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20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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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能仰仗的人唯有陛下,無論何時您都不能做出有損你們父子關(guān)系的事,如果您真要冒險去求情,也絕不可提及惠音師太,只能盡量讓陛下憐惜您,并且讓他相信他是您最珍惜敬愛的人?!?/br> 朱昀曦在她引導(dǎo)下恢復(fù)理智,臨時想出條計策,回宮后傳令御膳房次日別給他準(zhǔn)備膳食,他要絕食三日。 尚食嚇了一跳,忙向上奏報。 慶德帝以為太子在鬧別扭,召他入宮問話。 朱昀曦醞釀了整宿,以恭順的態(tài)度鎮(zhèn)定作答:“兒臣前些天去廟里祈福,聽寺僧說了一則故事。有位善士食素若干年,從未殺生,本有望在死后往生極樂。不料他的兒子突患怪病,大夫說須日食鮮魚一尾,連食三年方可病愈。 這善士救子心切,被迫每日去釣取活魚,宰殺烹制后供兒子食用,三年下來殺生過千,不僅抵消了以往的功德,將來還會墮入三惡道。 他的兒子感念父恩,發(fā)愿終生茹素,且每月斷食三日,以求抵償其父的罪過。 由于他的孝行,父子倆最后都消災(zāi)脫孽,得了善果。 世間情深莫過父母,為子女殫盡心力,還常常因此做出違心之舉,做兒女的若有良知,焉能不感銘五內(nèi),奮力圖報?所以兒臣也想效法故事里的孝子,今后每月絕食三日,以求少傷生靈,為父皇消災(zāi)積福。” 他這么一說,慶德帝立即釋懷,微笑勸阻:“皇兒有此孝心,朕心甚慰,只是絕食三日定致傷 身,皇兒非尋常人,斷不可如此?!?/br> 朱昀曦堅持:“兒臣已向佛祖祈愿,不便悔改,父皇待兒臣恩深似海,兒臣情愿折損壽數(shù)換您千秋常在?!?/br> 他雖存了別的念想,對慶德帝的感情確系真摯,眼中早已噙淚,哽咽道:“兒臣每讀《 詩經(jīng).蓼莪》2篇都感觸極深,覺得自身最大的福氣不是出身皇家得享榮華,而是有您這樣全心全意疼愛我的父親。能常居膝下,為您盡孝,兒臣又比那些失怙的孩子幸運(yùn)千倍。請父皇定要長命百歲,兒臣此生離不開您的照拂。” 眼看愛子聲淚俱下,慶德帝心疼不過,忙伸手拍撫他的后背,柔聲哄慰。 朱昀曦感到父親內(nèi)心矛盾重重,胸口也密布焦慮,可是話已說滿,再啰嗦造次必然適得其反。 回到東宮他依言絕食,只喝清水,連餓兩天頭暈眼花,上午走路時竟栽倒了。 妃妾們齊來探望,都苦勸他進(jìn)食,竇嬪還教皇長孫喂他吃窩絲虎眼糖,被他發(fā)火喝退,嚇得孩子哇哇直哭。 他心煩不過,攆走所有人,只留云杉伺候,不時問他乾清宮那邊是否有消息傳出。 云杉此時真巴不得替惠音去受死,跪在床邊啜泣搖頭。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朱昀曦的心也慢慢涼下去,明天就是生母的死期,可他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讓云杉帶話給柳竹秋。 “叫她再想想辦法,至少讓我和娘見上一面?!?/br> 小太監(jiān)在柳竹秋跟前哭天抹淚訴說太子的慘狀,柳竹秋儽然沉默,聽他說出朱昀曦想和惠音見面這一最卑微的要求時,含淚道:“殿下絕不能與師太接觸,但我已想到一個法子能讓師太間接地看一看他。陳閣老的孫子裕哥與殿下容貌相似,又是惠音師太親meimei的兒子,我已求張廠公通融,今晚設(shè)法帶他去探監(jiān)?!?/br> 她沿用糊弄保定縣令的理由對張選志說:“我當(dāng)初在保定時被惠音詐騙了許多錢財,想最后再審審她,看能不能追回些損失?!?/br> 張選志心里明鏡似的,要是在案件判決前他定不答應(yīng),明日就要送那尼姑上路了,再讓溫霄寒去瞧瞧也不打緊。 柳竹秋送走云杉,讓春梨把陳尚志叫到內(nèi)書房。 陳尚志知道她這幾日心煩,不敢打擾,此刻見她眼眶紅濕,神色沮喪,顯露出從未有過的虛弱狀態(tài),心里的憂急頓時轉(zhuǎn)為悲痛,嚅囁道:“季瑤,我大姨沒救了嗎?” 柳竹秋讓他坐下,站到他正對面,彎腰作了個長揖。 陳尚志唬得跳起,扶著她驚駭:“你這是做什么?” 柳竹秋眼中薄淚氤氳,愧痛道:“裕哥,我對不起你大姨,這幾天琢磨下來,她定是因我的緣故才被jian黨捕獲,我當(dāng)初真不該去找她?!?/br> 她對朱昀曦有戒心,不敢告知此情,又不堪負(fù)罪感折磨,只好讓陳尚志代替他接受懺悔。 陳尚志疑惑:“我大姨被捕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曾家早在去年就被他們盯上了,說明他們那時就在尋找惠音師太。當(dāng)日我去保定尋人,事后師太悄悄出走,我情急下動用了保定縣令的權(quán)限搜尋,jian黨定是順著這條消息抓到她的。總之,是我害了她?!?/br> 柳竹秋沒想到她的聰明有一天會害死人,這無可挽回的過失勢將成為良心上永不愈合的裂縫。 陳尚志怔然的表情仿佛書的封面,之后隱藏的未知內(nèi)容可能存在多種屬性,柳竹秋安心等待揭曉,無論哪種都是她活該承受的。 少年露出最意想不到的一種——心疼。 “照你的說法我才是始作俑者,你是見我跟太子長得像,又聽爺爺說起我外公家的事才會聯(lián)想到太子的生母是我大姨。如果我不出現(xiàn),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br> 柳竹秋失驚:“你怎么能把錯誤往自己頭上攬?” “你又何嘗沒有錯責(zé)自己?” 陳尚志打斷她,淚水在睫毛尖端凝結(jié)成珠,幽幽地注視她。 “你太能干了,總是盡可能多地照護(hù)別人,把善心當(dāng)成責(zé)任,這對自己不公平?!?/br> 柳竹秋一直拿他當(dāng)小輩,乍然聽到如此成熟的忠告,頓時恍惚無措。 “裕哥,聽你的口氣好像是成年人。” “我本來就不是孩子,要不是裝傻子,年底就該行冠禮了?!?/br> “哦……” “所以你能不能再多聽我說幾句?” “你說?!?/br> “你以后別太嚴(yán)于律己了,遇到安身立命的機(jī)會時努力爭取是沒錯,但有了難處也該為自己找找借口,圣人都說遇事當(dāng)量力而行,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還要自責(zé),這是佛家最反對的我執(zhí)。” “……這些道理你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 “有些是尤mama教的,有些是書上看來的,最近我跟著仇兒聽先生講《論語》,真怕你像子路3一樣‘不得其死’4?!?/br> 聽到這句柳竹秋驚訝失語,陳尚志急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詛咒你?!?/br> 她馬上搖頭:“不,我沒怪你,其實(shí)很久以前有個人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br> 這人就是孟亭元,當(dāng)年柳竹秋剛上學(xué)時在孔子眾弟子中最喜歡子路,因為他坦率豪爽,正直守信,事親至孝,交友至信,急公好義,耿直無私,處處與她的脾性相合。 孟亭元知道她的喜好后教導(dǎo):“交友可擇類己者,志趣相投方得長久。學(xué)習(xí)當(dāng)選異己者,取長補(bǔ)短完善自身。你的性子與仲由是一路的,好勇近乎野,如快箭離弦,求猛不求穩(wěn)。若不收斂,來日必遭傾覆?!?/br> 他不止做出準(zhǔn)確預(yù)言,還一次又一次幫助她懸崖勒馬,縱觀過往都該算她的貴人,可他為何非要與jian宦為伍,站在敵對陣營呢? 陳尚志看柳竹秋不斷走神,以為她仍在為惠音被捕一事內(nèi)疚,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季瑤,你為大姨難過可以,但別責(zé)備自己了,剛才那些話也莫對其他人說,尤其是太子殿下。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很傷心,人在過度悲傷時不太辨得清是非,總想找個對象發(fā)泄才會好過。我怕他聽了你的話,順勢把氣撒到你身上,那樣你就太冤枉了。” 柳竹秋忽然醒悟她撿到的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可憐,而是深具慧根的良友,感激地點(diǎn)頭:“我懂的,謝謝你裕哥。跟你聊完我心里舒坦多了?!?/br> 陳尚志欣然一笑:“那你以后有煩惱也可以跟我說,我的嘴一定比孔光5還緊?!?/br> 他的穩(wěn)重令人踏實(shí),柳竹秋放心交代起隨后的行動。 陳尚志也盼望見一見惠音,天黑后隨她去往昭獄,戴上帷帽扮做傻子被她領(lǐng)進(jìn)惠音所在的囚室。 這次她吸取蕭其臻的教訓(xùn),讓張選志將當(dāng)值的獄卒全換成親信,嚴(yán)防有人竊聽。 惠音見到柳竹秋閉目嘆氣:“大人,你不該來啊。” 柳竹秋本來還在想怎么她解釋上次女裝探訪的事,聽她說話像是認(rèn)識自己,驚奇求解:“師太知道我是誰?” 惠音微笑:“大人曾隨蕭大人在保定牧守,貧尼化緣時數(shù)次在街頭遇到你,那天見面就知道是你了。” 柳竹秋嘆服于她的心量智慧,合十道:“師太修為上乘,我再沒什么可說的了。今天來只為讓你見一個人。” 她揭開陳尚志的帷帽,讓他轉(zhuǎn)向惠音。 “他叫陳尚志,是陳閣老的長孫,外公是當(dāng)年東昌府聊城縣石羊村的黃員外。” 惠音眼神略定,加意打量陳尚志,身上終于有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他們長得像嗎?” “一模一樣。” 惠音持續(xù)凝視陳尚志,像要將二十五年的光陰看盡似的,那溫柔慈愛的眼神讓陳尚志想去已故的母親,不再懼怕她毀損的臉,含悲回望,之后流著淚向她磕頭見禮。 “大姨……” 柳竹秋見他卸下偽裝真情流露也沒阻止,但隨即扶起他,悄聲叮嚀:“快收著些,別一會兒出去被人看出來?!?/br> 陳尚志拼命捂嘴拭淚,不忍再面對即將赴死的親人。 惠音不想加劇他們的痛苦,重新合上雙眼。 “貧尼已了無牽掛,請二位速回吧。” 多做逗留有害無益,柳竹秋滿懷敬意地向她叩首作別,為陳尚志戴好帷帽,牽著他快步離開監(jiān)獄。 二人上了馬車,火速返回伯爵府。 駛出一段距離后陳尚志抑制不住放出悲聲,他得知惠音的存在起便將她視作長親,雖只片刻交流,仍抵不過得而復(fù)失的悲戚。 看他痛哭,柳竹秋想到東宮里的太子一定也正忍受著生死訣別的痛楚,下次見面該如何安慰他呢。 作者有話說: 1方逢辰,原名夢魁,字君錫,號蛟峰,學(xué)者稱蛟峰先生,淳安縣城郭高坊(今屬浙江)人。南宋學(xué)者,政治家。 2蓼莪:出自《詩經(jīng)小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fēng)發(fā)發(fā)。民莫不穀,我獨(dú)何害!南山律律,飄風(fēng)弗弗。民莫不穀,我獨(dú)不卒! 此詩前兩章以“蓼蓼者莪”起興,詩人自恨不如抱娘蒿,而是散生的蒿、蔚,由此而聯(lián)想到父母的劬勞、勞瘁,就把一個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呈現(xiàn)出來;第三章 用“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開頭,講述自己不得終養(yǎng)父母的原因,將自己不能終養(yǎng)父母的悲恨絕望心情刻畫得淋漓盡致;第四章詩人悲訴父母養(yǎng)育恩澤難報,連下九個‘‘我”字,體念至深,無限哀痛,有血有淚;后兩章承第四章末二句,以南山、飆風(fēng)起興,創(chuàng)造了肅殺悲涼的氣氛,抒寫遭遇不幸的悲愴傷痛。 3仲由(公元前542年——公元前480年),字子路,又字季路,魯國卞人?!翱组T十哲”之一、“二十四孝”之一,“孔門七十二賢”之一,受儒家祭祀。 4出自《論語·先進(jìn)》:“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保捍呵飼r期,孔子生病,他的學(xué)生們前去看望他。孔子仔細(xì)地看著他們,他認(rèn)為閔子騫性格外和內(nèi)剛,冉有和子貢和順不足、剛直有余,他們均能自保,唯獨(dú)子路剛直不阿,日后不能善終,就深情地叮囑他以后遇事要冷靜,千萬不能魯莽 。 5孔光(前65~5年4月28日),字子夏,曲阜(今山東省曲阜市)人,西漢后期大臣,孔子的十四世孫,太師孔霸之子。官至大將軍、丞相、太傅、太師??坠馔扑]別人做官時,也惟恐被人聽到。輪到放假之曰,回家休息,與兄弟、妻子兒女們說家常話時,始終都不提朝廷官署的政事。有人問孔光:“長樂宮溫室殿的樹,都是一些什么樹???”孔光只是嘿嘿地一笑,并不回答,然后用別的話岔開去??坠獠恍孤冻⒄戮褪侨绱恕8兄x在2022-06-29 09:33:21~2022-06-30 09:15: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藍(lán)花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倩倩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次日曾洋案的全體死囚被押赴菜市口, 殺場四周觀者如堵,萬人空巷。 午時幾名犯人或高高掛起,或人頭落地, 皇帝有旨, 行刑后將尸首一律投入火堆焚化, 然后挫骨揚(yáng)灰。 如此辣手, 比處決反賊更殘酷,好事者始信這姓曾的一家真系招搖撞騙,說他們豬油蒙心,妄圖光腳丫走刀背,乃有此報。 處刑前正趕上望日大朝會, 朱昀曦絕食后身體虛弱, 未免眾人懷疑,強(qiáng)打精神參加朝會。 柳竹秋也是, 不敢對外顯露一絲一毫的反常, 散朝后照常與熟人見禮談笑。 走到文昭閣前,太子乘坐肩輿經(jīng)過,官員們都站定揖拜,她悄悄抬頭張望肩輿上的人,朱昀曦也正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