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shí)證明他又輸了，柳竹秋以女子身份游走天下，仍活得風(fēng)生水起，還實(shí)現(xiàn)了為閨閣詔傳的豪言壯語。

    仿佛在向他示威，向這世道宣戰(zhàn)。

    一個精明的吳姓御史見皇帝聽了若干證據(jù)仍猶豫不決，機(jī)巧進(jìn)言：“聽說靖江王非常賞識滎陽君，多次贈送她大量財(cái)物，并邀請她去桂林的藩邸做客，支持她在當(dāng)?shù)剞k學(xué)。滎陽君還專門寫文章感謝他。”

    效果立竿見影，皇帝最忌諱大臣與藩王往來。

    朱昀曦聽說那靖江王年方而立，英俊多才，假如柳竹秋與之勾搭生情，用當(dāng)初輔佐他的心力去輔佐靖江王，保不準(zhǔn)會養(yǎng)成大患。

    看樣子必須采取行動了。

    次日朝會上，他命大臣們討論柳竹秋的不法行徑，面對守舊派的指責(zé)，朝臣里的開明派紛紛為柳竹秋仗義辯護(hù)。

    何玿微最為積極，向朱昀曦申辯：“滎陽君之學(xué)求真務(wù)實(shí)，洞見古今，之行扶弱濟(jì)困，利國利民，剛才那幾位大臣明顯有歪曲中傷之意，請陛下切莫聽信小人讒言?！?/br>
    兩派在朝堂上爭論不休，借對柳竹秋的看法間接展示各自相左的政見。

    朱昀曦不堪其擾，提前宣布散朝。

    何玿微不滿那位彈劾柳竹秋私通外藩的吳御史，在殿外追上他繼續(xù)理論。

    吳御史語塞詞窮，竟當(dāng)眾質(zhì)疑他與柳竹秋的關(guān)系。

    “聽說何大人入仕前便與滎陽君往來親密，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故令足下如此維護(hù)她？”

    何玿微大怒，照他狗嘴上猛捶一拳。

    他勇力不壓武夫，那吳御史是個十足的弱書生，只這一拳便牙齒崩落暈死過去。

    他相好的同僚見狀，不依不饒拽住何玿微，要他去皇帝跟前辯理。

    何玿微怒極，又和這些人起了沖突。

    他也有一幫同道，也陸續(xù)跑來援助扎場。

    兩派人延續(xù)朝會上的敵意，罵戰(zhàn)隨即升級為群毆，就在皇極殿前的廣場上演起摔跤大賽，打落烏紗，撕破官袍，扯斷玉帶，踢落皂靴，直到錦衣衛(wèi)出面制止，涉事的四十幾個官兒都掛了彩，還有幾個倒地昏迷的。

    朱昀曦聞奏惱怒，下旨將參與毆斗的官員全部押到宣治門外杖責(zé)五十，何玿微和吳御史各自罰俸一年。

    他沒想到此事還引出了啼笑皆非的后續(xù)。

    三天后吳御史坐轎子出門，被一勁裝結(jié)束的婦人騎馬攔截。

    那婦人武功了得，悍勇異常。不光吳御史，連他的轎夫跟班，共計(jì)十人都被打得屁滾尿流，打完還揪住他的頭發(fā)怒斥：“我是何玿微的老婆，我丈夫跟誰有私情我會不知道？要你這狗賊含血噴人！”

    罵完還一口氣砸爛吳御史的轎子方揚(yáng)長而去。

    人們這才知道悍婦是何玿微的夫人鄧云芝。

    吳御史的上司替他到御前告狀，說鄧云芝以前與滎陽君結(jié)交，受其影響恣行無忌。還說滎陽君制造的歪風(fēng)已帶壞全國女子，再不懲教，天下必將牝雞齊鳴，陰陽倒錯。

    朱昀曦下旨褫奪鄧云芝的誥命封號，命她去吳御史家賠禮。

    鄧云芝公然對宣旨的內(nèi)官說：“陛下收回誥命我無話可說，但姓吳的誣陷我丈夫與人通jian，我雖

    愚陋，也懂些律法，誣人通jian至少杖九十，我打他一頓還不夠抵這頓杖刑呢，豈有反去道歉的理？”

    內(nèi)官威脅她：“你敢抗旨，不止你挨罰，還將連累你父親和丈夫，誰讓他們沒教好你！”

    鄧云芝說：“我十歲起家父便事事由我自主，出嫁后家里家外樁樁件件丈夫都聽我的，不存在誰管束我。公公請代我回去問問陛下，他受了欺辱，后宮的娘娘們能不氣憤？會不想幫他出頭？我替丈夫教訓(xùn)吳御史乃是人之常情。”

    內(nèi)官沒見過這么彪悍的女人，咋舌道：“陛下是至尊天子，誰還能替他出頭？”

    鄧云芝回道：“我們家的丈夫妻子地位平等，沒有高低之分。”

    朱昀曦接到內(nèi)官奏報(bào)，氣得用力拍桌。

    “朕身為天子，連個潑婦都制服不了嗎？”

    賜毒酒命鄧氏自盡。

    圣旨下達(dá)，何玿微本想進(jìn)宮求情，鄧云芝卻憤然一口氣喝個精光，轉(zhuǎn)身躺進(jìn)備好的棺材等死。

    過了一會兒藥效發(fā)作，她腹瀉嘔吐不止，折騰一天不見死，身子還慢慢康復(fù)了。

    原來那毒酒里只下了蘆藜和巴豆，并不致命。

    朱昀曦聽說鄧云芝寧喝毒酒也不屈服，驚怒加倍，始信鐘尚書等人的話，這些潑婦借了柳竹秋的勢日益猖狂，再不遏制真要翻天了。

    他本想命何玿微休妻，再判鄧氏流放。

    陳維遠(yuǎn)勸告：“據(jù)說何玿微愛妻如命，萬一他也抗旨，陛下難道真為這件事殺了他？不如改罰他罷職思過一年，便足以儆效尤了?！?/br>
    朱昀曦念及何玿微曾多次立功，又有柳竹秋這層關(guān)系，最終依言饒了這對夫妻。然后派遣已任職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的單仲游去江南召柳竹秋上京。

    她這通胡作非為并非全是添亂，也給了他實(shí)現(xiàn)愿望的機(jī)會，將有望成功降服她。

    作者有話說：

    爭取晚上二更吧，只是爭取，不保證有哈~

    第二百零八章

    單仲游花了一個半月往返, 回宮后聳肩鎖頸奏報(bào)朱昀曦：“滎陽君說她事務(wù)繁忙，暫時不能進(jìn)京面圣?！?/br>
    這女人抗旨不遵，難道真以為翅膀長硬了？

    朱昀曦怒問：“她已犯大逆罪, 你為何不直接拿下押解來京？”

    單仲游苦告：“卑職也如此警告她, 不想滎陽君出示了一份您親筆書寫的免罪書, 上面寫明只要她不謀反叛國, 其余不論觸犯何罪您都不予追究?！?/br>
    朱昀曦回憶片刻才想起這樁舊事，自己埋下的釘子只好硬著頭皮踩上去，忍耐著問：“你可知她給多少人看過那份免罪書？”

    “她說自兩年前還鄉(xiāng)后便經(jīng)常拿出來向親友展示，以宣揚(yáng)您的圣恩，仗著這份殊榮她做任何事都很順利。”

    朱昀曦知道柳竹秋在給他下套, 故意四處炫耀免罪符, 令他不便處置她。

    若任其擺布，這皇帝還怎么當(dāng)?shù)孟氯ィ?/br>
    正想暴躁下旨派人武力捉拿, 單仲游呈上一封柳竹秋寫給他的書信。

    “滎陽君說她至多再有半月就能處理完手中事務(wù), 屆時將立即上京朝拜。卑職留了一路人護(hù)送她，估計(jì)她此刻已在路上了?！?/br>
    這封信及時阻止朱昀曦失態(tài)，展信閱覽，信中全是噓寒問暖，謝恩請罪之意, 言辭極為溫柔恭順，與抗旨行為對比鮮明。

    又是這招, 一邊同他作對, 一邊做小伏低, 對內(nèi)給他氣受, 對外全他顏面, 這些年她就用這萬變不離其宗的招數(shù)對付他, 偏偏還百試不爽。

    朱昀曦糾結(jié)一陣，決定再放柳竹秋一馬，反正她這次插翅難逃，這么愛耍心眼，往后就讓她呆在他身邊耍個夠。

    當(dāng)日柳竹秋接到圣旨，身邊的人都預(yù)感不妙，建議她逃跑。

    她安慰眾人：“陛下重情戀舊，想必不會重責(zé)我?！?/br>
    實(shí)際上她是不在乎安危存亡，準(zhǔn)備坦然迎接一切可能。

    動身前晚春梨突然留書離去，說要去找救兵。

    陪柳竹秋出發(fā)的只剩陳尚志和幾個仆婢。離京兩年他和柳竹秋朝夕相伴，歙漆阿膠，已無異于夫婦。

    陳尚志讀書用功，學(xué)識精進(jìn)迅速，平時幫柳竹秋整理文稿，編撰講義，是她的得力幫手。

    柳竹秋可惜他的才智，想撒個謊騙外人說請神醫(yī)治好了他的癡呆癥，讓他去考功名，學(xué)以致用。

    陳尚志說那樣一來朱昀曦肯定不會再允許他呆在柳竹秋身邊，斷然拒絕了。

    “世上不缺做官的才子，但能陪伴你的只有我，做你這個女夫子的弟子極為榮幸，怎能說成屈才呢？”

    踏上返京旅程，陳尚志很不安，柳竹秋著書立說惹怒了大批守舊官員，長期參奏誣陷她?；实蹧]在圣旨上露口風(fēng)，但派人遠(yuǎn)道千里來傳喚，想必不會輕松了之。

    他們走的是水路，沿京杭大運(yùn)河乘船北上。

    正值初冬傍晚，一片孤帆隨夕陽航行，兩岸青山映帶，歸鴻逐波，蕭瑟寒飆吹撩著船艙門口懸掛的氈簾，間或送來幾聲凄清的鶴唳。

    柳竹秋忙著校對文稿，手里這批稿件是她這半年寫就的，還有部分來自一些文壇知交，她想趕在進(jìn)京前整理完畢，以保證順利出版。

    陳尚志替她謄寫校好的稿子，趁艙內(nèi)無人，小聲問：“季瑤，今早我聽到錦衣衛(wèi)談話，他們說這一路都盡量少靠岸，爭取下月中旬抵達(dá)京城。行程如此之急，我真擔(dān)心陛下輕信歹人，這次是拿你去治罪的?！?/br>
    柳竹秋笑了笑：“估計(jì)是這樣?！?/br>
    她終于說出實(shí)話，陳尚志揪心道：“你明知如此為何還不做打算？那人已是皇帝了，你別高估他的氣量，為防萬一我們還是趁早逃走吧。金夫人去年曾派使者請你去蒙古做客，我們不如仍去投奔她。”

    柳竹秋認(rèn)為是時候與他商議未來了，放下筆，輕輕朝他招了招手。

    陳尚志忙擱筆挪到她身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

    “裕之。”

    她春云般的眼波涓涓流向他，柔聲喚著她為他取的表字。

    “我不能逃走，就算這次是條絕路，我也得堅(jiān)定地走下去?！?/br>
    陳尚志眉頭更緊，難掩恐懼：“為什么？當(dāng)年先帝命你去宣府出家，你也決定潛逃啊?！?/br>
    “當(dāng)年我還在冒用溫霄寒的身份，尚未將我的思想傳播給大眾。如今我已讓很多人了解并接受了我的觀念，算實(shí)現(xiàn)理想了。如若逃亡，那些反對我的人定會將我抹黑成叛國者，以此推翻我的言論，我絕不能讓他們得逞?！?/br>
    “可是……如果陛下判定你有罪，從重處罰你該怎么辦？”

    “那我也得受著，總之不能破壞人們寄托在我身上的信念。”

    陳尚志難過得兩眼嚼淚：“你是要效法蔣媽和孟先生，舍身證道嗎？”

    見柳竹秋默認(rèn)，他垂頭流淚，壓抑地低泣數(shù)息，抬頭保證：“你放心，你若有事，我會替你出版這本文集，然后繼續(xù)宣傳你的學(xué)說，直到我死的那天。”

    少年已蛻變成長，溫柔體貼的沃壤長出的愛苗往往能結(jié)出知音碩果，他欽佩柳竹秋，也欽佩她的理想事業(yè)，愿意為二者獻(xiàn)身。

    柳竹秋無限欣喜地?fù)П?，心疼?nèi)疚緊跟著到場。

    “對不起，每次都要你遷就我?！?/br>
    剛建立親密關(guān)系那會兒她偶爾還會在陳尚志身上尋覓朱昀曦的舊影，在充分感受到前者的包容理解之后便徹底擺脫了那種若有若無的缺失感。

    有了比較才清楚，純粹的相愛應(yīng)該是輕松舒暢的，好比穿著最舒服的衣服，只需要干凈柔軟的面料和簡約合體的裁減。

    如無意外，她希望同他白頭到老。

    陳尚志用力回?fù)硭?，兩個人的體溫迅速穿透衣衫交融在一起。

    “是我沒用，不能保護(hù)你?！?/br>
    他失落又向往地說：“假如我有表哥的權(quán)勢就能成就你了?！?/br>
    他從不在意被當(dāng)成替代品，還遺憾自己這個贗品太弱小，配不上愛人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