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些細微的改變完全沒有引起船長的注意，就說明船長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理智，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交流和溝通的可能。

    如果船長室里丟的東西會被船長發(fā)現(xiàn)，就說明船長或許還保留著一部分屬于人類的正常思維?；蛟S還有可能通過交談令他接受現(xiàn)實，放棄一直以來的幻覺和執(zhí)念，給這艘潛艇上的所有人以解脫。

    ——而即使做不到這一點，不論是讓船長下令在全艇上下到處搜查，還是導(dǎo)致船長被迫停下寫邀請函的工作，又都會讓這艘潛艇的循環(huán)出現(xiàn)新的變數(shù)。

    在這種似乎永遠打不破的無限循環(huán)中，任何變數(shù)都意味著希望。

    ……

    宋淮民看向?qū)Ｐ木氉值那f迭。

    直到現(xiàn)在，他終于理解了凌溯那時為什么會說，莊迭有自己的思路，需要按照他自己的習慣來探索和解決問題。

    在他們到達船長室的時候，明明連宴會廳都沒有出現(xiàn)。整艘潛艇在他們眼中還只是陳舊銹蝕的破敗殘骸，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后續(xù)會有什么新的發(fā)展。

    ——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時候，莊迭就已經(jīng)開始模擬出了可能遇到的一系列問題，甚至已經(jīng)提前做了充分的準備……

    “要模仿船長的筆跡寫什么？”

    凌溯挪過來，他撐著手臂，低頭看莊迭正在練習的字體：“給船員的手令？”

    莊迭點了點頭：“如果我也會開潛艇，就能省去這一步了……但我只開過跑跑卡丁車，cao作系統(tǒng)應(yīng)該不太一樣，還是這樣更保險一些?！?/br>
    宋淮民倒是有駕照，但他覺得自己在這時候插嘴的意義不太大，明智地閉上嘴，抬手揉了揉太陽xue。

    “給我吧，這種似瘋非瘋徘徊在理智邊緣的狀態(tài)，一般人可能不太好駕馭?！?/br>
    凌溯接過莊迭手里的筆：“你說，我寫?！?/br>
    他對著邀請函斟酌了一會兒，在莊迭的筆記本上練了幾次，羽毛筆的筆尖出現(xiàn)的字跡果然變得凌亂顛倒起來。

    凌溯差不多找到了感覺，拿過一張空信紙，試著寫下手令的常規(guī)開頭。

    信紙上的字跡充斥著不受控的瘋狂，甚至已經(jīng)能夠以假亂真，毫無違和感地混進那些邀請函里。

    莊迭就知道隊長什么都會，他搬著小板凳，貼得離凌溯更近了點：“天堂島的一切都十分美妙……不得不承認，我們在這里度過了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br>
    莊迭的語速不快，他一邊模仿船長的語氣和用詞習慣，一邊還要考慮合適的措辭：“劃掉時光，改成‘夢’，再劃掉改回去?！?/br>
    凌溯理解了他的意思，筆下重重劃去了凌亂的“DREAM”。

    莊迭又指揮著凌溯涂抹掉了幾處，把整張信紙弄得更像是臨時寫下的真正手令。

    “這段旅程太過幸運，我們每個人都依依不舍，甚至想要停止漂泊流連此處?！?/br>
    “這里比兇猛的風浪愉快，比幽深的海底愉快?！?/br>
    “比起枯燥漫長永無盡頭的航行、被迫拋棄同伴的痛苦，這里更像是我們無數(shù)次祈求的天堂?！?/br>
    “是每個人的精誠合作，共同維持著這艘潛艇的運轉(zhuǎn)，讓我們得以斬風破浪、航行至此?！?/br>
    “我授予你們最高的榮耀：我們征服了海洋?！?/br>
    ……

    “但現(xiàn)在，我還是要宣布一則或許不那么令人高興的消息。”

    “潛望鏡發(fā)現(xiàn)了燈塔。根據(jù)燈語的信息，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停留得夠久，差不多到了該返航的時候?！?/br>
    “我很清楚，你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習慣了這里的一切?！?/br>
    “我和你們一樣，這里的一切都像夢般美好?！?/br>
    凌溯控制著手中的羽毛筆，筆尖落下的字跡顛三倒四、混亂不堪，寫下的內(nèi)容卻十分溫柔。

    他點下最后一個黑點，看向正在口述的莊迭。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對方的語氣也變得有些陌生——那是種沙啞的、歷盡磨難后的蒼老語氣，像是早已被無數(shù)疲憊和折磨擊垮。

    早已被徹底擊垮的游魂，卻又依然因為固守著作為船長的驕傲，永遠滯留在船長室里。

    ……

    船長徘徊在自己的房間中。

    他清楚地看到即將來臨的濃重的死亡陰云。到了這一步，不會有救援、不會有轉(zhuǎn)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措施可以帶來希望。

    他們注定要在這艘冰冷龐大的鋼鐵墳?zāi)怪杏瓉碜罱K的死亡。

    船長不斷咀嚼著煙草，神經(jīng)質(zhì)地來回踱步，強大的壓力已經(jīng)摧毀了他。

    船員們早就不再相信什么“無線電還能修好”的鬼話了。

    每個人都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外界已經(jīng)不會有人來救他們，而他們也同樣沒有任何自救的手段。面對廣闊無邊的漆黑深海，人類的任何力量都變得無比渺小。

    到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潛艇上不允許抽煙或是酗酒的禁令。

    焦慮的情緒像病毒一樣蔓延，或許比病毒更恐怖——船員們之間的爭吵和攻擊愈演愈烈，每天都有人因此喪命，他們不得不頻繁打開潛水艙，把尸體扔出去。

    越來越多的魚群被吸引而來，盤踞在交錯的海底森林中，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個鋼鐵怪物。

    船長坐在桌前，他來回用力翻著那幾本根本無法帶來救贖的書，他看到《神曲》上的內(nèi)容，跟著但丁進入一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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