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跟著他們走，看著堪堪只夠他皇阿瑪和姨母兩個人打的小黃桐傘，他有點(diǎn)兒惆悵。

    皇阿瑪待姨母這樣好，兩個人眼里只有彼此，是沒有他了么。

    身邊跟著李德全李嬤嬤慶月松月幾個，都穿著尋常衣裳，當(dāng)做是普通富庶官宦人家的下人。

    李德全手里還有一把小黃桐傘，胤礽沒讓他打，自己把折扇打開，然后遮在頭上，晃晃悠悠的跟在兩個人身后走，時不時看看街景，看看行人。

    暑熱的天氣，街上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好些店鋪都開著，姜鄢還瞧見不少婦人也在里外忙碌。

    這就是生活，姜鄢想，心里情不自禁生出搖曳的枝丫來，去汲取來自煙火人間的養(yǎng)分，身上起了一層薄汗，心中卻覺得寧靜泰然。

    康熙將酒樓二層全包下來了。

    雅間的屏風(fēng)全部撤了下去，他們一塊坐在視野最好的開間窗邊，聽著一層鼎沸的人聲，瞧著外頭高懸的日頭和行人，感受這二層的舒爽與寧謐。

    河道總督推薦的黏糕果然名不虛傳，味道清甜，口感黏糯，姜鄢一口氣吃了兩小碟。

    這里的菜式與小廚房做出來的完全不同，風(fēng)味別致，難怪現(xiàn)在雖然天熱，但到了飯點(diǎn)仍然有這么許多人到這處酒樓來用飯。

    既稱作酒樓，自然酒也是出眾的。據(jù)掌柜的說，這是當(dāng)?shù)刈葬劦陌倩ù?，正是夏日才釀成的烈酒，飲來醉后仿若能聞到百花的香氣，身體亦十分舒爽，這兒的漢子都愛在勞作后到酒樓里來飲一碗。

    對酒，姜鄢敬謝不敏。更別說是烈酒了。

    胤礽年紀(jì)小，也不能喝烈酒。他小時候醉酒那事，姜鄢為了警醒他，給他說了好幾年，胤礽一直記著，此番也是不敢要酒喝的。

    康熙要了一壺。他想嘗嘗，究竟是怎么個百花香。

    那酒的香氣十分濃郁，哪怕不用喝，只聞到味道，姜鄢都覺得酒氣沖鼻。

    胤礽湊近聞了一下，便覺得有些懵。

    康熙飲了一口，面不改色，對著看他的姜鄢和胤礽一笑，說：“確實(shí)是好酒?！?/br>
    與宮中的大有不同。

    胤礽喜歡這兒的小菜，味道比較重，他吃了幾碟子爆炒rou片，還吃了四五碗粳米飯，辣的狂喝水，眼睛卻越來越亮。

    姜鄢也挺喜歡的。小rou餅吃了四五個，到最后肚子都吃的圓滾滾的了才放下筷子。

    康熙將一壺酒都飲完了，面色倒沒什么改變，就是眼神里透著清淺的微光，他本就總將目光落在姜鄢身上，如今更是毫不避諱，一直凝望著姜鄢，一望就是許久。

    胤礽還好奇問他：“阿瑪，有聞到百花的香氣嗎？”

    康熙笑，逗他：“要不然，保成也來試試？試試就知道了。”

    胤礽抿唇，他皇阿瑪這是喝醉了吧？說話就說話，還捏他的臉。

    百花春性烈，酒氣太重，胤礽聞多了甚至覺得自己都微醺了。他反正也吃飽了，就躲開了。

    到對面的雅間窗沿那兒坐著看風(fēng)景去了。

    康熙用飯前便說了，下午沒什么事，便在外頭隨意消磨光陰。這處酒樓不錯，用了飯便在此處歇息，飲茶，等晚間夕陽落下，再出門去。

    胤礽被酒氣熏跑了，康熙就坐到了姜鄢跟前，執(zhí)起她的手輕輕親了親，誠實(shí)的表述現(xiàn)在的感想：“飲下不多，尚是微醺。沒有聞見百花的香氣，倒覺得夫人你，很香?！?/br>
    “鄢兒，你高興嗎？”

    姜鄢已吃飽了?？滴蹙蛯⑺隣康礁舯诘难砰g臨窗坐著。由著他們收拾那些碗筷，他只與姜鄢在一處享受這難得的閑暇時光。

    這酒氣其實(shí)并不難聞。反而離近了確實(shí)是有些濃烈花香的味道，只是要多聞聞才能分辨。

    姜鄢熏染久了，覺得自己仿佛也醉了。

    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高興?！?/br>
    康熙心中歡喜，垂眸傾身過去親她。過了半晌，姜鄢被放開，她下意識就回頭看。

    發(fā)現(xiàn)身后的屏風(fēng)不知何時又放置了上來，隔絕了她的視線，也讓那邊的胤礽瞧不見他們了。

    “放心。保成那有人護(hù)著。不必?fù)?dān)憂?！笨滴醯闹父乖诮车拇浇禽p輕摩挲，替她抹掉了那一抹溫?zé)岬乃?/br>
    姜鄢覺得自己仿佛是醉了。她嘗到了酒意，仿若真的聞到了百花的香氣，心中似有飄飄然的愉悅，就好像置身熱烈的春天一般。

    她只是稍微沾到了一些就這樣。若是如康熙這樣飲一壺，那些漢子那樣飲一碗，大約確實(shí)是十分舒爽的。

    酒樓所處南北通透，幾乎不用人打扇，自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

    康熙擁著姜鄢坐在軟塌上，身心舒適，便一同昏昏欲睡起來。

    而那頭的胤礽，早就在軟塌上睡熟了。

    晚膳便沒有在這處酒樓上用了。

    夕陽落下，到了掌燈時分，睡飽了的三人從酒樓里出來。

    中午都吃的極多，這會兒也沒有太餓。到了晚間，街市上的人就多了起來，街上的店鋪攤販也比白日里多了許多，康熙領(lǐng)著姜鄢與胤礽閑逛，走到賣餛飩的小店，覺得極香，便一人吃了一碗小餛飩。

    姜鄢在宮中，自然見得極多，康熙與胤礽所見更多，他們只是閑逛，對那些所賣之物并不十分感興趣，便是進(jìn)了貴重店鋪，也只是瞧一瞧，并沒有購入的意思。

    街上許多人，他們這一身的富貴氣度，還是很吸引人的?？蛇@兒也不是窮鄉(xiāng)僻壤，也是見過些富戶的，并沒有造成什么新奇的圍觀。

    只是路過一處貴重店鋪，胤礽瞧見里頭有賣外物的，像是從外頭傳進(jìn)來的寶物，大清并沒有這樣的玉石。

    其實(shí)這樣的玉石，胤礽在宮里頭見過許多，但皆是外頭屬國進(jìn)貢來的，民間禁/海，不該有此物流傳。

    “阿瑪?！必返i喚了康熙一聲，想叫他看看。

    康熙卻對著胤礽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此處人多眼雜，不必細(xì)談。

    胤礽便不說話了，只是瞧了那玉石好幾眼。

    姜鄢被前頭賣小兔子燈的攤販吸引，并未瞧見父子倆這番動作。

    逛完了街景，康熙便朝著一處小徑走去，姜鄢和胤礽一人提著一盞兔子燈不明所以的跟在后頭。

    胤礽問：“阿瑪，去哪兒啊？”

    康熙在前頭領(lǐng)路，夜色中，就聽見他笑著說：“自是好去處。等到了便知道了?！?/br>
    康熙今日安排好了一切，都挺神秘的。卻都很好玩很有趣。胤礽被吊起了興致，跟著康熙走的快了些。

    姜鄢在空氣中聞到了濕潤的味道，甚至還有些咸腥味。

    此處小縣靠海，又瞧著康熙把他們往小徑中帶，越往里空氣越清新濕潤，姜鄢就想，莫非是海邊么。

    果然就是海邊。

    夜色中的大海是藍(lán)黑色的。

    康熙帶著他們一路走，不過兩刻鐘就到了海邊。

    一處棧道就修在海邊的礁石上，海浪聲聲拍打，這里沒有人，只有他們站在這天地間，遠(yuǎn)遠(yuǎn)的，又極近的，在這里凝望海邊，遠(yuǎn)眺深海。

    李德全他們沒有過來，遠(yuǎn)遠(yuǎn)的守著，讓康熙與胤礽和姜鄢一處，繼續(xù)體會他們的閑暇光陰。

    康熙憑欄而立，話是對著胤礽說的，目光卻落在姜鄢的眸中：“有那玉石的店鋪，這城中不止一個。或者說，這臨海的州縣，能有這些玉石的地方，還是很多的。”

    quot;朕為臺灣事，禁了海。當(dāng)初就有人說，這是壯士斷腕，是斷了臨海生民的生計(jì)。那些年，朕難，他們更難。如今臺灣事畢，禁/海令未開，可暗地里，民間還是有了流通。生民立業(yè)，朕不怪他們。quot;

    “朕此次南巡，是要去明孝陵的。朕想拜謁洪/武皇帝，為的就是這江南的民心。朕如此作為，一是河工，二是民心。朕不能發(fā)作，亦不會治罪。朕會重開海/禁，這些玉石，自當(dāng)正常流通。今日所見，保成你只放心心中便是，對誰也不必說起。重開海/禁，自然還有許多事忙。但朕禁的那一日，就已經(jīng)想好了事成后會放開?！?/br>
    胤礽這才知曉，原來當(dāng)時他皇阿瑪不讓說，是心中有了這層計(jì)較。

    如今尚未公開解除禁令，確實(shí)是不宜議論過多。但過后開了海禁，想必那些玉石，及至旁的貨物，便能更多的在這臨海的小縣中看到了。

    康熙凝望著她，姜鄢便情不自禁望進(jìn)他的眼中。

    那是一雙洞察人心的、睿智的、帶著直擊人心鋒芒的帝王眼眸。

    可此時，那雙眼眸中，寫滿了柔軟與溫柔。

    他為生民立業(yè)計(jì)，為萬千臣民殫精竭慮，他帶著她走入煙火人間，然后溫柔的告訴她，他會為他們做些什么決定，會讓他們過上怎么樣的好的生活。

    等姜鄢回了駐蹕處，等她回到了她與康熙共同的住處，等她躺到了床榻上。

    她卻覺得自己仿佛還置身于那柔軟的海風(fēng)中，一盞小小的兔子燈照亮了他們腳邊的路。

    在海邊，康熙又與她說起政事。那在他的眼里，好像只是些尋常事，卻愿意說給她聽，甚至覺得有必要說給她聽。想讓她放心，告訴她哪怕是這一方小縣的百姓，也會想辦法讓他們的生活更好。

    這是帝王心，也是剔透的，熱忱的真心。

    帝王權(quán)術(shù)難測，可為百姓計(jì)，便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清透閃亮。

    屋里放了兩三缸冰塊，一點(diǎn)也不熱。

    姜鄢身上還帶著海邊吹來的清爽，她沐浴過，現(xiàn)在躺在榻上，遠(yuǎn)遠(yuǎn)的桌案上點(diǎn)著燈，床榻上的帷帳被放下，床帳內(nèi)朦朦朧朧的，并不覺得光線強(qiáng)烈，反而是模糊的昏暗。

    她帶回來的小兔子燈被掛在床頭，隔著帷帳悠然散著溫暖的光。

    康熙也沐浴完了，回來屋里，本以為她睡著了，輕輕撩開帷帳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抱著薄被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小臉來，眼睛眨呀眨，完全是醒著的樣子。

    瞧她眼眸似水，康熙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溫聲說：“怎么還不睡？夜深了，快些歇息?！?/br>
    今日屋里多放了好些冰塊，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熱了。康熙著實(shí)不想再讓她抱著那小匣子入睡了。

    姜鄢看著他，小扇子般濃密的睫毛微微輕顫：“那皇上呢？”

    康熙笑著撫了撫她鬢邊的頭發(fā)，說：“朕今日尚未看折子。方才京中又送來些。朕要將它們批閱完。明晨發(fā)回去。朕也不困，你好好歇著。”

    在海邊的時候，百花春就散掉了，都不必特意去喝醒酒湯。

    康熙回來便覺得精神極好，他就沒打算休息，今夜看一夜的折子，明晨正好全部看完，挺好的。

    姜鄢期期艾艾的望著康熙：“那，要不要臣妾起來陪皇上？”

    康熙失笑，愛憐的親親她的唇珠：“你好好歇著。朕怎么舍得讓你跟著熬？你昨夜就不曾睡好，今夜不必想什么，好好休息。好不好？”

    他溫柔的哄著人，姜鄢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小孩子，被他這般珍惜的哄著。

    姜鄢也曉得自己熬不住，遲疑了一會兒，伸手慢慢摟住康熙的脖子，在他唇邊親了一會兒，才紅著臉自己躺回去。

    “那臣妾睡了。”她閉上眼，沒瞧見康熙眼中輾轉(zhuǎn)劃過的鼓動與克制。

    康熙替她將帷帳掖好，又檢查了一遍確實(shí)沒有縫隙，確定不會有蚊蟲飛進(jìn)去叮咬姜鄢，這才去坐塌上就著光亮批閱奏折。

    姜鄢悄悄把眼睛睜開一些些，瞧著朦朧光線里，在那邊榻上忙碌的康熙。

    她想，若非為了陪著她，康熙也不會將奏折全積壓在晚上。這加班，全是白日里去玩換來的。

    可今日一切經(jīng)歷，真像是一場美夢。是她想要珍藏在心底的美夢。

    就像是她床頭掛著的這一只好看的小兔子燈一樣，值得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