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狼為患 第94節(jié)
坐在書案旁的青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風般。 但面具下的那雙眼,卻淺淺如冰河般,望來的目光里凝凍著三分冷意。 他莫名頭皮一緊,在這樣的注視之下,狡辯的話到了嘴邊,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這種事當然不可能說自己是故意的,但要說無意的,不就是承認了自己整理卷宗文書不力,導致文書存放混亂么?! 陸清則垂下眼,又抿了口茶,慢悠悠起身,看也未再看那人一眼,繼續(xù)翻看起面前的文書。 整個吏部更靜了。 衛(wèi)首輔兼任吏部尚書,但閣內(nèi)事務更要緊,普通官員的升調(diào),也都是下面人整理好了送過去給衛(wèi)鶴榮過目,平日里吏部話語權最大的,其實就是吏部侍郎。 到現(xiàn)在,他們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們所熟悉的上一任吏部侍郎張棟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帶走,吏部郎中魯威死罪已定,現(xiàn)在只要衛(wèi)鶴榮不在,陸清則就是吏部最大的官。 這個渾身寫滿了文弱氣息的青年,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好欺負的。 陸清則在吏部官署里待到了散值時,慢悠悠地翻完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至少下面那群現(xiàn)在很聽話了,不敢隨便有什么小動作。 離開官署的時候,陸清則還在心里揣摩著,小崽子居然這么坐得住,一整日都沒派人來催他進宮? 還是仍在生氣? 他漫不經(jīng)心思索著,隨著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個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過來的,方才陸清則坐著車駕來時,他甚至找不到機會說話。 他盯著陸清則,一時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幾分,還是羨慕多幾分了,五味雜陳。 他在學堂里從來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陸清則,分明是一同進京趕考的,他卻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著陸清則高中狀元,耿直上諫,又死里逃生,隨即被臨終前的先帝托孤,點為太傅,這些年低調(diào)默默,隨著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賑災,回來后不久代行大權,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權,聲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還在臨安府時,還能與他勉強一爭,到京城后,似乎就被丟下得越來越遠了,無論如何都追趕不及。 這種他將人視若一生之敵,一直以來都想著怎么超越人家,實際人家與他完全不在一條道上的感覺,當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發(fā)復雜,頭一次沒有再陰陽怪氣,嘴唇動了動:“陸大人,恭喜你?!?/br> 陸清則還記得上次為了拖延修繕皇陵,等江右的信報,把程文昂折騰了一通的事,對他懷有一絲淡淡的愧疚,態(tài)度和善:“多謝,聽聞程大人調(diào)任鴻臚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賀?!?/br> 程文昂惆悵不已,苦笑一聲:“怎么比得上你?!?/br> 陸清則并不算討厭程文昂,語氣平和地開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若是處處同他人比,否則豈不活得太累?不如多與自己比。” 話罷,視線余光里就瞅到了長順的身影,他禮貌頷首:“先行告辭了,再會。” 程文昂眼睜睜看著陛下身前的紅人、旁人見了都要客氣三分的御前大總管長順公公疾步走到陸清則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客氣地笑道:“陸大人現(xiàn)在可有時間進宮一趟?” 內(nèi)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這是準備與他和好了? 陸清則挑了下眉:“剛好我也有些事務要向陛下稟報,走吧?!?/br> 長順狐疑地回頭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見那個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來您面前作死了?” “沒有,”陸清則擺擺手,“放心吧。” 就如陳小刀預言的,陸清則昨兒離開乾清宮時,還想著恐怕未來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的,結果隔天就被寧倦鏟回來了。 乾清宮的宮人和侍衛(wèi)見到陸清則,頓時露出副如釋重負的得救神情。 陸大人終于又回來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時候,雖然不會隨意殺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氣勢走哪兒哪兒沉默,誰也不敢喘氣,生怕呼吸重了點,少年天子的眸光就會移過來。 忒可怕! 只有陸大人來了,才能讓陛下笑一笑,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啰嗦幾句? 他們真的很需要陸大人常駐內(nèi)廷! 往日里陸清則來乾清宮,要么在南書房里和寧倦見面,要么在暖閣里,今日卻沒往這兩處去,也沒見到寧倦的身影。 長順帶著陸清則來到緊靠著寧倦寢殿的暖閣門前,笑道:“陸大人自個兒進去吧,咱家就不跟進去了?!?/br> 這是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陸清則狐疑地看了眼長順,也沒有多問,推門而入。 見到里面的景象,陸清則不免怔了怔。 檐角的風鈴被風吹動,發(fā)出泠泠的輕響。 房間西南角的一只黃釉瓷花瓶缺了只耳朵,布滿了細密的紋路,顯然是被摔碎后重新粘起來的。 黃花梨木桌案上有個小蘭石圖硯屏。 房間內(nèi)的景象與他腦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與寧倦說過的話也在心底重新涌現(xiàn): “我的房間在西廂房,陽光很好?!?/br> “外面的檐角掛著只風鈴?!?/br> “房間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后……大伯幫我粘起來的?!?/br> …… 原來那日寧倦不是隨意問問。 他把他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在了心里,然后費心派人將那幅模糊的圖景,還原成了這個房間,即使因時代的不同,許多東西其實與他曾經(jīng)所熟悉的相去甚遠,但乍一眼望去,也讓陸清則有些恍惚。 他的情緒向來平淡,鮮少能感受到什么過于激烈的東西,此刻胸口卻仿佛流竄著某種暖流,一下下叩擊著淡漠的心口。 身后傳來輕悄悄的熟悉腳步聲,定在三步以外,就沒再接近了。 陸清則輕輕吸了口氣,扭過頭。 身后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著,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長,氣勢尊華,望過來的眼神卻直勾勾的,像只在討人歡心、還小心翼翼的小狗。 陸清則一下就笑了:“陛下這是不生氣了?” 寧倦原本還有些局促,聽到這一聲,不滿地擰起眉:“我何時生氣過了?” 陸清則心道,行行行,你沒生氣。 敢情昨日甩袖離開,把自個兒關屋里不肯出來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處這間屋子里,這話在喉間滾了滾,還是沒說出來。 原本準備好的興師問罪也給按下了。 陸清則伸手摸了摸身邊那只被砸碎了、又被勉強粘上的黃釉瓷花瓶,忽然感覺有點眼熟,仔細看了看,無奈道:“這不是你寢殿里那只嗎?價值連城的花瓶,你倒是好,說砸就砸了。” 寧倦凝視著他:“老師想要什么,我都會竭盡全力給你。” 京城已經(jīng)入秋,天色由炎轉(zhuǎn)涼,快入夜了,風有些大,風鈴在檐角被吹得叮鈴響。 陸清則靜默了一下,示意寧倦一起坐下來,開口道:“我翻閱了吏部今年與三年前的京察文書,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部分官員的升調(diào)情況頗有異常,是清洗一番吏部內(nèi)部的機會。” 開口就是公事,對方才的那句話避而不答。 意料之中。 陸清則現(xiàn)在只想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無論有沒有明了他的心思。 但今日是來和好的,不是來跟陸清則吵架的。 寧倦胸口一片冰冷,狀似平靜地嗯了聲:“老師只管放手去做?!?/br> 陸清則隨意與寧倦說了說吏部的情況,旋即話鋒一轉(zhuǎn):“史大將軍有回信了嗎?” 寧倦猜到了他會問這個,拍了拍手,守在外頭的長順便將一本奏折送了進來,恭恭敬敬地遞給寧倦,便又迅速溜了。 長順咽了口唾沫,總感覺陛下眼下像一座不斷積蓄著怒意的火山,待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噴薄而出,屆時……陸大人還能好好坐在那兒跟陛下說話嗎? 寧倦將長順拿來的折子遞給陸清則:“昨日漠北發(fā)來的急報。” 陸清則接過來一看。 急報上寫,史大將軍史容風帶兵追擊瓦剌時,身受暗傷,軍醫(yī)醫(yī)術有限,史容風言他已年老體衰,此番韃靼和瓦剌皆被擊退三千里,邊境暫安,漠北風沙猛烈,他已多年未曾歸京,懇請陛下準允他暫且回京,修養(yǎng)一段時日。 一番陳詞懇懇切切,三言兩語波動人心弦,看著便讓人心酸唏噓。 陸清則看完,露出笑意:“史大將軍的文采居然這般不錯,看來他是暫時相信我發(fā)去的信了?!?/br> 他看信的時候,寧倦一如既往地在看著他。 陸清則沒有摘掉面具,只露出淡紅的唇瓣與線條精致的下頜線。 他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忍耐住沒有伸手去摘:“史容風的確受了暗傷,身體大不如前?!?/br> 陸清則想想原著里史大將軍在病痛折磨中辭世的結局,抿了抿唇:“等徐恕回來了,或許可以給大將軍看看。” 寧倦頓了頓,沒有開口。 他現(xiàn)在雖然得到了越來越多大臣的支持,但有一個缺憾,便是兵權的缺失。 因為沒有兵權,重重忌憚之下,他甚至不能隨意動衛(wèi)鶴榮,否則引起支持衛(wèi)鶴榮的五軍營反撲,將是難以預料的后果。 這對于一個皇帝而言是很荒謬的。 史容風手握重兵,聲名顯赫,無論在百姓還是在軍營之中,都擁有極為崇高的地位,當年崇安帝便是被閹黨說動,不肯向漠北撥去糧草,懷著絲耗死了史容風這個威脅,收歸兵權的心思——雖然這個想法在那樣的緊急情況下,顯得無比的昏庸與不合時宜,但對于皇室、對于皇帝而言,史容風的確有著極大的威脅性。 寧倦并不覺得史容風會威脅皇位。 但即使史容風因林溪而愿意助力,也未必會將兵權交給他。 他需要掌握兵權,越快越好。 于他而言,一個病死的大將軍,比一個活著的大將軍有助益。 寧倦漠然想,倘若陸清則知道他的想法,肯定會覺得他很可怕吧。 他也覺得可怕,但他實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真正掌握所有大權了。 見寧倦突然不吭聲了,陸清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想什么呢,說著話都能走神?” 寧倦回過神,緩緩眨了下眼,露出絲笑:“嗯,好,屆時讓徐恕給看看?!?/br>