女并未狡辯，慶德十三年, 娘娘捐資編撰《閨訓(xùn)》, 采集古今賢女子的事跡樹為典范?！堕|訓(xùn)》刊刻發(fā)行后風(fēng)靡全國, 被臣民贊譽為‘閨門至寶’, 天下女子都在潛心研讀學(xué)習(xí)。您在《閨訓(xùn)》中說女子應(yīng)謹(jǐn)守三從，克遵四德，為夫子爭光，方不辱父母教誨。又強調(diào)‘《周禮》將婦功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和農(nóng)夫并列’，是女子對國家能做的最大貢獻(xiàn)?！忝脗兿胱屘蠛湍浪齻冊谂ψ裱堕|訓(xùn)》教導(dǎo), 是以穿著自己親手制作的精美服飾入宮, 好讓娘娘們考評。”

    慶德帝和許太后重視女教，章皇后當(dāng)年編撰《閨訓(xùn)》不過是投其所好, 再想不到會被人用來堵她的嘴, 怒上加怒，正待詈叱，許太后突然開口了。

    “柳竹秋，你既說她們是來展現(xiàn)女功的，自己為何不參與？”

    柳竹秋性情奔放, 衣著卻從來得體，加之好簡愛素, 除了有時長輩特別要求外, 日常衣物上少有華麗的紋飾, 今天穿的袍裙也都素面無花, 符合衣冠制的要求。

    許太后起初還暗道最不守規(guī)矩的人著裝竟是最規(guī)矩的, 聽她為眾女辯護(hù), 明白其目的是救人，欣賞她的勇義，卻不愿她輕易得逞，繼續(xù)刁難道：“你明知皇家提倡女德教育，臣民也在遵照執(zhí)行，自己卻違命逆勢，這又該當(dāng)何罪？”

    柳竹秋也懂太后的心思，行善必有代價，她已做好準(zhǔn)備挨罰，伏拜道：“臣女偎慵墮懶，平日不務(wù)正業(yè)，不思進(jìn)取，連縫被套這種最基本的針線活都干不好，所以至今還滯留閨中，做家里的累贅。今日見眾姐妹們?nèi)绱松线M(jìn)，已是萬分慚愧。乞請?zhí)筘?zé)罰臣女，令后人引以為戒?！?/br>
    眾女見她挺身相救，還肯犧牲自己保全她們，都為之動容。

    按章皇后的意思是立馬叫人拖下去痛打一百棍，奈何婆婆未發(fā)話，她便不敢專斷，向許太后進(jìn)言：“此女狡猾狂妄，企圖用花言巧語文過飾非，您斷不能輕饒了她?！?/br>
    許太后是不想簡單放過柳竹秋，卻也不愿直接使用粗暴手段，泰然道：“哀家相信這些小姑娘沒壞心，但若說她們是為了展示才藝才在服飾上僭越，那做法顯然大錯特錯，必須予以懲戒。柳竹秋，你給哀家提個建議，怎么罰她們才合適？”

    柳竹秋說：“太后七十壽誕將至，不如讓這些姐妹們各自進(jìn)獻(xiàn)一幅繡品為您祝壽。”

    此舉相信所有人都喜聞樂見，許太后笑了笑，問她準(zhǔn)備拿什么獻(xiàn)禮。

    “臣女不善針黹，愿獻(xiàn)書畫，曲為比附。”

    許太后嗤笑：“你算哪門子書畫家，敢向皇室賣弄筆墨?！?/br>
    等柳竹秋告罪后，她同兒媳商量：“今天賞花會哀家原想聽太子妃作詩，誰知她竟臨時扭了腳不能出席。聽說柳家女兒頗擅吟詠，哀家想出題考考她，若她答不上來，便以誑上之罪論處?！?/br>
    章皇后自然沒話說，任憑婆婆發(fā)落。

    許太后對柳竹秋說：“今日賞紅梅，你就做一首詠梅詩吧。不許用到“紅、梅、花、香、雪”五字，又得句句扣著紅梅。”

    規(guī)定了難度，再限制時間：“古人有‘七步成詩’之能，你號稱才女，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才思是否敏捷?！?/br>
    抬眼張望，見近處的花枝上不斷有花瓣飄落，隨手指著一朵正在半空盤旋的花說：“限你在那朵花落地時做完?！?/br>
    那花兒悠悠洋洋，似瀟灑又似驚恐，全憑觀者的心態(tài)來定義。

    落梅轉(zhuǎn)眼墜入泥土，柳竹秋夷然直起腰身，抑揚頓挫念出詩句：“羅浮仙子披霞帔1，瓊苑宮樓籠絳光。妝助壽陽添嫵媚2，情牽何遜返維揚3。曾為和靖詩人婦4，又傳春音助侍郎5。不與桃夭爭爛漫，獨標(biāo)數(shù)九自芬芳?！?/br>
    唾地成文，瑯瑯上口，還符合太后制定的規(guī)則，沒使用那五個禁字，做到這些已夠令人稱奇了。

    許太后心下大悅，問身旁博學(xué)多聞的女官：“你覺得她這首詩作得如何？”

    女官笑道：“聲響調(diào)高，妍至雅潔，用典也很精準(zhǔn)，難得的是須臾成章，誠思捷而才俊也?！?/br>
    許太后莞爾：“如果不是仗著這點小才，她家里想必也容不下她。柳邦彥為人庸碌，生養(yǎng)的子女倒個頂個的聰慧，唉~還是怪他不會教養(yǎng)，可惜了?！?/br>
    人人都懂太后在惋惜什么，也與她看法一致，覺得柳竹秋若行止端正，恪守婦道，那《閨訓(xùn)》再版時定會予她一頁列傳。

    柳竹秋逆來順受，只求平安過關(guān)，屏風(fēng)后突然傳來朱昀曦的聲音。

    “兒臣給皇祖母、母后請安?！?/br>
    太子意外到來人們都有些驚訝，許太后笑侃：“這里百鳥正在朝鳳，小龍也想來湊熱鬧嗎？”

    章皇后問朱昀曦來做什么。

    朱昀曦稟告：“太子妃腳傷未愈不能侍奉二位娘娘，心中十分愧疚，托兒臣替她帶來一些禮品，請皇祖母和母后賞賜給中意的淑女們?！?/br>
    陳維遠(yuǎn)帶領(lǐng)幾個手捧托盤的小宦官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托盤上放著十匹宮樣織錦并十串沉水念珠。

    許太后很高興，夸太子妃孝順周道，面向眾女讓女官點出十個人的名字。

    這十位女子都是她事先調(diào)查過最淑性茂質(zhì)，孝悌貞賢的，當(dāng)眾夸獎一番，將太子送來的織錦串珠賞給她們，向眾女豎立楷模。

    朱昀曦原想柳竹秋表現(xiàn)出眾，太后怎么都得賞她一份，可等到最后也沒聽到她的名字，不禁替她犯委屈。

    他透過屏風(fēng)偷看，見柳竹秋端端跪著，就跟沒描彩的泥像似的看不出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這女人臉皮是厚，但當(dāng)著這么多人受辱，必然會難受。皇祖母也未免太嚴(yán)苛了，至少該做到賞罰

    分明呀。

    察覺自己居然為了她埋怨太后，朱昀曦驚慌自責(zé)，忙靜心反省，以杜絕妖女迷惑。

    許太后派賞后視線再次落在柳竹秋身上，語重心長道：“柳竹秋，哀家待會兒也賞你一樣禮物。”

    她向身旁的宮女低語，那人領(lǐng)命去了。

    等賞花宴結(jié)束，許太后招柳竹秋上前，指著宮女捧來的一套《女四書》說：“你稟賦聰穎，可惜恃才任性，不尊禮法，致使家門受辱，更遭世人唾棄。哀家看你本性還不壞，賜你這套《女四書》，望你今后早晚熟讀，奉令唯謹(jǐn)。若能改過自新，將來仍有望善終?！?/br>
    章皇后看出太后愛惜柳竹秋的才華，見風(fēng)使舵獻(xiàn)殷勤：“這丫頭偌大的年紀(jì)還找不到婆家，太后何不給她指一門親，也算她有造化。”

    柳竹秋心頭一緊，怨皇后懲罰手段太狠，幸好許太后懶得cao這閑心，笑謔：“她名聲在外，哪個正經(jīng)人家愿意要這樣的媳婦。讓她低嫁，柳家又必不樂意，哀家犯不著做這種兩頭不落好的事。結(jié)果是好是歹，看她自個兒怎么修吧?！?/br>
    賞花會結(jié)束，內(nèi)官將眾女送回至東華門前，命她們自行出宮。

    先時與柳竹秋討論詩文的那撥女孩子圍住她道謝，紛紛摘下首飾贈送，作為定交的禮物。

    其他女子見狀相繼致謝贈物，連最開始不愿搭理她的那些人也來賠罪，都說從前道聽途說錯怪了她，今日方知柳大小姐內(nèi)仁外義，智勇雙全，對她心服口服。

    柳竹秋收到太多饋贈，雙手拿不了，先用袖子兜著，回頭發(fā)現(xiàn)剛才還跟她說話的左敏蘭不見了。

    四下尋找，見她在遠(yuǎn)處和一名女子對話，看雙方的情態(tài)似在吵架。

    她快步走過去，二人果然爭執(zhí)激烈，左敏蘭見她來了，一把拉住告狀。

    “季瑤jiejie，你快幫幫我。這位jiejie頭上戴的花釵是我表姐的，我請她給我瞧瞧，可她說什么都不肯！”

    柳竹秋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小姐的發(fā)髻上，看到那支累金的玫瑰花金釵，她也驀然驚詫。

    這花釵的形狀顏色像極了蕭其臻所給圖紙上描繪的永定河無名女尸佩戴的金釵。

    那金釵被縣衙的庫管盜賣，又經(jīng)當(dāng)鋪轉(zhuǎn)售出去，莫非落到了此間？

    她保持淡定，先向那小姐行禮，詢問名姓。

    小姐對她還算客氣，禮貌自介：“我叫李夢嬌，父親是提刑按察使司的僉事。”

    柳竹秋又問左敏蘭：“你表姐的花釵丟了嗎？”

    左敏蘭皺起的小臉露出難過：“不止花釵，連她人都丟了……這事說來話長，但這位李小姐戴的這只花釵真是我表姐的。樣式是表姐自己想的，當(dāng)初還找我參詳過，我絕不會認(rèn)錯。”

    李夢嬌生氣：“這金釵是過年時兄嫂送我的禮物，聽你的口氣竟像是我從你表姐那里偷來的。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何故這般污蔑我？”

    柳竹秋按住左敏蘭，替她向李夢嬌道歉，接著和氣問：“敢問李小姐這只釵可是令嫂從當(dāng)鋪買來的？”

    李夢嬌陡然驚愣，語氣不確定了：“這我還真不知道。”

    柳竹秋提出一個公允的識別方法，讓左敏蘭先說出花釵的尺寸重量和構(gòu)造細(xì)節(jié)，再讓李夢嬌摘下來，出宮后到附近商鋪借來木尺和戥子測量比對，結(jié)果與左敏蘭所說的完全相符。

    “花釵戴在您頭上，她就算能說對外形，也蒙不出尺寸分量。興許她表姐先將花釵典當(dāng)，再經(jīng)人轉(zhuǎn)手賣給了令嫂，才會釀成誤會。”

    左敏蘭含淚辯解：“我不是想要回東西，只想通過這花釵尋找表姐的下落?！?/br>
    柳竹秋懷疑她表姐就是永定河上的無名女尸，這花釵是重要的證物，必須索還，便和李夢嬌協(xié)商：“小蘭的表姐下落不明，說不定出了意外，若查出來這花釵就是個物證，小姐留著它沒好處，我愿出五百兩銀子求購，不知你可愿意？”

    李夢嬌的父親在司法部門任職，她耳濡目染聽說過不少刑名案件，對此警惕性強，也擔(dān)心這花釵涉及刑案，會無端招禍。況且五百兩銀子足夠再打好幾只這樣的首飾，計較片刻點頭道：“今日幸蒙柳大小姐搭救，我等方能脫險，您有要求夢嬌自當(dāng)從命?！?/br>
    柳竹秋接過花釵，保證回頭就送銀子去她家，李夢嬌客套兩句，作別而去。

    柳竹秋先讓左敏蘭保管花釵，將她帶到柳堯章家問話。

    左敏蘭曾向她提到她的表姐名叫常冬香，幾年前已出嫁，丈夫金士俊現(xiàn)任吏部郎中。

    左敏蘭說常冬香是去年六月失蹤的，這點也與永定河無名女尸的死亡時間契合。

    柳竹秋納悶她的夫家和娘家人為何不報官尋找。

    左敏蘭面色羞慚：“你有所不知，這是件見不得人的丑事。金家說冬香jiejie是跟人私奔的，傳出去家人親戚臉上都無光?！?/br>
    “他們可曾當(dāng)場捉j(luò)ian？”

    “沒有?！?/br>
    “知道jian夫是誰嗎？”

    “不知?！?/br>
    “那你表姐私奔時可曾有人瞧見？”

    “也沒有。”

    “既如此，無憑無據(jù)全是她婆家人一面之詞，你舅舅就不擔(dān)心女兒被他們謀害后毀尸滅跡，再編出瞎話來蒙騙娘家人？”

    左敏蘭眼淚滾出來，悲傷道：“冬香jiejie命很苦，從小就沒了娘，后面這位舅母為人刻毒，一貫虐待她。只說一件事你就知道這人有多壞，那時她的陪嫁丫鬟叫雪姑，與冬香jiejie的舊名重字。她不讓丫鬟避諱，反叫冬香jiejie改名，故意顛倒尊卑，好讓下人們幫她作踐冬香jiejie?！?/br>
    柳竹秋腦中炸出火花，追問：“那你表姐的舊名叫‘雪香’？”

    左敏蘭點頭，接過她遞來的手絹拭淚，沒看到她的內(nèi)心已是霹靂弦驚，的盧飛奔。

    文安縣無名男尸頭上的刻字寓意一個名喚“雪香”的女子，數(shù)月來太子和蕭其臻多方搜尋無果，柳竹秋一度疑心錯解了那組字謎，而今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神仙才會想到這“雪香”是個舊名，定是死者的冤情上達(dá)于天，才會促成今日的機緣。

    她深入詢問得知常冬香是去年六月初三獨自去安國寺上香時失蹤的，聯(lián)系當(dāng)日蕭其臻在女尸手里發(fā)現(xiàn)的僧人壞色衣碎片，推測常冬香的遇害與安國寺僧人有關(guān)。

    掌握這些情況后，她向左敏蘭直言永定河無名女尸的相關(guān)案情。

    左敏蘭一直疑心表姐失蹤的真相，已做過最壞設(shè)想，聽說那女尸很有可能是常冬香，震驚之余倒不是不能接受，拉住柳竹秋的手哭求：“你去跟蕭大人說說，讓我看看那尸首。就算臉上身上全爛光了，憑衣服也大致能認(rèn)出來?！?/br>
    柳竹秋修書通知蕭其臻，蕭其臻接到消息后火速派人調(diào)取女尸的衣物，親自送到柳堯章家，傳進(jìn)內(nèi)院供左敏蘭辨認(rèn)。

    左敏蘭忍住惡臭仔細(xì)翻看已有些腐朽的衣衫裙褲，揀出一根汗巾驚慟大哭。

    “真是我表姐，這汗巾上的絡(luò)子是我親手幫她打的。”

    柳竹秋摟住她安慰一陣，讓白秀英陪著她，命春梨將蕭其臻請到書房敘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