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搖大擺走到對面，傲慢發(fā)話：“說吧，你要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br>
    他仿佛進入猛獸獵食范圍的蠢鵝，渾身都是破綻。

    柳竹秋儳然一笑，被捆縛的雙手突然恢復自由，右手還多了一把雪亮的尖刀，左手刷然揪住茅四海，將刀口抵在他的喉嚨上。

    她教士兵們打了隱蔽的活結，又在袖子里藏了武器，隨時能發(fā)起攻擊。

    莊杰和同伴們順勢而動，閃身卡位圍定二人，手持刀槍成一道屏障。

    饒是余人反應再快也失了先機，眼看頭領遭劫持，準備用強搶人，莊杰大吼：“滕縣令有令，護衛(wèi)溫大人者，免罪記功！”

    柳竹秋肅然宣告：“本次討逆只針對首惡，其余人現(xiàn)在投降一律寬貸。”

    茅四?？謶謵琅骸坝诔@混蛋叛變了嗎？”

    柳竹秋冷笑：“他早已被歸順的將士們斬殺了，此刻南門大開官軍已經(jīng)進城了。勸爾等速速投降，否則追悔莫及?！?/br>
    涂志高揮刀狂叫：“別跟這狗官廢話，快殺了他！”

    他率先進攻，奈何沒有真功夫，面對強壯武勇的對手們只好亂舞長劍虛張聲勢，暴躁催促手下人上前。

    可是那些人聽說城門失守，都慌了神，不敢再做出頭鳥。

    柳竹秋看出茅四海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只這“涂軍士”還有點心機，怡然嘲弄：“涂志高，你急著殺死本官無非是想斷送城內(nèi)人的性命。我一死，他們就會變成殺害朝廷命官的兇手，失去免罪機會，只能為你們賣命?！?/br>
    茅四海恍然大叫：“老涂是這樣嗎？你怎不早說？”

    涂志高氣急敗壞跺腳：“都是你大意才著了這廝的道！大家千萬別信他的話，現(xiàn)在投降也會被官府砍頭！”

    柳竹秋讓莊杰向眾人展示那張告示，對面識字的人不由得逐字念誦，涂志高又氣又怕，轉身劈砍誦讀者，反被人們打落武器狠狠絆倒。

    他摔得膝蓋碎裂，抱住傷處打滾痛叫，賊兵們徹底沒了主心骨，人心渙散時哨兵慌張來報：“官兵已進城了，說再不投降就要掘我們的祖墳！”

    眾人驚怒，質問柳竹秋官府為何要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柳竹秋仿佛老練的船夫，在驚濤駭浪中平穩(wěn)掌舵，理直氣壯道：“按照本朝律法，反賊的先祖都會被剖棺戮尸，是要棄暗投明，享受安樂，還是自取滅亡，辱及先人，全憑你們自行抉擇?！?/br>
    有人即便不怕死，也不敢做不孝子孫，況且勝算已十分渺茫，稍有腦子的人都知該如何趨利避害。

    一些果敢的人再向柳竹秋討要保障。

    “溫大人，我等并非有心造反，若官府真的說話算話，分我們田地財產(chǎn)還肯饒恕罪過，我們都情愿投降?！?/br>
    柳竹秋莊重道：“滕縣令在蔚縣懲治土豪宣布分田產(chǎn)的事已在附近村鎮(zhèn)傳開了，你們還怕他出爾反爾嗎？告示上的內(nèi)容你們也都知道了，殺了反賊頭目，告示即刻生效?！?/br>
    她話音一落便用力將茅四海推出人墻。

    茅四海摔了個狗吃屎，一邊倉皇爬起，一邊爆吼：“快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之前俯首帖耳的手下們都麻木的看著他，有人已沖他和涂志高舉起兵刃，一心拿他們的血換取清白。

    滕鳳珍率兵進城，命軍士沿街警告：“官兵進城剿匪，凡良民都各自呆在家中，不許外出！”

    百姓們緊閉門戶，捂住孩童的嘴，連雞鴨貓狗都關進籠子鎖進箱柜，唯恐招災惹禍。

    埋伏在街巷里的賊兵起初還試圖抵抗，俄爾縣衙大本營傳出消息，茅四海、涂志高等頭目已死，投降者即獲寬恕。

    莊杰等人用長竹竿挑著幾個賊首的頭顱，舉著縣令的告示游街通報，所到之處賊兵聞風而降，不到一個時辰官軍已兵不血刃地收復全城。

    滕鳳珍在縣衙找到柳竹秋，激動地跪地致謝，流淚道：“小弟丟城失家，上負國恩，下愧妻子，全靠兄長舍命救助使我不至淪為家國罪人，大恩大德，將何補報？”

    柳竹秋忙扶起他，笑慰：“這些私房話且留待以后說，請速派人招回外逃的難民，照昨日承諾的分配田產(chǎn)給失地赤貧者，另外動員城內(nèi)的商戶和匠戶盡快恢復生產(chǎn)營業(yè)，嚴禁市場上哄抬物價的行為，再將府庫里剩余的糧食低價出售給縣內(nèi)缺糧的窮苦百姓?！?/br>
    滕鳳珍對最后一項措施表示困惑，她解釋：“反賊頭目雖已正法，但城內(nèi)人心仍不穩(wěn)定，百姓缺糧少食恐生事端，保不齊會再出幾個茅四海那種趁亂造反的賊子。把糧食賤賣給窮人，讓他們安穩(wěn)過冬，那起包藏禍心的人見府庫里沒了余糧，奪下城池也難堅守，就不會再打歪主意了。”

    滕鳳珍覺得有理，但怕散盡糧食來年不好向朝廷交代。

    柳竹秋支招：“到時你就把這筆賬記到平叛消耗的軍糧里去，找個能干的書吏把帳抹平，非常時期上司不會嚴查，再說還有我替你遮掩呢?！?/br>
    朝中有人好辦事，滕鳳珍經(jīng)她提點腦子活泛了，心悅誠服道：“晴云兄文采似相如，計謀比子房1，小弟幸蒙賜教，真勝讀十年書啊?！?/br>
    柳竹秋答應留在陽原協(xié)助他料理政務，想到自己遲遲不歸，京里的親友一定很擔心，派人將蘇韻請來陽原，拿出幾封書信，托他代送回京。

    目前蔚縣以西還是太平的，走廣靈經(jīng)陽泉，取道河間府再由天津衛(wèi)回京，即可避開寇亂。路途是遠了些，選好馬代步，最多十天也能抵達。

    她請長順鏢局的人護送蘇韻，特別囑咐：“信件里有我呈給太子殿下的平叛方略，請務必第一個送達?！?/br>
    這半月的經(jīng)歷見聞里她看盡戰(zhàn)爭對百姓的摧殘，蕩寇鎮(zhèn)亂刻不容緩，如果還沒人想到或是不敢提出那項激進的建議，就讓她來發(fā)聲吧。

    作者有話說：

    1子房：張良的表字。感謝在2022-05-21 10:06:51~2022-05-22 11:20: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why64 3個；西藍花、藏獒幼崽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mist 22瓶；不亦、astrid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朱昀曦一病二十余天, 這是他出生以來歷時最長的一場病痛，且病勢沉重，有兩日嘔血昏迷, 唬得太醫(yī)院里愁云慘淡, 院判都以為這回要給太子陪葬, 向家里人安排了后事。

    還好太子先天底子強, 平時不耽于酒色，以騎馬擊劍為愛好，體魄鍛煉得比較健實，還經(jīng)得起病魔沖擊。他本人也不甘英年早逝，配合御醫(yī)治療, 好好服藥吃飯, 休息調養(yǎng)，慢慢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 近幾日已能下床走動了。

    他在病中想到用占卜來詢問柳竹秋的吉兇, 等精神稍復立刻齋戒沐浴，在花園里擺上香案，向神明虔誠跪拜后用三枚銅錢搖出卦象。

    得到第六十四卦：未濟。

    《易經(jīng)》上說得此卦者，運勢不通，諸事不能如愿。

    他努力積攢的信心瞬間垮塌, 當天又開始不進飲食。

    馮如月忙來問候，聽云杉說明原委, 現(xiàn)編了套說辭勸說僵臥不起的丈夫：“殿下先別憂慮, 這卦象并非兇兆, 且聽臣妾為您分剖。”

    朱昀曦聽了翻身面對她, 滿眼悲戚可憐, 已被厄運欺負得失去招架之力。

    馮如月心疼地替他擦拭淚痕, 柔聲安慰：“未濟卦的卦辭說‘小狐濡尾，剛柔濟也’。宋時程頤程顥1兄弟倆隨父入川，在成都游覽時遇到一位精通《易經(jīng)》的手藝人。此人與他們討論易術，說未濟卦乃三陽失位之象。此卦若男子卜之，則為不祥?？闪粳幨桥?，又正如卦中所云‘剛柔兼?zhèn)洹巯戮拖衲怯珊拥男『?，只是濕了尾巴，終究還是能憑本事過河。而且未濟卦火上水下，水火相背，陰陽平衡而無交，象征宇宙之混沌?；煦缰笕f物新生，因此未濟后面連著乾卦，喻示著吉兇未定，如同種子剛剛播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您不能輕易放棄希望啊?！?/br>
    她靠博學哄住朱昀曦，指望他先養(yǎng)好身子再逐漸適應悲劇，同時想方設法尋找能沖喜的事來分散他對柳竹秋的牽掛。

    想是否極泰來，八月底已確定懷胎三個月的竇嬪被診出懷的是雙胞胎。李選侍和牧選侍也相繼確診受孕兩月有余，馮如月帶著御醫(yī)去向朱昀曦賀喜，慶德帝也派內(nèi)官代為祝賀。

    朱昀曦當時挺高興，親去慰問三位妾室，向她們贈送禮物，尤其厚賜了竇嬪。

    她的哥哥竇彪在遼東平叛中一戰(zhàn)成名，屢立奇功，接連收復多座城池，擒獲主犯之一的翁子壯，已被慶德帝破格擢升為遼東都指揮僉事，加封正三品昭毅將軍，是當前遼東戰(zhàn)場上的中流砥柱。

    竇嬪捧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喜氣洋洋說希望給皇長孫添兩個弟弟。

    朱昀曦正抱著已滿周歲的兒子逗弄，聽了這話淡笑：“一切隨緣，不必過分強求?！?/br>
    他心里一百個但愿她這胎都生女兒，竇彪在軍隊中的威望直線上升，等叛亂平息皇帝還得靠他鎮(zhèn)守遼東，保衛(wèi)邊防。朝廷最怕?lián)肀灾氐拇髮?，何況他還有外戚身份加持。

    如今太子妃不能生育，倘若竇嬪再追生皇孫，將來他多半會被迫在她生的兒子里立儲，那竇家的勢力將難以遏制，變成比章家還棘手的禍患。

    要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為今之策是讓李選侍、牧選侍生出皇孫。他當然不愿立她們的兒子做繼承人，但可借此鉗制竇嬪，以后靠人選爭議拖延立儲日期。

    為此他悄悄在這二位選侍的禮物里放了象征“弄璋之喜”的玉圭，希望她們的肚子能夠爭氣。

    回到寢殿，他撞見陳維遠和云杉正捧著一只朱漆木箱鬼鬼祟祟議論什么，見他來了還想掩飾。

    經(jīng)質問，陳維遠稟報：“這是您之前吩咐老奴做的鳳冠，因不方便放在外面，老奴想叫云杉找地方收起來?！?/br>
    這鳳冠是太子為柳竹秋訂制的，他們怕他睹物思人，原想偷偷藏好，沒料到他會這么快回來。

    朱昀曦命他們打開箱子，二人躊躇，陳維遠小心勸說：“殿下還是先別看了，免得瞧見又傷心。”

    朱昀曦執(zhí)意要看，他只得讓云杉放下箱子，打開金鎖掀開蓋子。

    那鳳冠端的華麗無比，冠頂飾一大龍，中層七龍六鳳，背面一龍，下部三龍六鳳。龍為全金，口銜珠串，騰飛奔躍姿態(tài)各異。鳳系點翠，尾綴珠花，展翅飛翔。上面鑲嵌的大小寶石將近三百塊，使用珍珠不下五千顆。色澤艷麗，光彩奪目，足夠換取一座城池。

    本來它還會承載更大價值，替他賦予所有寵愛和帝國女性最高的榮耀。

    現(xiàn)在它還有機會見到它的主人嗎？

    朱昀曦不忍再看，倏地關閉箱蓋，背轉身走出幾步，高昂起頭，防止淚水滑落，命令近侍們都退下。

    陳維遠和云杉垂頭喪氣地抱起箱子離開，替主子難過，也替這價值連城的鳳冠惋惜。

    朱昀曦重回郁郁寡歡，認定再沒有人能代替柳竹秋解他眉間的結，心里的鎖，今生更不可能得到中意的繼承人，因為孩子的母親不是她。

    灰心喪氣過了一夜，次日幾乎提不起精神進宮去向尊長請安，磨蹭到將近巳時，馮如月請示是否代他向皇帝告假。

    他覺得這樣疏懶不行，正猶豫著，云杉竄天猴似的跑進來，下跪時險些失落帽子，眉飛色舞地捧著一封信向他報告。

    “殿下，大喜呀！奴才剛收到溫霄寒寫給您的奏折！她現(xiàn)在蔚縣，一切平安！”

    朱昀曦絕望太久，對喜訊望而卻步，一時怔住。

    馮如月忙問：“溫霄寒怎會去蔚縣呢？”

    云杉高興得聲音走調，將信呈到主子跟前：“聽送信人說，她隨難民潮逃到蔚縣投奔縣令何玿微，幫隔壁陽原縣令滕鳳珍收復縣城，應那二人邀請留下協(xié)理縣務。怕您擔心，先寫了奏書差人送來，您快看看吧?！?/br>
    朱昀曦抬起微顫地手接住信封，狐疑：“真是她寫的？不是你們偽造了來騙孤的？”

    云杉看他眼眶泛紅，早雙眼落淚，喜泣道：“奴才哪敢騙您呀，千真萬確是柳、不，是溫大人親筆所寫?！?/br>
    朱昀曦快被巨大的喜悅撐破心房，急忙撕開信封取信閱讀。

    熟悉的字跡和措辭有如旱中及時雨，病中還魂丹，解渴鎮(zhèn)痛，讓他得救一般熱淚盈眶。

    馮如月怕他當著宮人們失態(tài)，忙支走侍從，懷著激動好奇注視那封信，發(fā)現(xiàn)丈夫的表情逐漸呈現(xiàn)學習時才有的專注，顯然被內(nèi)容吸引了。

    柳竹秋在奏書里建議朝廷調宣府的邊軍入關平叛。

    本朝為抵御蒙古人入侵，在宣府、大同、延綏和遼東設立邊防要塞，駐扎了大量軍隊，俗稱“四鎮(zhèn)邊軍”。這些軍隊長期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備戰(zhàn)，經(jīng)常與來犯的蒙古騎兵對抗，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且戰(zhàn)斗力很強。

    照規(guī)矩，邊軍京軍權責分明，一個負責抵抗外來侵略，一個負責鎮(zhèn)壓內(nèi)部叛亂。本朝還沒有邊軍入關的先例，柳竹秋這一提議已觸犯祖制。

    朱昀曦明知如此，仍被她理據(jù)充分的建言打動，毅然入宮趁著請安之際向慶德帝進諫。

    他首先同皇帝分享溫霄寒安然無事的喜訊。

    慶德帝得知溫霄寒協(xié)助滕鳳珍和何玿微平定了陽原蔚縣的民亂，非常高興，說：“連日來西去的道路受阻，大同府方面的訊息都滯后了，朕還擔心那里的治安問題，晴云真給朕捎來了好消息。你可命人傳朕口諭給他，就說朕許他欽差特權，協(xié)理大同境內(nèi)一切政務，必要時可便宜行事?！?/br>
    朱昀曦替柳竹秋謝恩，見機提出她請調邊軍剿匪的建議。

    “我們和安臘塔汗達成和談，宣府方向的邊境已無風險。眼下京郊戰(zhàn)事吃緊，軍費消耗巨大。兒臣前日問過戶部，單是這個月花掉的軍費就達五十萬之巨。照這個速度太倉庫里的存銀僅夠支撐四個月。而京軍屢戰(zhàn)屢敗，叛賊數(shù)量不減反增，劣勢再持續(xù)下去后果將不堪設想。邊軍素來驍勇善戰(zhàn)，紀律嚴明，實力比京軍強許多，用他們平叛定能速戰(zhàn)速決。”

    當初慶德帝并未將牛氏兄弟造反當回事，以為至多幾天就能滅掉這伙毛賊。不料這幫人神通廣大，將反叛火焰燒遍大半個北直隸，如今戰(zhàn)事已持續(xù)近兩月，態(tài)勢比遼東叛亂還難控制。

    戰(zhàn)場上倒是捷報頻傳，幾乎天天有軍隊獻人頭邀功請賞，看銀子泄閘似的嘩嘩淌個沒完，他夜里睡覺都感覺床榻外狼群環(huán)繞，不得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