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人人倡議又人人退卻的情況下，挺身而出的那個人自然倍受重視。

    慶德帝命閣臣們在文淵閣召見溫霄寒，讓他介紹具體的和談方案，再加以評估。

    當(dāng)日辰時，柳竹秋走進午門。

    這是她第二次入宮，上次隨一群鶯鶯燕燕的少女來陪太后消遣娛樂。這次做為朝臣，肩負救國重任，身系萬眾期望。

    她感覺自己像一輪明月，爬過重重云霧，正逐漸邁入中天，終于能向世界宣示光芒。

    首輔孟亭元帶領(lǐng)陳良機等五位輔臣接見了她。

    這些老先生處事穩(wěn)重，喜怒不形于色，內(nèi)心對她的看法褒貶不一，外表都展現(xiàn)出不溫不火的和藹。

    雙方見禮后孟亭元率先發(fā)問：“晴云，安臘塔汗與本朝長期交兵，虎狼之心十年如一日，你如何斷定他肯接受和談？”

    柳竹秋說：“這次與以往不同，張欽和翁子壯二人屠殺韃靼平民冒功邀賞，我朝懲治這二人是在為死難的韃靼人雪冤。下官認為安臘塔汗尚不知道此事，若得知我朝是為了替他的族人報仇才導(dǎo)致張欽翁子壯謀反，他再與仇人結(jié)盟攻打我們就不合道義了。再有，韃靼人生活離不開漢族的茶葉、鹽、布帛等手工制品，他們以游牧為生，只需要能放羊牧馬的草原，攻占土地并不是他們的目的。安臘塔汗連年發(fā)兵攻打我國，所求的不過是財富，只要開出適當(dāng)?shù)臈l件滿足其需求，想來不難打動他們?！?/br>
    孟亭元目視其他閣臣，收到他的暗示，陳良機接著問：“溫霄寒，我朝曾多次派人去與安臘塔汗和談，提的條件與你此刻說的差不多，怎奈他貪得無厭，都不肯接受啊?！?/br>
    柳竹秋沉著釋疑：“安臘塔汗兵強馬壯，野心勃勃，當(dāng)年自負武勇，以為能憑戰(zhàn)爭攫取更多利益，但他先后幾次與我方交戰(zhàn)都未有寸進，尤其在三年前康保商都的兩場戰(zhàn)役中傷亡慘重。古人云：‘積跬步以至千里；積小流以成江?！?，有了那些教訓(xùn)做參考，如今的安臘塔汗想必已經(jīng)清楚我朝的邊防是難以輕易撼動的，愿意冷靜處理兩國關(guān)系了。下官還有兩項建議，能確保他接受和談?！?/br>
    其一、讓朝廷授予安臘塔汗韃靼王的稱號。

    理由是韃靼內(nèi)部仍存在權(quán)利爭斗，假如中國皇帝承認安臘塔汗的首領(lǐng)地位，將有助于他鞏固在草原的地位和勢力，相信他不會拒絕。

    其二、安臘塔汗去年迎娶了瓦剌部首領(lǐng)折哈吉的女兒金氏。

    據(jù)聞此女聰慧過人，喜讀漢書，常與漢人來往，在草原各部中廣有人望，深受安臘塔汗敬愛。若取得金氏的協(xié)助，和談將有望成功。

    刑部尚書吉慶文聽到這兒大為不屑：“區(qū)區(qū)一個婦人豈能干預(yù)國政？”

    他這純是閉目塞聽之言，柳竹秋矜持解釋：“吉閣老有所不知，他們蒙古人雖是一夫多妻制，但女子地位自古極高，能主持家庭內(nèi)外事務(wù)，在父母死后與兄弟平分遺產(chǎn)，也能隨意挑選丈夫，婚后還可自由離異。這些還只是普通女子享受的權(quán)益，蒙古的貴族女性擁有自己的土地、軍隊和臣民，可與男子一起參政議政，那金氏作為安臘塔汗的妻子在國政外交上都有決策權(quán)?！?/br>
    吉慶文嗔她胡說，禮部尚書以打圓場的方式作證：“他說的確有其事，胡虜不懂綱常禮教，胡女喪夫后嫁給大伯小叔子，甚至繼子都是常事，不能與我禮儀之邦相較?！?/br>
    對這些傲慢迂腐的陋識，柳竹秋唯有在心里唾棄。

    孟亭元聽她這番意見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的，也都站得住腳，便問她是否清楚本次議和的風(fēng)險。

    柳竹秋平靜回答：“不成功便成仁?！?/br>
    孟亭元冷笑：“你一人身死是小，須知議和失敗，蒙兵長驅(qū)南下，京師重地將岌岌可危。此事關(guān)乎國運和千萬人的生死，豈能作為你沽名釣譽的賭注？”

    言下之意是如果沒有十足把握就別摻和，謹防淪為千古罪人。

    柳竹秋管他是不是激將法，當(dāng)下拋棄謙遜，斬釘截鐵表態(tài)：“下官絕非輕率之人，事關(guān)社稷萬民，更不敢披麻救火，暴虎馮河1。若諸公肯視下官為囊中之錐2，向陛下舉薦我出使議和，下官誓以三寸不爛之舌，罷關(guān)外烽煙，保邊疆安寧?！?/br>
    她以往的經(jīng)歷足以證明才能，閣臣們事后商議，認為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選賢舉能不必拘泥于資歷。

    然而兩國議和，派出的使節(jié)身份不能過低，方可顯示對對方的尊重，這次的使節(jié)至少得是個三品大員。

    溫霄寒只是舉人，破格授官不合規(guī)矩，所以得另外安排一位高官擔(dān)任正使。

    會議結(jié)束，孟亭元去乾清宮面圣，向慶德帝保舉溫霄寒為議和副使，并請示正使人選。

    慶德帝信得過溫霄寒的才干和運氣，想派個能跟他通力合作，不相互掣肘的人做策應(yīng)。想到蕭其臻與溫霄寒私交不錯，出生、名聲、履歷俱佳。他在任保定縣令時溫霄寒曾做過他的幕僚，二人聯(lián)手鎮(zhèn)壓了成三□□亂，交情默契都足夠，是上好的人選。

    于是傳旨調(diào)任蕭其臻為禮部右侍郎，擔(dān)任議和正使，兩日后率使團出訪。

    蕭其臻接到圣旨百感交集，不及與家人細說，先快馬趕去找柳竹秋。

    柳竹秋也剛剛接旨，沒想到皇帝會派此人同行，心情可謂矛盾。

    她和蕭其臻多次合作順意，有他做幫手更有望成功。就怕本次出行加深羈絆，令他更難自拔。

    蕭其臻急不可耐地來到她的租房，見了面卻啞口無語。

    柳竹秋隨和笑道：“蕭大人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本次出訪事宜。你有什么好建議嗎？”

    蕭其臻知道她勇敢請纓志在保家衛(wèi)國，跟她糾纏兒女情長是愚蠢可笑的，滿懷愛敬地肅然揖拜：“小姐臨危而奮智勇，請命而亮高節(jié)，蕭某有幸同往，定不避斧鉞，生死相隨。”

    他誓出真心，柳竹秋不可能不感動，促迫謙辭：“大人言重了，本次議和固然要緊，我們也別背太重的包袱，否則患得患失，反而于事無益?！?/br>
    蕭其臻忙點頭：“我知道小姐成竹在胸，一定全力配合?！?/br>
    既然人來了，就該抓緊時間籌劃。柳竹秋請他去書房敘話，雙方剛坐定，東宮使者送來太子的召見令。

    這也在柳竹秋預(yù)料中，她打算去見過朱昀曦再回來與蕭其臻議事，請他在家等候，跟隨使者來到觀鶴園。

    朱昀曦為了不當(dāng)著她發(fā)火，來之前已朝侍從發(fā)過幾通脾氣，可看到她仍克制不住急躁，大聲斥責(zé)：“你心里眼里還有我這個人嗎？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張！”

    柳竹秋平靜地跪下申述：“臣女就是怕殿下反對才先斬后奏的。”

    朱昀曦猜到她會這么說，苦惱焦急似無數(shù)蟬在頭上嘶鳴，叫他得毛躁汗出，不忍她跪著說話，先伸手拉起來，雙手抓住她的肩頭責(zé)問：“朝廷和民間不缺能人志士，你一個女人何苦同他們爭功？”

    柳竹秋覺得有必要跟太子做一次透徹的交流，更清晰地向其表明心跡。

    直視他的雙眼，確固不拔道：“正因為人才太多，臣女才必須爭先，否則如何能出人頭地。”

    “出人頭地？”

    朱昀曦大惑不解地打量她：“柳竹秋，你要出人頭地很簡單，甚至不用跟任何人爭，我就能抬舉你做人上人?！?/br>
    柳竹秋堅決否定：“殿下，臣女不稀罕榮華富貴，臣女讀圣賢書，明德曉理，為的是經(jīng)國濟民。圣人教誨我們要長存憂天憫人之志，扶危定傾之心。假如辛苦學(xué)來的知識不能用于實務(wù)，那臣女過去十幾年的努力都毫無意義?！?/br>
    “經(jīng)世致用是男人們的事，與你有何相干？”

    朱昀曦情急失言，看到柳竹秋目含憤怨忙要辯解，她卻不給機會。

    “原來殿下還是瞧不起我，覺得女子就該比男子低賤?！?/br>
    “我不是這個意思……”

    “臣女想濟世安、邦，想讓世人記住我的功績，想讓當(dāng)后世提到我的名字時不會先說我是誰的妻子或者母親。”

    “你就這么想出風(fēng)頭嗎？”

    “不，臣女想為閨閣詔傳，讓人們知道女子也能有成就。世上不會只有一個柳竹秋，那些閨樓繡戶里一定藏著許許多多像我這樣的女子，她們沒有現(xiàn)身是因為缺乏時機。等臣女開了先河，她們就能勇敢地逆流直上了。”

    得知她的目的竟是顛倒尊卑綱常，朱昀曦愕然，感覺這女人體內(nèi)孕育著危險，緊張指責(zé)：“柳竹秋，你知不知道你這些話已與反賊無異？”

    柳竹秋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認真地注視他，坦然微笑：“臣女正是靠著這點反叛的心性才能與殿下相遇。假如臣女像您后宮中的女子那樣循規(guī)蹈矩，您還會看重我嗎？”

    朱昀曦不能否認她迷人的魅力正源于此，也深深佩服她反抗世俗的勇氣。

    誰都討厭拘束壓迫，卻少有人決心求變，能付諸實踐的更是罕見。

    命運給所有人畫地為牢，讓所有人逆來順受，包括他。

    當(dāng)看到撞擊牢籠的勇者時就會不自禁地在對方身上投射對自由的渴望，如同熱切追逐光線的陰影。

    他心潮澎湃地抱住她，懷著飛蛾撲火般的癡迷，確信此生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如此徹底地俘虜他。

    柳竹秋還等著更激烈的交鋒，太子卻突然轉(zhuǎn)變交戰(zhàn)方式，將言語沖突調(diào)換為肢體碰撞。

    廳堂里沒有床，只得選椅榻做戰(zhàn)場，雙方都能征慣戰(zhàn)，招式精熟，“馬驕風(fēng)疾玉鞭長，過去唯留一陣香。3 ”

    收兵罷戰(zhàn)，二人以衣袍為被，在微涼的空氣里緊密相擁。

    柳竹秋耳朵帖住朱昀曦的胸膛，聽他的心跳由林間驟雨轉(zhuǎn)為檐下雨滴，尋思經(jīng)過這場發(fā)泄，他應(yīng)該不會再為難她了。

    朱昀曦默默念著天荒地老，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幾經(jīng)猶豫輕聲說：“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回來時再去接你。”

    他能在這件事上妥協(xié)，說明又整體地退讓了一大步，柳竹秋感動地抬頭吻了吻他的下巴，懷著不舍撫摸他。

    “殿下是怕臣女一去不回嗎？您對臣女這么好，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飛鳥蝴蝶也會回來看您?！?/br>
    朱昀曦悶聲怨懟：“你真狠心，明知我擔(dān)心還故意拿這些不吉利的話刺我。”

    他挪動身體，面對面，眼對眼地看著她，言語未出，淚意先至。

    “以前答應(yīng)我的話你還記得嗎？”

    “殿下問哪句？”

    “你說會一直陪著我?！?/br>
    “嗯，臣女一定說到做到，絕不失言?！?/br>
    朱昀曦欣然微笑，淚珠似流星劃出眼角，再度抱緊她，依依不舍低訴：“我知道你急著回去，再讓我抱一小會兒就好?！?/br>
    作者有話說：

    1暴虎馮河：暴：空手搏斗。馮：也作“憑”。馮河：徒步涉水過河?？帐执蚧?，徒步過河。比喻做事有勇無謀，冒險行事。

    2囊中之錐：囊：口袋。錐子放在口袋里，錐尖就會露出來。比喻有才能的人不會長久被埋沒，終能顯露頭角。毛遂向平原君自薦時，說平原君說：“賢能的士人處在世界上，好比錐子處在囊中，它的尖梢立即就要顯現(xiàn)出來?，F(xiàn)在，處在我趙勝的門下已經(jīng)三年了，左右的人們對你沒有稱道的話，趙勝我也沒有聽到這樣的贊語，這是因為你沒有什么才能的緣故。先生不能一道前往，先生請留下！”毛遂說：“我不過今天才請求進到囊中罷了。如果我早就處在囊中的話，我就會像禾穗的尖芒那樣，整個鋒芒都會挺露出來，不單單僅是尖梢露出來而已?！逼皆K于與毛遂一道前往楚國。

    3出自唐代韋莊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感謝在2022-05-06 08:33:36~2022-05-07 08:30: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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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柳竹秋在薄暮冥冥中回到租房, 蕭其臻還在耐心等待。

    她感覺有些抱歉，又急著沐浴，借口神思困倦, 請他明早再來。

    蕭其臻趕忙告辭, 與柳竹秋錯身時驚覺她身上飄出一股奇特的蘭麝香氣。

    他在參加朝會時曾數(shù)次與朱昀曦近距離接觸, 在他的衫袖上聞到過相同的香味, 剛才柳竹秋并未熏香，見過太子后便沾上御香，什么樣的舉動才會如此呢？

    善于斷案的男人一葉知秋，卻實難接受，走時心如針挑, 比失望更沉重的挫敗感快要壓斷他的脊梁, 讓他看清自身的失敗已無可挽回。

    他一宿未睡，次日鎖住私心雜念去與柳竹秋議事。

    沒有夫妻緣分, 能與她共事也不失為幸運, 他決定做為她擋風(fēng)遮雨的屏障，輔佐她實現(xiàn)抱負。

    靠他的妥善安排，使節(jié)團在一天之內(nèi)有序地完成了出發(fā)準備。

    柳竹秋昨晚就收到柳邦彥召喚，臨行前夜才擠出時間回家。

    按她的本意很不愿在這時與父親見面，聽他說那些討厭的喪氣話。但此行吉兇未卜, 客死異鄉(xiāng)也不是沒可能，身為女兒有必要拜別雙親, 全骨rou之份。

    范慧娘收到她出使韃靼的消息, 當(dāng)時便暈死過去, 見面后無話可說, 只管抱住痛哭, 聽她告辭要走, 急忙扯住，幾乎拉壞她的衣袖。

    柳竹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安心，在蔣少芬的協(xié)助下掙脫，忍住難過笑哄：“太太疼我就別哭著為孩兒送行。您前陣子才說想買幾張上好的狼皮褥子回來鋪床，免得冬天犯風(fēng)濕。孩兒這次去定會尋到最好的，等您替孩兒把那條汗巾絡(luò)子打好，孩兒就回來了?！?/br>
    邊說邊往門外退，出門后快步離去躲那刺心的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